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 李隆基又朝李亨说:“朕累得很, 你下去歇着罢。”

李亨只得告退, 一时李隆基身畔唯剩杨国忠、高力士二人, 高力士赔笑道:“殿下尚小, 情有可原。”

“亨儿情有可原。”李隆基道, “李景珑却罪无可恕,为了演这么一出戏, 竟是斗胆敢去刨李家的祖坟!”

高力士吩咐侍卫将人证带上来,不多时来了个人,正是太子门下宾客。

“三月十八夜。”高力士说,“你可见太子往何处去了?”

“回禀陛下, 各位大人。”那宾客倒是识趣, 说,“太子当夜备车,往驱魔司去,这事儿, 乃是几位大人,协同殿下,与驱魔司一同出的主意。”

“你都听见了什么?”李隆基气得全身发抖,说,“细细说来,朕不追究你。”

宾客显然是被高力士用重金所收买后, 安插在李亨麾下的一名小谋士, 早已得了高力士授意, 当场编了个故事:

太子如何希望劝李隆基不再沉湎美色,恰好借李景珑驱魔司的法术,装神弄鬼,以吓唬陛下云云。于是李景珑与太子商议好,前去帝陵取作法材料,孰料后面越搞越大,李景珑恐怕控制不住,欲提前收手。太子却极其坚持,是以有了那夜,李亨前去说服李景珑。

听完以后,李隆基想起方才李亨那脸色,确实与李景珑之间似曾有话未说。当即半晌不作声,高力士便挥手让他下去,又朝李隆基道:“陛下,臣先前听此人所述,本以为是无稽之谈,便未禀告,当真罪该万死……”

李隆基示意不必说了,而杨国忠又道:“陛下,还有一人证,现在传来听?”

第二名人证到了,在书房内先是叩拜李隆基,称道:“微臣大理寺丞程筱,拜见陛下。”

“李景珑如何干涉、介入帝陵之事?”杨国忠问。

“他说……既是驱魔司接管,便由驱魔司从头查到尾。”程筱答道,“大理寺不可再干预。”

“你入昭陵时,可曾看见一条黑色的龙?”杨国忠又问。

李隆基听到时,仿佛想起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不曾看见。”程筱认真答道,“孔鸿俊那么说,可我从未见过甚么黑龙。”

“帝陵中有什么异常?”杨国忠再问道。

“启禀相国。”程筱答道,“乾陵内异常不大,地面甚至没有脚印。唯一异常的,就只有死去的兵士们,最后李景珑麾下妖怪,令我随从闻了一种药,回来以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内容俱在笔录里,还请陛下、丞相、高将军过目。”

杨国忠正要让程筱下去时,李隆基却道:“听闻你与李景珑乃是旧识?”

程筱便又躬身,李隆基又说:“你对此案如何看。”

“鬼神之说,实乃虚妄。”程筱答道,“也不知为何,似乎自去年伊始,长安的怪事慢慢地多了起来,坊间都传……”

李隆基脸色一变,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杨国忠忙道:“罢了,下去吧。”

李隆基却道:“说就是,朕赦你无罪。”

“国之……那个,必有妖孽。”程筱低着头,答道,“将国运寄托在这虚妄之说上,便容易传得谣言四起,既有驱魔司存在,百姓便相信有妖怪,这也是必然。”

“妖怪,乃是朕亲眼所见。”李隆基仿佛变得更苍老了,倚在榻上,闭着双眼,说道,“朕也不愿相信呐。”

程筱说:“有时亲眼所见的,也不一定就真实了。”

这话蓦然击中李隆基心病,正如武曌的“死而复生”。

“既是你先前接手。”李隆基恢复了镇定,说,“此案便依旧由你主管,至于李景珑,帝陵事关重大,与宗庙有涉,竟敢串通……”

顾忌到程筱在场,李隆基便不说出“串通太子”,只续道:“……玩这花样,必须给他一个教训!且先收押,是妖是鬼,还是有人刻意故弄玄虚,只为攻讦贵妃,程筱你必须在寿辰以前,给朕个说法。”

程筱忙躬身领命,高力士又说:“驱魔司所余人等,该如何处置?”

杨国忠又道:“李景珑手下个个身怀绝技,依我看,不如……”

驱魔司里,李景珑已出去了一下午连带一夜未归,但宣召进宫是常有的事,鸿俊等人倒也习以为常。然而第二天清晨,大理寺来宣众人的时候,瞬间整个驱魔司就炸了。

“笔录?”莫日根茫然道,“我们长史呢?”

“被扣宫里了。”黄庸用一方手帕擦着汗,说道,“赶紧先去把案子录录,没想到还是捅穿了,唉!”

众人震惊了,鸿俊意识到不对,马上就要进兴庆宫找李景珑,奈何黄庸好说歹说,将驱魔司人等劝住。又告知详细经过,与皇陵有关,似乎已是圣颜大怒。让大伙儿无论如何,不得轻举妄动。

“我连汉字都不会写,录什么录?”陆许怒道。

“我也要录吗?”鲤鱼妖说,“‘所有人’想必不包括我吧,我又不是人。”

“有人替你们写,画个押就行。”黄庸又劝道,“你们家长史被人整了,这个时候,千万别乱来。”

在这伙驱魔师眼里,什么军队,什么官员,乃至人间皇帝,都根本不是威胁。平日里有李景珑弹压,才客客气气地在这长安里与凡人处着,这下连李景珑都被抓了,按鸿俊的性格,定是一路直接杀进去,把人带了出来再说。

录完后出乎意料的是大理寺没有再多说,鸿俊要找程筱,程筱只避而不见,又把众人放了回来。

“我要去救长史。”鸿俊突然道。

“我支持你。”陆许说,“咱俩一起去。”

“你俩冷静点!”莫日根说,“这不是早就商量好的么?”

众人在驱魔司内齐聚,鸿俊道:“商量好个啥?人都被抓了!皇帝为什么要抓他?”更麻烦的是,现在他甚至找不到敌方目标!

“獬狱出手了。”裘永思说,“长史已经打过招呼,若獬狱先一步动手对付咱们,就会是这局面。”

“会是谁?”鸿俊道。

“杨国忠。”莫日根想也不想便道,“是他没跑了。”

刹那间鸿俊感觉到了一股危机,也即是说,驱魔司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在獬狱的监视下。而李景珑落入敌手,如今尚不知死活。

陆许道:“下一步也许就得对付咱们了,什么时候上门来?”

莫日根摆手道:“獬狱的想法你还猜不到么?他想借咱们的手,去对付他对付不了的人与事。”

鸿俊一脸焦虑,裘永思又朝他解释道:“别担心,鸿俊,长史都安排好了。暂时先立个头儿……就你吧,傻大个。”

“你才傻大个。”莫日根说,“你比我大个,还说我傻?”

众人:“……”

平日里李景珑在时,驱魔司便听李景珑吩咐,偶尔他不在时,大伙儿则习惯听莫日根的,仿佛在这伙驱魔师中有着奇怪的先来后到制,根据那天,大伙儿进入荒废驱魔司的顺序排位,当然,所有人都默认跳过了鸿俊。

“我和……”莫日根看看众人,开始排列组合,将陆许交给谁都不放心,最后说,“阿史那琼,咱俩去杨府监视动静。”

阿史那琼“嗯”了声,莫日根又朝裘永思与陆许说:“你俩去安禄山的军营里探风声,千万不要惊动了他们。”

裘永思便即点头,看了陆许一眼,与他动身。

“我和鸿俊去兴庆宫。”阿泰朝莫日根说。

莫日根朝阿泰使了个眼神,意思是你得看好鸿俊,阿泰当即会意,点头。鸿俊本来十分担心,忽见同伴们平日里闲闲散散,在这特殊时候却意外地靠谱,当即松了一口气。

入夜后,鸿俊背着鲤鱼妖,与阿泰溜到兴庆宫后殿宫墙外,犹记得半年前,驱魔司第一次执行任务,李景珑在此地弯弓搭箭,射中了上百步外宫内的小狐狸。

“老二抓来抓去,妖没抓着,反而自己被抓了。”鲤鱼妖在鸿俊背后说,“这是什么道理?”

“黄庸说他是被人陷害……”

鸿俊莫名焦虑,爬上宫墙,伸手下来拉了阿泰一把,两人无声无息地翻了过去。

“接下来该轮到你们了吧?”鲤鱼妖又道。

阿泰答道:“无论陷害长史的人是谁,态度很明显了,他根本不用朝咱们动手,只要等咱们有所动作,再送上门去就行。”

布局之人来了这一手,极是老谋深算,驱魔司只听李景珑吩咐,一旦将他扣下,无论做什么,这群人都必将产生反弹。要动手抓人,牢狱想必对他们来说如履平地,想逃随时就逃了。

让大理寺暂时收编?程筱根本管不住,反而容易被他们将计就计,借查案翻盘。最好的办法就是晾着不管,等鸿俊救人心切,送上门去,激怒李隆基,这样李景珑就更洗脱不了罪名了。

鸿俊听到这话时,蓦然停下,阿泰却安慰道:“只要当心点就行,走。”

兴庆宫花园中,三名宫女正在廊下逗着一只鹦鹉玩,阿泰从背后摘下巴尔巴特琴,示意鸿俊捂着耳朵,轻轻弹奏数下,旋律传去,宫女便倚着栏杆在春夜里睡了过去。

两人蹑手蹑脚,经过长廊。阿泰朝鸿俊解释道:“长史怀疑獬狱若在长安,必定会找机会来对付你,毕竟你体内的魔种是獬狱最想要的东西……”

鸿俊心中一凛,阿泰又带着安慰说:“但只要大伙儿在,獬狱就动不了你。”

“是的。”鸿俊听到这话时,心中不由得暖暖的。

“那么要如何把麻烦全部扫掉呢?”阿泰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小声说,“第一步,自然是选择先对付长史了,只要让驱魔司得不到皇帝的信任,便可逐个瓦解,帝陵出事时,大伙儿便在怀疑……而接下来,獬狱以为自己控制了长史,就可以和咱们谈条件了……若所料不差,獬狱一定会主动找到莫日根……而咱们只要确认长史平安就行。”

“你们平时怎么商量了这么多事?”鸿俊跟在阿泰身后,潜过无人的黑夜,问道,“长史一句也没朝我说过。”

“他怕你心里不安。”阿泰温和一笑,答道,“希望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别让这些事成了烦恼。”

鸿俊:“……”

两人到得御书房外,阿泰突然停下脚步。

在那浓重墨似的夜中,一道缭绕的黑烟在御花园中凝聚,现出庞大的身形,正是他们在帝陵中所见的妖怪!而书房外的卫士尚未察觉,便无声无息地昏倒在地。

那道黑烟从御花园墙外飞来,全身犹如有千万爬虫在活动,慢慢地组成身躯,朝李隆基所在的书房走去。鸿俊震惊了,回头看阿泰时,却被阿泰猛地一拉,两人躲到柱后。

那妖怪渐聚集成形,双臂及地,躬着背,身体就像被蛊虫所填满……先前墓室中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看不清楚。如今一见,那妖怪双手据地,竟是作猿猱身形!

鸿俊依稀记得,曾经听说过这妖怪,马上将鲤鱼妖放下,低声说:“赵子龙,你看这是不是猿?”

“蛊猿!”鲤鱼妖忙叫唤道,“鸿俊!离它远点!”

阿泰也是瞠目结舌,两人只想进宫找李景珑,不料却误打误撞,碰上了这妖怪,下一刻,蛊猿飞速幻化,从身到头,抖开冕服,赫然变幻为另一副模样。

鸿俊抓着飞刀,不住发抖,说:“那是谁?”

“皇帝……”阿泰说,“只不知是哪一任,是李治还是李显?别动手,鸿俊!看清楚情况再说!”

鸿俊按捺住出外的冲动,鲤鱼妖又道:“这家伙极其难缠,你的飞刀很难杀它,鸿俊,千万当心点!”

是时只见那蛊猿幻化出的天子,呈一副容貌清庸中年人形态,抬手朝御书房中一指——刹那书房轰然洞开!蛊猿抬步走入,内里传来李隆基一声惊惧的大吼。

“何方妖孽——来人——!”

阿泰一拉鸿俊,两人冲在前头,说时迟那时快,御书房中不知发生何事,不片刻“轰”一声爆响,飞出无数蛊虫,射出御花园,飞向天际。鸿俊望蛊虫飞走方向,阿泰却道:“查看陛下!”

书房内灯火通明,李隆基已躺在椅上,昏死过去,鸿俊暗道不妙,上前一试其鼻息,再摸脉搏,幸而只是惊吓过度昏厥。外头又传来叫嚷声。

“有刺客……”

“救驾……”

鲤鱼妖在外头喊道:“有人来抓你们了,快走!”

鸿俊掰开李隆基嘴唇,喂给他一枚提神醒脑的药,转身随着阿泰奔出。鲤鱼妖早已去找地躲藏,鸿俊则与阿泰一路冲过御花园,有人当即喊道:“刺客在那里!”

“这都哪儿来的草包?”

阿泰当真是无妄之灾,愤然回身想给侍卫一扇狠的,奈何鸿俊在前道:“快走!来不及了!”

鸿俊闪身,进了一扇门,阿泰便随之挤了进去,此处竟是金花落的一面屏风后,阿泰以扇一挥,金花落中灭了灯,一室凄清。另一面,又有侍卫敲门,说道:“方才刺客往这来了!”

“并无人前来。”

伴随着几声琴弦声响,一个低沉的男声缓缓道。

金花落里居然还有人!鸿俊与阿泰震惊对视。

“前门进,后门出。”那男声又说,“往太和殿去了。”

外头又道:“谢李龟年大师!”

金花落中人正是李龟年,又是几声琴弦作响后,他说道:“出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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