1933年冬季,尼加拉瓜太平洋地区雨水从来没有这么多,受到影响的主要是西部各省。从7月到10月,莱昂和科林托之间的铁路交通经常被暴雨切断,大雨冲坏了路基,铁路沿线的电话电报的电线杆受到严重破坏。莱昂附近几个乡的土路被洪水淹没。农作物,尤其是玉米和甘蔗受灾严重,很大一部分牛、马被淹死。11月中旬,大水退后,在奇奇加尔帕的圣安东尼奥榨糖厂,量雨计上记录的雨量高达20英寸。

在莱昂城里,从敲响晚祈祷钟开始,云雾般的蚊虫一迭声地嗡嗡乱叫着大举进入庭院、厨房和走廊。住在中心地区的居民,家家散发出杀虫剂的气味儿,没有蚊帐就无法入睡。晚上和白天一样热,关上房门,室内空气闷得人无法忍受,大雨也没能缓解高温天气。

9月30日(星期六)上午,达比希雷大夫在圣维森特医院的门厅里遇见了萨尔梅龙大夫。达比希雷大夫刚看完住院病人,正要往外走。萨尔梅龙大夫查完病房,刚巧过来。这时,天空阴云密布,从东到西黑了半边天。从黎明时起,雨总算停下来了,不过,一场大雨还是非下不可。两个人谈了谈天气炎热、蚊虫成灾。但是,达比希雷大夫心里很清楚,主要话题还没有开始呐。

就在几天前的黄昏时分,萨尔梅龙大夫上衣口袋揣着斯奎布笔记本,又来到位于皇家大街的老大夫的诊所。他又带来了关于所谓“卡斯塔涅达案”的新材料以及最近通过调查取得的所谓“证据”。达比希雷大夫对此感到吃惊,几个月过去了,他原以为这件事早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老大夫耐下心来听他的学生介绍调查结果:1932年6月18日多少条狗中毒而死;投毒者从阿尔古埃约药店弄到的那瓶马钱子碱共有多大剂量。老大夫还听他大谈秘密情书以及其他乌七八糟的事。虽说分手时大家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是,老人听了他说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手里还有一部分毒药,没说别的话,只是很礼貌地摇了摇头。

现在,达比希雷大夫感到他的学生对上次谈话颇不满意,试图旧话重提,可又不敢明说。老大夫胳膊上搭着科尔多瓦披风,手里拿着帽子,心里想人们都说他是怪人,不说萨尔梅龙大夫是怪人,真有意思!这位老兄每次抓住个题目,死也不肯松手。

不过,这天早晨老大夫心绪不错,很想开开玩笑。准备和他这位同行谈的事情,很让他反感;卡斯塔涅达的为人,也很让他反感。老大夫从萨尔梅龙大夫嘴里得知卡斯塔涅达这个傲慢无礼、狂妄自大的家伙参与了毒死“医神”事件,从那儿以后,他不能不承认他对卡斯塔涅达的反感深深印在心中。

但是,他仍然不相信萨尔梅龙大夫那套侦探小说式的胡说八道,不管怎么添枝加叶、怎么运用逻辑推理说得头头是道,他还是不相信。抽象地想一想,这些胡话也许还有点儿意义;运用到实际生活中去,就变得毫无意义了。莱昂的实际情况是人们孤陋寡闻,生活平淡无奇,什么情场拼斗啦,什么神秘犯罪啦,都跟莱昂毫无关系。有声电影到来之后,这类事才广泛流行,比如在“医神”被害的那天晚上正在放映的《天谴》,就是如此。

“我有了一位新病人。”达比希雷大夫用手指转动着帽子,“您亲爱的朋友,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博士。”

萨尔梅龙大夫松了松领带,没有说话。

“好吧,您要是想听,就跟我在这儿坐一会儿。”达比希雷大夫扯住萨尔梅龙大夫的胳膊,把他领到门厅里的一条凳子跟前,这时候,还没有病人和探视者,“昨天他到我的诊所去了。”

“您不会说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得了疟疾吧。”萨尔梅龙大夫跟着他走过去,坐在凳子上,态度十分冷漠。

“不,不是的。这位花花公子闹口臭,心里很烦恼。”达比希雷大夫跷起二郎腿,仔细抚平裤子上的褶子,“我给他开了点儿利肝药和25%的李斯特漱口液。”

“口臭?”萨尔梅龙大夫感到又吃惊又可笑,“找您就为了看这个病?”

“我想跟您说的不是这件事,不是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闹口臭。”达比希雷大夫轻快地晃动着上面那条腿,“而是借您的光,我的同行,我也碰了碰孔特雷拉斯家的事。”

萨尔梅龙大夫慢慢地摇了摇头,皱起双眉。那双细长的眼睛好似扑满上的投钱口儿。

“我给他进了一句忠言。”达比希雷大夫用手搂住膝盖,“赶快和玛丽娅·德尔·碧拉尔结婚。这次他又住进人家家里,惹得谣言四起,有损主人的名声啊。另外,也算得上是天生一对儿嘛。”

“您到底还是承认他们确实在相爱?”萨尔梅龙大夫坐在凳子上换了个姿势,转过身来对着老大夫,“您想一想我最后一次跟您讲的舞鱼人的故事。”

“慢着点儿,我的同行,等一等,这儿可不是‘长舌桌’。”达比希雷大夫笑了笑,把大腿挪下来,“教堂里交信的事儿,我知道的不确实。对感情上的那套花样儿,我不在行。不过,我知道,在莱昂确实议论纷纷。”

“那您就不要怪罪‘长舌桌’了。”萨尔梅龙大夫用袖子擦了擦嘴上的唾沫,“要么您得承认整个莱昂就是一张‘长舌桌’。”

“不知道。”达比希雷大夫耸了耸肩,顽皮地笑了笑,“我是在社交俱乐部听人议论的,病人也当着我的面儿议论过。听到的东西,我不能全信。不过,这位年轻的鳏夫回到那家去,总是考虑不周吧,那家人也不够慎重。这些我都跟他讲了。”

“那他怎么回答?”萨尔梅龙大夫焦急地盯着他。

“他说,这儿的人闲着没事,总爱闲扯淡,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操心。”达比希雷大夫边说边模仿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还说,他不久前失去了一位堪称典范的妻子,她容貌美丽,家里有钱,还在欧洲受过教育,现在不会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卷毛丫头结婚。真要是把她介绍给危地马拉的社交界,他没法不脸红。”

达比希雷大夫尽管用轻松的口吻谈论这件事,其实对自己如此大胆地吐露机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对自己不能严守职业秘密,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是说玛丽娅·德尔·碧拉尔喽。对玛蒂尔德呢?关于玛蒂尔德,他跟您说了什么?”萨尔梅龙大夫贪心不足,连忙挤出这么几句话。

“是他自己提到玛蒂尔德的。他告诉我说,他知道有人造谣说他和玛蒂尔德在谈恋爱,但还是那么回事。”达比希雷大夫还是满脸堆着笑,可他尽量避开同行的眼光,“在他看来,玛蒂尔德是个有教养的、道德高尚的姑娘,不过她的长相一点儿都不吸引人。他也不感兴趣。”

达比希雷大夫还要往下说,却猛然煞住了车,就像有人不慎走到悬崖边上,连忙后退了一步。他没敢向他的学生透露那次谈话中最刺耳的部分。卡斯塔涅达厚颜无耻地说,他也知道有人就他和堂娜·芙洛拉的关系散布些流言蜚语。听到这种轻狂言论,老大夫立刻打住他的话头儿,无论如何不想听他讲这类事。

“小伙子要价够高的。”萨尔梅龙大夫摇头晃脑地加重说话的语气。

“他只有一点感到遗憾,那就是让堂·卡门大失所望。”话刚出口,达比希雷大夫立刻犹疑不决了,后悔不该又提出个话题。

“让他大失所望?”萨尔梅龙大夫下意识地在口袋里寻找斯奎布笔记本,可是没有带在身边,“为什么呢?”

“因为事情很明显,像堂·卡门这样一个脑筋不大够用的人,当然希望有他这么个女婿把生意管起来。”达比希雷大夫费劲地检查自己光滑洁净的指甲,“不过,他不会上这个当,他是找不到机会离开那个家,那儿的人就认得钱。”

“老师,您是知道的,涉及到咱俩之间的秘密,我是守口如瓶。”萨尔梅龙大夫比谁都了解老大夫,注意到他的情绪有变化,他握住老大夫的手,那股亲热劲儿就像两人不分彼此,“咱们议论病人,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说完这些话,就没再谈下去。”达比希雷大夫掏出带链的怀表,似乎表示他有急事,借此甩开自己说过的话,“俗话说:‘那边儿供着财神,我偏不到供桌前祷告。’”

“财神嘛……人再虚伪,也得到供桌前祷告。”萨尔梅龙大夫还是亲切地握着老大夫的手,嘴角儿露出瞧不起人的表情,“他一回来,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收买市政要员的良心,争取跟自来水公司签下合同。这项合同是强盗行为。”

“这种事我不参与。”达比希雷大夫站起身来,准备披上科尔多瓦披风,“做生意,我一窍不通。我跟您谈这件事,不是叫您大惊小怪,是想让您静下心来。”

“让我静下心来?”萨尔梅龙大夫坐在凳子上没有动弹。

“下礼拜他要去马那瓜,不再回来了。”达比希雷大夫伸长脖颈系好扣子,就像公鸡要打鸣似的,“他要写一本书,大概是关于尼加拉瓜的地理书。没想再回莱昂。”

“他走还是不走,回来还是不回来,那还得看。”萨尔梅龙大夫在地上蹭了蹭鞋子,好像要蹭掉一口痰,“他在这儿还有事儿要干。马钱子碱足够用的。”

他又提到马钱子碱。老大夫又一次为他的学生感到遗憾。像这样一位才华出众的学生,尽管取得了医生的学位,穿戴还是这么寒碜,他为萨尔梅龙大夫那双破皮鞋、那双脱落到鞋子上的松口儿袜子深感遗憾。

“我带您一块儿走?”达比希雷大夫弯下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直等到他的学生有意思站起来。

通常他们从医院一出来,总是一起坐马车到火车站附近。到那儿以后,萨尔梅龙大夫下车,随便在小广场上找个饭铺吃早饭。那里到处是等早班火车到站的马夫、脚夫和车夫。然后,他开始上午的巡诊,步行走过多洛雷斯小酒馆——是个红灯区——的街道,那里到处是脏水沟、小山包和臭水坑。

萨尔梅龙大夫没有答腔,跟着老大夫走到大门口。几匹马拖着马车,在院子里懒洋洋地啃吃大雨过后在石头台阶附近长出来的青草。

“把我撂在圣胡安公园吧。”萨尔梅龙大夫蹬上脚踏板,“今儿个轮到我到卫生局为妓女做检查。”

“不,那可不行。我把您送到卫生局门口儿,正好我也走那条路。”达比希雷大夫抖了抖缰绳。

“您往哪儿去?”萨尔梅龙大夫把药箱放在车板上。没话找话,问了一句。

“我到孔特雷拉斯家去。玛蒂尔德闹疟疾,症状很让我担心。”达比希雷大夫朝马背上轻轻抽了一鞭子,马加快了脚步,“堂·卡门把她带到诊所里。一到傍晚就发烧。打冷战,体重下降,眼睛发黄。”

“从什么时候起?”萨尔梅龙大夫紧紧抓住帆布车篷的铁架子,惊奇地瞅了瞅他的老师。

“大概有一个礼拜了。我让她查了血,结果是阳性,换句话说,是疟疾。”达比希雷大夫无精打采地握着缰绳,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不住跳动。

“您给她开了什么药?”萨尔梅龙迫不及待地追问老大夫,把“尊师”二字忘得一干二净。

“就是常用的药,只是把硫酸奎宁的药量加大了一倍。”达比希雷大夫松开缰绳,马已经跑顺了。

“是药丸?”萨尔梅龙大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非常激动,几乎喊了起来。

“当然,是我在自个儿的药房里亲手配制的。”达比希雷大夫听到对方问话的口气不太客气,心里有些恼火。

“就是说,3天前我去看您的时候,您已经给她开过药了?”萨尔梅龙大夫的声音嘶哑了,直吐唾沫星子。

达比希雷大夫两眼盯住拉车的牲口,板着脸,没有理他。

“多少丸?”萨尔梅龙大夫催着问,唾沫星子溅到达比希雷大夫的脸上。

“一盒装60丸,每天吃6丸,每次饭后吃2丸。”达比希雷大夫一只手抖着缰绳,另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唾沫,车子又加快了速度,“必要的话,我想再加点儿奎宁。劳驾啦,用不着这么大声音。”

达比希雷大夫斜睨了一眼,只见他的同行嘴唇紧着翕动,眼睛盯住车篷的帆布,好像在做祈祷。

“60丸,每天6丸,一共是7天。就是说还剩下3天的药。”萨尔梅龙大夫猛然从座位上转了个身,用力太猛,车子晃动了一下,“今儿个就把药撤下来。就是今儿个,他妈的!”

“什么他妈的!我不能拿病人开玩笑。”达比希雷大夫扬起鞭子,准备再抽上一鞭子,“别胡言乱语啦。”

“胡言乱语?”萨尔梅龙大夫用手按住帽子,马车奔跑如飞,风差点儿刮走他的帽子,“这3天当中,要是他们家叫您去急诊,可别忘了叫我。别忘了叫我!”

“忘不了您,大夫。”达比希雷大夫尽量把口气放得缓和些,随即将鞭梢儿卷在拳头上,准备一鞭子甩出去准能抽在马背上。

“我在这儿下车!”萨尔梅龙大夫猛地拎起药箱,不等车子停下,就纵身一跳,落在大街上,差点儿失去平衡。

马车又驶过一个街区,来到火车站附近。达比希雷大夫勒住缰绳,朝后张望了一眼,已经看不到他的学生的身影了。从奇南德加开来的7点半的火车汽笛长鸣,开进了火车站。和车站只隔着一道木栅栏的大街登时笼罩在烟雾中。

此时,达比希雷大夫按照预定的方向驱车前往孔特雷拉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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