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莱德猛地向前扑了过去,不是朝着我。只听到啪的一声,他的拳头就打在了凯尔的脸上。

凯尔翻了翻白眼,嘴就一歪。

有几秒钟的时间里,房间里安静极了。

“嗯,”医生语气平和地说,“从医生的角度来说,我并不认为在他目前这种状况,这是最有效的治疗。”

“但我觉得好多了。”杰莱德回答说,闷闷不乐。

医生嘴角挤出了一丝微笑:“好吧,也许再昏迷几分钟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医生又开始翻开凯尔的眼睑,摸他的脉搏。

“怎么了?”韦斯就站在我头旁边的地方,轻声问道。

“凯尔想杀了它,”我还没开口,杰莱德就回答了,“我们真的很惊讶吗?”

“他没有。”我喃喃地说。

韦斯看看杰莱德。

“对于它来说,合己为人似乎比说谎来得更加自然。”杰莱德解释说。

“你是在试图惹人讨厌吗?”我问他。我的耐心不是减少,而是完全没有了。我睡着多久了?唯一比我的腿还疼的是我的头。每一次呼吸,我的肋骨都很疼。我有点吃惊地发现我的心情真的很糟糕。“如果你是的话,那么放心,你现在成功了。”

杰莱德和韦斯看着我,很震惊。我相信如果我看其他人,他们的表情也是一样的。也许杰布不一样,他脸上不会有任何表情,这一点谁也比不过他。

“我是女性,”我抱怨说,“‘他’这样的称呼真的让我很心烦。”

杰莱德惊奇地眨了,眨眼睛,随后,脸上又恢复了更为严厉的表情:“是因为你所占据的身体?”

韦斯怒视着他。

“因为我。”我回答。

“根据谁的定义?”

“如果是人类下的定义呢?在灵魂中,我能够繁衍下一代。对你来说还不能算女性,是吗?”

这让他猝不及防,我感到很得意。

就应该这样。梅兰妮也赞成这样做,他错了,在这件事情上。他就是一只猪。

谢谢你。

女孩子就要团结一心。

“这个故事你从来没有说给我们听过,”韦斯喃喃地说道,此时,杰莱德正想办法反驳,“这是怎么一回事?”

韦斯脸上橄榄色的肤色变得更加暗沉了,好像他刚刚意识到话说得太响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这样不礼貌,我想你可以不必回答。”

我大笑起来。心情大为好转,不受控制般地好了起来。头昏眼花,就像梅儿前面说我的那样。“不,你没有问什么不合适的。我并没有一个复杂的像你们人类一样错综复杂的结构。”我又笑了起来,我感到脸很热,我只是很清楚地记得这样的结构有多么复杂。

别这样心思不正。

那是你的心思。我提醒她。

“那么”韦斯问道。

我叹了一口气:“我们中只有极少数是母亲。不是母亲,那是他们对我们的称呼,但是只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想到这,我又抽泣起来。没有母亲,没有活下来的母亲,只有对她们的回忆。

“你有这种能力?”杰莱德生硬地问道。

我知道其他人都在听,甚至连医生都停了下来,他的一只耳朵还贴在凯尔的胸前。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们像蜜蜂,或是地球上的蚂蚁。在一个家族里有许许多多的成员是无性的,而蜂后”

“蜂后?”韦斯重复了一句。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不是那样的,但是每五千、每一万个灵魂只有一个母亲。有时候没那么多,这不是一定的。”

“有多少只雄蜂?”韦斯感到纳闷。

“噢,不——没有雄蜂。不,我告诉过你,这要简单得多。”

他们在等待我的解释,我吸了一口气。我不应该提起这件事的,我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杰莱德叫我“它”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们还在等,我皱了皱眉头,但是我还是开口了,我从这里开始说:“母亲。会分裂,每个细胞,我想你们是这么叫的吧,可是,我们的结构与你们不一样,每个细胞都会变成一个新的灵魂。每个新的灵魂都会拥有母亲的一小部分记忆,她的每一部分都依然存在。”

“有多少细胞呢?”医生问道,他觉得很好奇,“有多少幼小的灵魂?”

我耸耸肩:“一百万个左右。”

我看见的人眼睛都瞪大了,看上去更加迷惑了。韦斯害怕地拉远了和我的距离,我尽量不让自己难过。

医生低低地吹了声口哨,他是唯一一个还感兴趣想继续听下去的人,亚伦和安迪脸上流露出警惕慌乱的表情。

“这什么时候会发生?有催化剂吗?”医生问。

“这是一种选择,自愿选择,”我对他说,“这是我们自愿选择死亡唯一的方式。是一种交换,这样才能有新的一代灵魂。”

“你现在可以选择,分裂你所有的细胞,就像那样吗?”

“不是完全一样,但是可以。”

“很复杂吗?”

“决定很复杂,过程很痛苦。”

“痛苦?”

为什么这会让他那么吃惊呢?这难道和人类不一样吗?

男人。梅儿哼了一声。

“很受折磨,”我对他说,“我们都记得这对我们的母亲来说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医生摸了摸下巴,听得很出神:“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进化过程产生蜂群了,而蜂后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又沉醉于另外的思绪中。

“自我牺牲。”韦斯低声说道。

“哼,”医生说,“没错,就是那样。”

我闭上眼睛,希望我的嘴闭上。我感到头晕,是我太累了,还是因为我的头受伤了?

“噢,”医生喃喃地说,“你睡得比我还少,不是吗,小漫?我们应该让你休息一会儿。”

“我很好。”我咕哝了一句,但我睁不开眼睛。

“真是太好了,”有个人压低了嗓子说,“我们有一个残忍的外星球来的女皇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随时可以分裂出一百万个新家伙。”

“嘘。”

“他们不会伤害你,”我告诉那个说话的人,不管他是谁,我睁不开眼睛,“没有宿主的身体,他们很快就会死的。”一想到这无法想象的痛苦,我禁不住难过起来。一百万个娇小无助的灵魂,娇小银色的婴儿,生命在枯萎没有人回答我,但是我能感觉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我太累了,我不管凯尔是不是在我三尺外的地方。我不管如果凯尔苏醒过来的话,那两个男人是不是会帮着他。我什么都不管,只想睡觉。

正在那时,沃尔特醒过来了。

“呃,”他呻吟着,只是声音很轻,“格莱迪?”

我呻吟着转向他,腿上的疼痛让我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但我无法将身体也转过去。我把手伸向他,抓住了他的手。

“在这里。”我小声说。

“啊。”沃尔特长舒了一口气。

有人开始抗议,医生让他安静:“小漫放弃了睡眠和休息帮助他忍受痛苦,他的手都把她的手弄伤了,你能为他做些什么?”

沃尔特又开始呻吟了。开始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在喉咙里,很低,很快他的啜泣声越来越响。

医生吓了一跳:“亚伦,安迪,韦斯你们能不能,呃,去帮我把莎伦找来?”

“我们都去吗?”“快去。”杰布又说了一遍。

他们走了,只是慢吞吞地走了。

“小漫,”医生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他很痛苦,我不能让他一直这样痛苦。”

我想保持均匀的呼吸:“如果他没有认出我,就更好了。如果他认为格莱迪在这里,情况就更好。”

我用力睁开眼睛,杰布就在沃尔特身旁,沃尔特看上去好像还睡着。

“再见,沃尔特,”杰布说,“天堂见。”

他退到了后面。

“你是个好人,我们会想念你的。”杰布喃喃地说。

医生又摸出了一剂吗啡,纸啪啪作响。

“格莱迪?”沃尔特抽泣起来,“疼。”

“嘘,不会疼太久了,医生会让你不疼的。”

“格莱迪?”

“怎么了?”

“我爱你,格莱迪,我一辈子都爱着你。”

“我知道,沃尔特,我——我也爱你,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沃尔特叹了一口气。

医生拿着针剂,面对着沃尔特,弯下身,我闭上了眼睛。

“睡个好觉,朋友。”医生喃喃地说。

沃尔特的手指松开了,垂了下来,我还拉着他的手——现在是我紧紧地拉着他。

几分钟过去了,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只听见我的呼吸声一抽一抽的,像是在轻轻地抽泣。

有人拍拍我的肩。“他走了,小漫,”医生说,他的声音沙哑,“他没有痛苦了。”

他把我的手抽出来,小心地帮我转过身,不再尴尬地扭着,让我的痛苦减少一些,但是,疼痛只是稍稍减轻了一些。既然我知道沃尔特不会再受到打扰了,抽泣就不用那么轻声了,我捂紧了疼痛的肋骨。

“噢,哭吧,否则你不会开心的。”杰莱德不情愿地低声说道。我想睁开眼睛,但是我做不到。

有个东西刺痛了我的胳膊,我不记得我的胳膊也受伤了,而且是在这么奇怪的一个地方,就是在我的内肘部位吗啡。梅兰妮悄声说。

现在,我们逐渐地睡着了。我想警醒些,但是我不能,我的意识已经消失了。

没有人说再见。我无力地想着。我不指望杰莱德“但是杰布”医生伊恩不在这里没有人会死,她向我保证,这次只是睡个觉我醒过来的时候,顶上的光线很暗,繁星点点。到晚上了,有那么多星星,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没有看见黑色的阻挡物,没有看到一块块的洞顶,只有星星,星星,还是星星风拂过我的脸,这味道有点像尘土还有一些东西,我的手指无法放在上面。少了点什么,霉味没有了,没有硫黄的味道,很干。

“小漫?”有个人轻声说道,摸了摸我没有受伤的脸颊。

我的眼睛寻觅到了伊恩的脸,星光下,他的脸很白,他向我弯下身子。他的手碰到了我的皮肤,感觉比微风还要凉,空气很干燥,但很舒服,我在哪里?

“小漫?你醒了啊?他们等不及了。”

因为他的声音很轻,所以我也说得很小声。

“什么?”

“他们已经开始了,我知道你会想来这里的。”

“她醒过来了?”那是杰布的声音。

“什么开始了?”我问道。

“沃尔特的葬礼。”

我试着坐起来,但是我浑身僵硬。伊恩的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把我摁了下去。

他的头放在我的头上,我依然扭过头,想看看我在外面。

在外面。

左边,一堆圆形的乱石堆出一个微型的小山,杂木丛生。右边,一望无际的沙漠,隐没在黑暗之中。我往下看,透过我的脚,我看到一群人,局促不安地站在空地上。我知道他们的感受,没有任何遮掩。

我再次想站起来,我想走近些看看,伊恩的手拦住了我。

“放松点,”他说,“别试着站起来。”

“帮帮我。”我恳求道。

“小漫?”

我听见杰米的声音,接着我就看见了他,他奔向我躺的地方,头发一跳一跳的。

我的指尖摸着我躺着的席子,我怎么会在这里,睡在星光下?

“他们等不及了,”杰米对伊恩说,“很快就要结束了。”

“帮我站起来。”我说。

杰米伸手来扶我,但是伊恩摇了摇头:“我来。”

伊恩抱起了我,非常小心,以免触及我最疼痛的部位。他把我扶了起来,我感觉天旋地转,就像船要翻了一样,我呻吟了起来。

“医生对我做什么了?”

“他把剩下的吗啡给你注射了一点,这样他才能在不弄疼你的情况下给你进行检查。不管怎样,你需要睡觉。”

我皱了皱眉头,表示不赞同:“没有其他人还会需要这个药吗?”

“嘘。”他说,我听见远处传来低沉的声音,我转过了头。

我又看见了那群人,他们站在一处幽暗下沉的空地旁边,这块空地是在风的作用力下形成的,上面是一堆摇摇欲坠的乱石。他们面朝着幽暗的洞窟,参差不齐地站着。

我听出那是楚蒂的声音。

“沃尔特总是看到好的一面。即使是黑洞,他也能看到亮处,这让我永生难忘。”

我看见一个人走上前,她动的时候,黑灰的辫子一晃一晃的。我看见楚蒂向黑暗处扔了一把什么东西,沙子从她的手指中散开,咝的一声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她走回来和她的丈夫站在一起,杰弗里离开她,朝黑暗处走去。

“他现在见到格莱迪斯了,在那里他会更加快乐。”杰弗里扔了一把土。

伊恩把我带到人群的右边,足以看清暗处的洞窟。我们面前还有更暗的一处地方,所有的人都围着一个大的长方形的空地,零零散散地站成半圆形。

每个人都在那里——每个人。

凯尔走上前。

我身体抖了起来,伊恩温柔地抓紧了我。

凯尔并没有往我们这边看,我只看到他的脸的轮廓:他的右眼很肿,几乎是闭着的。

“沃尔特,安息吧,”凯尔说,“我们都希望你得以安息。”他把一把土撒进了那块暗处。

凯尔重新走回到人群中。

杰莱德站在他旁边,他走了几步,停在了沃尔特的墓边上。

“沃尔特是个大好人,我们谁也比不上他。”他也撒了一把土。

杰米走上前,他们两个人交错相遇时,杰莱德拍了拍他的肩。

“沃尔特很勇敢,”杰米说,“他不畏惧死亡,他不惧怕存活,而且他不害怕信仰。他做出自己的决定,他做出正确的决定。”杰米撤了一把土。他转过身,走了回来,眼睛一直看着我。

“轮到你了。”他站在我身边悄声对我说。

安迪手里拿着铲子,已经往前走了。

“等一下,”杰米低声说道,打破了沉默,“小漫和伊恩还没说话呢。”

我周围的人开始议论纷纷,他们不高兴了,我感觉这议论声在我大脑里炸开了锅。

“我们应该尊重别人。”杰布说,声音比杰米响,但对于我来说,这声音太响了。

我的第一直觉就是示意安迪继续,让伊恩带我离开。这是人类的哀悼会,不是我的。

但是我确实要哀悼,我确实有话要说。

“伊恩,帮我拿点沙子。”

伊恩蹲下身,我就可以抓起脚边的碎石子。他让我靠在他的膝盖上,他也去抓了一把沙土。接着,他直起身,把我带到了墓穴边。

我看不清墓穴里面,突出的岩石挡住了光线,很暗,而且墓穴似乎还很深。

我没有开口,伊恩就说话了。

“沃尔特是最好、最阳光的人。”他说着把手里的土撤进了墓穴里。过了很长的时间,我才听见沙土咝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伊恩看向我。

繁星点点的夜晚,分外宁静,甚至连风也很平静。我小声地说着,但我知道每个人都听见了我的声音。

“你的心里没有仇恨,”我轻声说,“你的存在证明我们都错了,我们没有权利从你手里抢走你们的世界,沃尔特。我希望你的神话故事能够变成现实,我希望你能够找到格莱迪。”

碎石从我的指缝里一点点地滑落,直到我听见碎石轻轻地啪嗒啪嗒地掉在沃尔特的身体上,落在幽暗深邃的墓穴里。

伊恩一开始往回迈步,安迪就开始干活了,他把几英尺以外灰土堆的土铲进了墓穴里。每一铲都伴随着一声重响,而不是轻轻的撞击声,这个声音吓得我直往后缩。

伊恩往放在地上的席子走去时,我才第一次真真地看清他——席子被动过了,不在原来的位置。伊恩的脸上有些许灰色的尘土,神情疲惫,我以前看到过这样的表情。我还来不及想起,伊恩就又把我放在了席子上,我心烦意乱。我应该在户外做什么?睡觉吗?医生就在我们后面,他和伊恩同时在我旁边跪了下来。

“你觉得怎么样?”医生问,他戳了戳我的肋骨。

我想坐起来,我试了一下,但是伊恩把我的肩膀压了下来。

“我很好,我想也许我可以走”

“没必要这么急,让那条腿休息几天,好吗?”医生把我的左眼睑向上翻,心不在焉,一小束光对着我的眼睛照着,我的右眼看见反射过来的光在他的脸上晃动。他借着光,眯着眼看,看着看着就往后缩。伊恩的手还搭在我的肩上,没有退缩,这让我感到惊奇。

“嗯,这对诊断并没有太大的帮助,是吗?你的头觉得怎么样?”医生问道。

“有点头晕,我想是因为你给我打的药的缘故,不是因为我的伤。我不喜欢那些药——我想,我宁愿痛。”

医生做了一个鬼脸,伊恩也做了一个鬼脸。

“怎么了?”我急切地问道。

“我又要让你唾过去了,小漫,对不起。”

“但是为什么?”我低声问,“我真的没有伤得那么厉害,我不想”

“我必须把你带回洞里去,”伊恩打断了我的话,他的声音很低,好像他不想让其他人听见。我听见我们后面有声音,他们的声音在岩石间轻轻回荡,“我们保证你不会醒过来。”

“再把我的眼睛蒙上吧。”

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注射器,已经压得很低,只剩下一点针剂了。我害怕地闪开它,转向伊恩。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阻挡了我的闪躲。

“你对洞里的情况太熟悉了,”医生喃喃地说道,“他们不想让你有机会猜出”

“但是我会去哪里?”我小声问道,声音狂乱,“如果我知道出口?为什么我要现在离开?”

“如果这样能让他们安心些”伊恩说道。

医生抓起我的手腕,我没有挣扎。针头扎进了我的皮肤,我把头扭向另一边,看着伊恩。黑暗中,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的被出卖的眼神,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对不起。”他低声说,这是我最后听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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