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6月18日晚上9点来钟,米高梅影片公司拍摄的、由查尔斯·劳顿和莫瑞恩·奥沙利文主演的影片《天谴》首映式在冈萨雷斯剧院结束了。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离开了池座的扶手椅。这个42岁的男人和妻子离了婚,专门从事新闻工作,眼下在《记事报》担任主任编辑。

乌苏卢特兰随着人流朝剧院门厅走去。悬挂在出口处的红色长毛绒门帘上积了很多尘土,越发显得沉甸甸的。走到门帘底下,他觉得有人开玩笑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一看,原来是科斯梅·曼索。这位朋友50岁了,还是个光棍汉,经营杂货生意。曼索冲他一笑,在抹着发蜡的浓密的掩口胡须下露出满口牙齿,镶在牙齿上的金套闪闪发光。

曼索一手搂住乌苏卢特兰的肩膀,一手拿着红色大羊皮帽子,边朝外走,边邀他到普里奥酒家一起喝点儿索洛特兰牌啤酒。普里奥酒家和冈萨雷斯剧院相隔一条街,也是面冲着赫雷斯广场。索洛特兰啤酒是全国首创国产啤酒,刚刚上市。曼索在莱昂市独家代销这种啤酒。他还是斯科特乳化剂厂在莱昂市的独家代销商。乌苏卢特兰戴上帽子,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每天一到这个钟点,普里奥酒家都要接待看完电影前来光顾的常客。两位朋友来到酒家后,朝那张摆放在靠近柜台的角落里的桌子走去。老板阿古斯丁·普里奥亲自过来招呼客人。老板还年轻,刚29岁,街坊们亲切地管他叫“班头儿”。要说这桌子,确实不简单。在莱昂市,它是主要的聚会场所,人称“长舌桌”。由阿塔纳西奥·萨尔梅龙大夫领导的社团定期在这儿开会,两位刚到的客人都是该社团的成员。萨尔梅龙大夫是外科医生,当晚没有在场。不过,下面我们会有机会详细了解其为人。

在“长舌桌”上,聚会者专门研究关于风流韵事的传闻,证实是真是假,例如:通奸、逃婚、堕胎、非法同居以及用手枪逼着女人怀孕。他们能够准确地说出谁是私生子,哪家寡妇半夜打开房门,同女人姘居的牧师会什么房中术。还仔仔细细地查对市内名门望族卷入的其他丑闻,例如,剥夺遗产继承人的继承权、诈骗、赖账、假造文书、隐瞒税情和伪造破产。

“班头儿”普里奥从老式开耳维纳托冰箱取出几瓶索洛特兰啤酒,走到柜台旁边,掏出随身携带拴在钥匙链上的起子,使劲打开瓶盖。唇边叼着一支香烟,熏得他眯缝着眼睛。普里奥身材矮小,为了拔拔高儿,他踮起脚走过来,把酒瓶端到桌上。

“班头儿”普里奥坐下来,两只脚随便蹬在椅子牚儿上,对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表示祝贺,祝贺他在下午出版的《记事报》上发表了几则谈及当前热门话题的短讯。

第一篇短讯发表在8开4版的头版显要位置上,谈的是围绕着是否同市自来水公司签订新合同市府内部展开的争论。这家公司负责供应全市饮水,老板强烈要求重订合同,目的无非是要提高用户水价。这样一来,对很多人来说水价偏高,最穷的人家干脆用不起自来水。以市长奥内希菲罗·里索博士为首的一批市府成员拒绝批准抬高水价,认为这是不公平的,而且是不合时宜,恣意妄为。罗萨利奥以极大的热忱支持这派意见,同时猛烈抨击其他市府成员,他们不顾公众利益,采取了莫明其妙的犹豫态度。

另外两则短讯也刊登在头版。第二则短讯谈的是今冬雨水格外多,在多雨季节疟蚊大量孳生。短讯揭露说卫生部门玩忽职守,致使蚊虫随意繁殖。厨房和洗衣店的脏水径直流到行人众多的大街上,疟蚊在脏水沟、臭水坑里自在逍遥。假如这些蚊虫都是母鸡,鸡蛋就不会缺了;假如都是母牛,牛奶也不会少了。这种不正常情况对市民造成极大威胁。疟蚊叮咬引起了疟疾,进而造成恶性热病流行,在市民中,尤其是青年人中,已有数人发病死亡。

最后一则短讯谈的是野狗太多。在大街上和其他人群聚集的场所,例如市场、广场和教堂的门厅里,野狗自由自在地东跑西跑。在药店和商店门口儿,搅扰顾客。在太平洋铁路车站的站台上,跟火车乘客瞎捣乱。尤其给车夫和汽车司机带来麻烦。阿尔古埃约药店进口的“巴耶”黄色药面几经试用,证明无效。尽管如此,市民们还是把药面儿撒在大门口儿和边道上。要说赶野狗嘛,没有多大用处,反倒把街面弄得脏兮兮的。

这还不算,野狗咬了人,业已发现几起确凿无疑的狂犬病例。因此,人们要求美国海军陆战队上尉、现任警察局局长爱德华·韦恩下令批准那些有责任心的市民到药店里购买毒药。在致命的生物碱中,杀野狗数马钱子碱最为有效。过去几任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头头儿采取过这类措施,深受市民赞扬。

礼拜堂的晚钟敲过10下,几位朋友握手道别。报纸编辑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朝皇家大街方向走去。他的家在拉博里奥区埃斯帕尼奥利塔街上。乌苏卢特兰穿了一身白,上身是一件白衬衣,他认为外套这种衣服既不实用,又惹人讨厌。衬衣领口上系着一个铜纽扣儿。他在阒无一人的人行道上边走边低声吹着口哨儿,又想起了《天谴》这部影片。

明天,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要写一则短评,题目是《必须禁止明显不宜上映的影片》。他打算提醒读者认清这部影片情节中包含的危险。某些肆无忌惮的人看了影片,会从制造道德毒品的艺术中受到启示。那个由查尔斯·劳顿成功扮演的纨绔子弟施展种种精心策划的计谋,毒死了波士顿上层社会的一个又一个标致的姑娘,还把无辜受害者的名单记在一本秘密日记上。后来,名单落到警察局手里。但为时已晚,氰化物已经干下了杀人勾当。影片提供的就是这么个例子。乌苏卢特兰还要表明他对影片结尾的反感。杀人犯查尔斯·劳顿伏法前坐在电椅上,拒绝接受监狱牧师对他的精神救助,反而阴鸷地大笑一阵,嘲弄牧师。

天边布满乌云,闪电不时照亮夜空。沿皇家大街有两排电线杆,黄铜灯罩下的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光线,远不足以驱赶笼罩着宽阔大街的浓重阴影。这条街从普里奥酒家延伸到圣弗朗西斯科教堂,沿街尽是大铁门、门厅和封闭式阳台。昏暗的路灯在城市的主要街道上尚不能保证老实的市民免遭歹徒的欺凌。市府成员先生们,请问:纳税人的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的思路被一阵犬吠声打断。皇家大街上闹成一片。大门和门厅里面也响起了狗叫声,仿佛所有关在家里的狗都同时醒来,受到同样的惊吓。又朝前走几步,乌苏卢特兰看见一只狗躺在便道上,边抽搐边呕吐,正在垂死挣扎。再往前,又发现一条狗,两条后腿直僵僵的,把身体贴在一扇大门的门槛上,艰难地往前爬动。

快走到圣弗朗西斯科教堂拐角的地方,他望见在胡安·德·迪奥斯·达比希雷大夫的诊所前有两条黑影在打架。他把身体贴在弗朗西斯科·华雷斯·阿雍博士家的外墙上。阿雍博士的家和达比希雷大夫的诊所正好形成一个拐角,对面就是教堂的大门。在两个打架的人当中,乌苏卢特兰认出一个人,就是达比希雷大夫。一个小时前他还看见大夫在电影散场后从剧院出来。大夫那件带红飘带的黑斗篷在后背上来回飘舞,只听他气喘吁吁地破口大骂。这位上年纪的大夫素来待人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那些脏话,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个胖子嬉皮笑脸地要从老大夫手里夺下手杖,没留神脚下一滑,跪倒在地上。他两手扶地打算站起来,达比希雷大夫乘机抡起手杖,下死劲地猛砸他的后背,打得他鬼哭狼嚎。就在这工夫儿,乌苏卢特兰分明听到从暗影里传来一阵嘲笑声。他惊讶地转过身来,瞥见在教堂门口儿的一棵柏树旁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衣服的人。只见他两手拄着手杖观看大夫打人,脸上露出又不安又开心的神色。

达比希雷大夫气呼呼地用手杖指了指门口儿那条狗。狗正顺着台阶,吃力地朝诊所大门爬。胖子趁这个机会连忙逃走。他身体肥胖,可爬起来那股灵巧劲儿真是令人赞叹。他从地上拣起窄边儿草帽,直起腰来,朝一辆马车飞快跑去。马车正朝普里奥酒家方向飞奔而下。

胖子追上马车,勒住驾车的牲口,急急忙忙爬上车去。坐到车座儿上以后,从远处朝那个穿着一身黑的人打了个手势。那个人不慌不忙地离开刚才看打架的地方,迈着四方步朝马车走去。走过达比希雷大夫跟前,十分潇洒地挥了挥手杖,向大夫打了个招呼。

上面提到胡安·德·迪奥斯·达比希雷大夫年逾73岁,以行医为业,两次丧偶。1933年10月19日,此人向刑事法庭首席法官表示,他没有看见被调查的人从眼前经过,也没有留意他向自己打过招呼,因为当时他正猫着腰照拂那条名叫“医神”的狗。后来,他用斗篷把狗包好,抱进诊所,进行紧急救护,控制它吞下的毒药药性发作。结果救治无效,那只狗终于死亡。

证人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年龄、职业及一般特点前已述及。在1933年10月17日的证词中,他详细地讲述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在回答法官的提问时,他肯定地说:据他所知,那个在街上挨打的身体肥胖的人是奥克塔维奥·奥维埃多·伊·雷耶斯博士,系莱昂市人,当时是见习律师,现在是律师、公证人;他认识此人,并与其有交往。在回答法官的提问时,他表示:那个在教堂门口观看打架、后来向达比希雷打招呼的人是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帕拉西奥斯博士,系危地马拉人,当时也是见习律师,现在是律师、公证人;他也认识此人,并与其有交往。

为了增加证词的分量,证人说,当天晚上他曾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给阿利·瓦内加斯学士。当时瓦内加斯正在皇家大街自己的寓所里敞着门学习。瓦内加斯的家在下一条街上,和鲁文·达里奥的故居相邻,目前那里正关着疯子诗人阿尔丰索·科尔特斯。证人说,可以向阿利·瓦内加斯学士询问证人是否在当天晚上确实向他讲述过这件事,告诉他毒死狗的是上面提到的奥维埃多和卡斯塔涅达。

阿利·瓦内加斯学士在法庭上担任法官秘书,对当时不准他发言未置一词,只是将证词记录在法庭专用的公文纸上,然后装订好,装入卷宗。1933年10月18日,轮到他作为证人接受质询时,他全面肯定了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的证词。

法官要求证人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进一步说明那个在教堂门口观看打架、身穿黑衣的人有什么特征。证人认定,毫无疑问那个人是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当时的确一片漆黑,路灯昏暗;不过,当天晚上,大雨将至,不停地打闪,在闪电的亮光中,他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后来,证人看见他离开皇家大街,顺便向达比希雷大夫打了个招呼。身材、相貌都不会错,打招呼时用的那柄带蚌壳把儿的手杖也是他随身携带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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