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拦在两人中间,道:“我还是觉得,我们可以先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您看这孩子,是不是很像……”

君吾微笑道:“像你儿子是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怜干笑了一阵,道:“您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君吾终于把目光从花城身上收回,轻轻拍了拍谢怜的肩,没说话,转身回到桌边坐下。谢怜知道,这就是暂时没有正面冲突的意思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君吾若是对谁动了杀心,拔剑后有多可怕,他是亲眼见过的,无论如何,谢怜都不希望花城有和他正面对上的机会。

然而,花城的目光却并未收回,依旧不善。君吾把三杯茶一一推开,道:“虽然并不是第一次见阁下了,但却是第一次距离如此之近,气氛如此之平和,不如以茶代酒,和了这局面吧。”

谢怜轻咳一声,尽量自然地披了衣服,一边穿靴子一边道:“帝君,上天庭现在如何了?”

“……”

君吾放下茶杯,眺望窗外明月,叹道:“别提了。”

谢怜:“……好。不提了。”

看来,是真的很糟糕了。君吾却回过头来,正色道:“开玩笑的。不想提也得提。仙乐,你先放下你这位小朋友,随我出去片刻吧。”

想来,是有不方便当着旁人的面交代的事物。谢怜刚要应答,却听身后花城悠悠地道:“你上天庭如今兵荒马乱,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连市井乡野小鬼都知道这一回的万鬼齐聚拦不住了,兴奋得直打鸣,何必出去再说?”

他也下了床,施施然来到桌边,执起茶杯,把玩一阵,却似乎对喝下杯中茶水并无兴趣。片刻后,三人都坐在了桌边。花城此时形态虽少,他的神情和气度却总是令人忘记这件事。君吾温声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阁下。”

毕竟是君吾斟的茶,面子不能不给,谢怜还是喝了,边喝边道:“距离铜炉山正式开山和封闭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吗?已经确定了?”

虽然风信也提过,但谢怜总觉得多少应该有夸张成分,不至于笃定。君吾却道:“的确是拦不住了。”

花城道:“想来,你原定计划是像以往那样,派所有武神全面封锁通往铜炉山的通道,在路上就拦下它们。但慕情破牢逃脱,下落不明,南方瞬间就打开了一个大缺口。”

谢怜道:“风信回仙京去了吗?他怎么样?有没有说什么?”

君吾道:“回去了,不太好。南阳负伤回来匆匆报告了实情,请求我对所有神官发令万万不可对女鬼兰菖母子下杀手。他本想报完就再下去,但伤势不容乐观,右手几乎不能动弹,我便扣下了他在仙京休养。如此一来,南方的守道防御,千疮百孔。”

如果换了别的事,比如眼下缺哪个谁去杀妖灭怪抢仙丹之类的,谢怜一定立刻主动请缨,但领兵守道,非是单枪匹马便能做好的事。一个人可以破千军万马,却防不住千军万马。谢怜早已深刻地了解到带人带兵的事儿都非他所长,硬着头皮上不如让真正擅长这个的人上,所以也不毛遂自荐了,只问道:“没有别的武神能顶上了吗?”

君吾道:“别的武神早已有自己的地盘和任务要负责,自顾不暇。原本明光殿内有裴宿,可以借来一用,但他早已被流放。至于奇英,和你一样,也是个喜欢单枪匹马闯天下的狂人,我行我素,况且他现在也是行踪不明,这孩子又从不听通灵。再加上灵文殿失了主殿神官,暂时易主,其他文神舞文弄墨、风花雪月不在话下,听信传令、调配决断却不行,这几日……”

听他这么一说,这几日的上天庭,怕是快要瘫痪了。谢怜只觉惨不忍听,顿生同情,道:“我记得您当初说过,即便是拦不住了,也是有补救之法的?能怎么补救?”

花城却道:“补救?是自杀吧。”

君吾看他一眼,叹道:“我也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走到那一步。”

谢怜心中一动,道:“莫非……?”

君吾缓缓地道:“不错。现在,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派一名武神,混入铜炉山群聚的万鬼之中。”

既然阻止不了厮杀的开始,那就保证厮杀到最后,一个不留!

谢怜双手笼袖,微微蹙眉,道:“我对铜炉山不是很熟,有点儿不是很明白它的规则,所以到底该怎么做?难道要把里面成千上万的妖魔鬼怪一个一个尽数杀灭?”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潜入铜炉山,一定得隐瞒身份,还不能带太多帮手,否则,一旦群鬼发现有一个或几个神官混进来了,必然会群起而攻之。而铜炉山为极端的妖邪之地,神官的法力会在那里受到最大程度的限制,绝对比在黑水鬼蜮时还束手束脚。

君吾却道:“不,不用那么大工程。”

花城道:“铜炉山,我熟。哥哥,看外面。”

顺他指引,谢怜看向窗外。窗子外面下方,是一大片土地,种了些葱儿草儿花儿什么的,角落还有一只小小的花盆。花城翻上窗棂,指那花盆,道:“铜炉山的中心,有一座巨大的‘铜炉’。”

话音刚落,那小花盆忽然倒下,骨碌碌滚到了土地中心,自动立起。随即,以它为中心,四周原本平坦的土面一拱一拱,逐渐拱起了一片片高高低低的小土包。

花城道:“‘铜炉’的四面八方,是环绕的群山。这一整带,全都是铜炉山的范围,最少有七城之广。”

谢怜看得新奇,轻轻一跃,翻到了窗外。如此站在满地小小的土包群中,当真有一种巨人俯瞰下方苍茫大地的错觉。

花城道:“万鬼厮杀,从群山的最外沿开始,不断靠近中心的‘铜炉’。”

他随手一挥,地面上有许多更细小的事物躁动了起来。谢怜半蹲细看,才发现竟是许多杂草、小叶在扭动,仿佛一个个小人穿梭在群山之间,道:“也就是说,越靠近中心这座‘铜炉’,遇到的鬼就越强?”

花城道:“是的。因为弱的杂草,在外围就全部被杀死了。”

他又是轻轻一挥手,一阵风扫过,杂草们一下子被这阵风扫荡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小土包们变得孤零零的,显得很可怜。而中心的小花盆忽然透出了阵阵红光,看上去果然像一只小小的、被火烧得通红的铜炉。谢怜盯着它看,发现有一朵小小的红花,以及几根不起眼的杂草,跳上了小花盆,绕着花盆边缘转圈圈,仿佛几个小人儿在跳舞。那朵小红花舞得最狂。花城也在他身边半蹲下来,道:“最后,最多只有几只鬼可以进入‘铜炉’的内部。然后,‘铜炉’便会闭合。”

那几个“小人儿”跳着跳着就掉了进去,迅速被黑漆漆的泥土湮没。花城接着道:“在接下来的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一定要有一只鬼,冲破这座‘铜炉’。”

那小花盆一阵剧烈的颤抖,陡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的红光,“砰”的一声,炸起了一波飞土。

伴随着这“惊天动地”的出世,那朵红色的小花从泥土里一跃而出,举着自己的两片叶子,仿佛正在迎风呐喊,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强大。见状,谢怜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高兴了,那朵小红花在花盆边缘打了个滑,眼看着就要摔下去了,谢怜赶紧伸出双手,轻轻把它接住,捧在手心。那小红花仿佛摔得有点儿晕了,甩了甩“头”,仰起“脸”望向上方接住自己的人。谢怜擦掉头发上溅到的土渣,道:“这一只,就是铜炉山孕育出的新代鬼王?”

花城点头道:“正是。前面的万鬼厮杀,是一个不断增强实力的过程,必不可少,如果进入‘铜炉’的鬼实力不够,冲不破铜炉,就会被闷在里面,烧成灰烬,成为别人的养分。”

他站起身来,对屋内的君吾道:“你的办法,无非是灭绝精英,放置杂草。有鬼王潜力的只有那么多,亲手剔除了,剩下弱的,即便是让它们进了‘铜炉’也冲不出去,过不了那一关,照样不会被认可为鬼王。”

谢怜点了点头,道:“听起来好像可行,但不知道做起来怎么样?以前试过吗?”

君吾也走到了窗边,道:“不知。未曾试过。以前都是在群聚之前就拦了下来。”

花城抱起手臂,道:“恐怕不可行。要在这样的条件下作战,等于自杀。建议想出这个英明神武办法的你自己去。”

君吾从容道:“正有此意。”

谢怜一怔,道:“帝君?”

君吾道:“仙乐,我此来下凡,便是为此。我要前往铜炉山了。你回上天庭去,帮我暂代所有事务吧。”

谢怜放下了手,霍然起身道:“这怎么能行?让我暂代?您别开玩笑了,不会有人服我的。”

君吾莞尔,道:“那么,这就是一次很好的让他们服你的机会。”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帝君,这次,恕我真的不能赞同您。这事太荒唐了,拿人间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皇帝可以御驾亲征,但您听过皇帝去卧底刺杀的吗?仙京之所以能飘在天上,全是您在撑。所有别的神官管不了的,全您在管。你在那儿,天就没塌,你不在那儿了,天就真的塌了。”

君吾却负手道:“仙乐,其实,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没了他天就会塌了的。习惯了你就会发现,没了谁都照样能过,总会有新的代替旧的。鬼王出世,若是再来一个血雨探花或是黑水沉舟,倒也没什么,但若是再出来一个白衣祸世,那便天下大乱了。”

他直视着谢怜的眼睛,道:“你是亲眼看到过的,杀死一个他那样的‘绝’,有多困难。除了我去,没有其他办法了。”

谢怜也知道,这并非是君吾自负。以最弱的状态,被封闭在万鬼之中,还要准确无误地把最厉害的都挑出来一个一个干掉或收服,就算是他自己,也不敢说一定能做到。只有君吾,把握最大。但是,他一走,说不定就要十年左右,外边怎么办?上天庭怎么办?

正在此时,花城道:“谁说没有其他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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