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饭店后,我将车子开下一条平缓的斜坡,进入地下停车场。“我们来用餐。”我这么告诉穿制服的服务生,他丝毫没有起疑,立刻引导我们停车。当然,他没对我们进行搜身。我们登上楼梯,来到大厅。此时还不到中午,柜台前站着不少等待办退房手续的客人。

“你没再流泪了。”千叶注视着我,一脸正经。

“你这么认真观察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我说出这句话时,千叶似乎已对我失去兴趣。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环顾四周。沙发上坐着几组携带大小行李的旅客及穿西装的男人,我忐忑不安,害怕被认出长相。常上电视的那段时期,经常会有陌生人向我攀谈。

转念一想,现在知道我的人应该不多,搞不好书店里早就找不到我的作品。

虽然是受害者,毕竟遭社会贴上“凶杀案当事人”的标签。一般人读我的小说时,很难不带先入为主的偏见。当年那个来参加握手会、立志当电影导演的读者,现下不知读完后半没有?

我们走进电梯,按下三十五楼的按钮。电梯门完全关闭的前一刻,一个长发女人突然冲过来。她一身朴素的灰套装,似乎是个上班族,拖着一个大行李箱。美树急忙按下开门钮,那女人低头说了句“谢谢”后踏进电梯,按下二十一楼。

缓缓上升的电梯里一片安静。体悟到再也没有回头路,我不禁有些紧张。

“遇到本城后,你有何打算?恭喜他获判无罪吗?”千叶问。

由于身旁有个陌生女人,我含糊回答:“嗯,差不多。”我心里七上八下,害怕这女人起疑。要是她察觉不对劲,产生“这家伙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想法可就麻烦了。她仔细回想,搞不好会想起我的身分。所幸,她确实遵循着陌生人的基本礼节,假装没听到我们的对话,默默盯着楼层标识灯。

“那男人还在吗?会不会住一晚就离开?”美树突然问。

根据箕轮的消息,周刊杂志社将本城崇藏匿在这间饭店。要是他们昨晚完成采访,今天可能已离开。

“去了就知道。”我回答。

此时,千叶忽然指着后方那名穿灰套装的女人,“怎不问问她?”

“咦?”我有些吃惊。

“这女人也是想采访你的记者,我猜她晓得本城的下落。”

女人抬起头,一脸慌张失措。她看看千叶、看看我,又垂下头。我察觉不太对劲,突然成为陌生人谈论的话题,通常会产生“想搞清楚发生什么事”的想法。就算没勇气开口询问,至少会盯着对方,面露要求说明的表情。然而,她却立刻低下头,不是极度内向或胆小,就是心里有鬼。

“这个人是记者?”我面对千叶和那女人问道。

答话的是千叶。“刚刚我们踏进大厅时,这女人在门口附近的行李寄放处讲手机。一看到山野边辽,突然露出奇妙的表情。该怎么形容……像是把圆眼睁得更圆……”

“那叫双眼圆睁。”我纠正。千叶的话到底有几分认真,我实在捉摸不透。

“对,这女人双眼圆睁,一直尾随我们。”

由于女人低着头,无法确认她的神色。我望向美树,她似乎逐渐相信千叶的话,目光充满敌意。

“而且,她刚刚讲电话时,称对方为‘desk’。依我所知,这单字有两个意思,一是书桌,二是报章杂志的部门主管。”

“你听见他们的通话内容?”美树质疑。

我暗忖,千叶多半是在虚张声势。从踏入饭店到走进电梯,我们一路未停。我不晓得这女人当时离我们多近,但并非在能够听见声音的范围。何况,一般情况下,旁人根本不可能听见手机的谈话。

“我听得一清二楚,当时你通话的对象不是桌子,就是上司。”千叶说得斩钉截铁,看不出一点心虚。

此时,女人有两个选择,第一是装傻到底,第二是向我们摊牌。她选择后者。“我偶然看到山野边先生,不由自主地跟上来,算是职业病吧。”接着,她低头鞠躬,报上所属杂志社名。见她想取出名片,我抢先开口:“不必了。”

遇到这种只把我当采访对象的记者,虽早已习惯,仍感到腹部仿佛压着一块重石,全身血液沸腾。他们成天追着新闻人物跑,或许不当一回事,站在被追逐者的立场,却是痛苦得有如脑神经遭践踏。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遇上猎人的动物。没有一头成为狩猎目标的动物,会想得到猎人的名片。

“只是偶然待在这间饭店,你怎么会认得我?”

“山野边先生是有名的作家,经常出现在电视节目上。”

“我可是大众脸。你该不会早就知道我会出现吧?”

女记者没回答,反问:“山野边先生,您来做什么?”

“你只负责提问,不负责回答?”美树的口吻冰冷,甚至感受不到愤怒与讥讽。

“我们是来赴约。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要我们到这间饭店。”我并非临时胡诌,而是预先打好底稿。当初在构思如何制造与本城崇面对面的机会时,我们早就想到可能会遭人质问来意。

“打电话给你们的是谁?”

“我不清楚。”

“你们出现在这里,只因为接到一通电话?”

“我们厚着脸皮来此,你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没那个意思……”

“电话里的人叫我们到三五〇五房,你知道谁在等我们吗?”我反问,就算她认为我在装傻也无所谓。我冷静观察内心的情绪起伏,告诉自己“不要紧”。

“几位来到这里,却连房内有谁都不清楚?”女记者语带责备。

人类是一种重视沟通的动物,一般都会有“听到问题要回答”的先入为主观念。但这一年来,我学会一件事。那就是遇上“有何看法”或“心情如何”之类模糊暧昧的问题,没必要勉强挤出答案。

“我不会打扰你的工作,也不会让你限制我们的行动。大家各自努力吧。”我特别注意自己的语气,避免听起来像是豁出一切。

“咦?”

电梯抵达二十一楼,电梯门缓缓开启。这是女记者进电梯时按的楼层。我压着“开”钮,等待女记者的回应。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面朝前方站着。女记者好一会儿没动静。

“你不出去吗?”千叶问。

“恕我直言,建议你们不要上去。”女记者拖着行李箱朝我们鞠躬。

我凝视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冒出这句话。片刻之后,我恍然大悟。此时,女记者多半抱持着罪恶感。基于职责,她必须伺机采访我,却相当厌恶强迫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接受采访。她左右为难,陷入矛盾的窘境。

类似的例子并不少见。冷静想想,过去一年追着我们跑的新闻记者中,半数都是这种人。

“不要上去?你指的是上去哪里?”

“那个人的房间。他正在接受敝社的采访。”

“他还没走?”我问,美树也脱口道:“采访还没结束?”

女记者点点头,又摇摇头,同时给出肯定与否定的答案。

“还没走,主管跟他在一起。采访大概得花几天的时间。”女记者哀伤地皱起眉,“山野边先生,他们在等您出现。”

“等我出现?”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晓得主管算准您会来饭店。我猜是那个人安排好的计谋。”

“那个人?”

“呃,本城……”女记者应道。她没在本城的姓氏后面加上“先生”,或许是想讨好我们,也或许是鄙视本城的为人。要不然,就是认为本城接受采访,就算是自己人,按照社会习俗,跟外人说话时不能对自己人使用敬称。

“那个人在等我们?他料到我们会来?”

“似乎是……”女记者点头。

“他故意放出自己躲在这间饭店的消息?”

“细节我不知道……”

我凝视着女记者。“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女记者吞吞吐吐,“只要山野边先生闯进房间……”

“原来如此,我懂了,他想制造话题。”

由于太过愤怒与悲伤,作家发狂冲进获判无罪的嫌犯住处。消息一传开,肯定会激发世人的好奇心,引起社会关注。他们不但刻意安排冲突场面,搞不好连新闻标题也想了好几个备案。

“全是那个人提议的?”我问。

女记者没回答,反而是千叶开口:“山野边,这样本城有什么好处?审判好不容易结束,终于获得解脱,何必在隔天故意引你上门?”

“千叶先生,他想必乐在其中。”一个没有良心的男人,会将在控制游戏中获胜当成人生目标。眼前是最典型的例子。

“再见。”我作势送女记者到走廊。

“我诚心建议你们不要进去。”女记者打心底感到担忧。大概是看出我不可能退缩,于是改口:“就算进到房间,也千万不要动粗。”

“我不会动粗的。”我回答。

“就算没那种念头,还是可能一时激动……”女记者逐渐变得饶舌。

“不用担心。”美树淡淡出声,沉着的口吻中流露一股自信。

“法院已判他无罪……”女记者开始为本城讲话,像在绞尽脑汁阻止争端扩大的教师。

“我们非去不可。”我不是在逞强,纯粹是阐述事实。

女记者一脸无奈,乖乖退出电梯。我无法判断她接下来会采取何种行动。或许是回到一楼待命,或许是打电话给在本城房里的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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