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电视塔,停了下来,把手伸进口袋里。

我站了一会儿,望着在天空中移动的探照灯灯光,望着通行检查站那个明亮的岗亭。

巡查队,确切地说,巡查队的领导此刻正在进行的那场游戏中只有两点我弄不明白。

进入黄昏界里的那个居民——他是谁,他究竟站在谁的一边?他是在警告我还是吓唬我?

小叶戈尔——或许我们的相遇不是偶然的吧?如果不是偶然的——那就是命中注定的,或者是扎武隆的又一个手段?

对于黄昏界的居民,我几乎什么也不了解。或许,扎武隆本人也不了解。

那么可以好好想想的是叶戈尔。

他——在游戏中一张没发的牌。即使是6,也像我们大家一样是张主牌。小主牌往往也是需要的。叶戈尔已经到过黄昏界了——第一次是试图看到我,第二次是为了躲避吸血鬼。如果说实话,这是个不好的排列。两次都使他害怕,毫无疑问,他的未来几乎是预先决定的。他可能还要在人和他者之间的界限上呆上几年,但是道路会引领他走向黑暗力量。

最好是正视现实。

他很可能成为黑暗使者。但是目前叶戈尔还是个普通的好孩子,不起任何作用。如果我能活下来,有一天也许我会在相遇时要求他出示自己的证件。

扎武隆很可能会对他施加影响。派他到我呆的地方来,这就意味着他非常清楚地察觉到了我所在的位置。然而对此我已有准备。

只不过我们的“偶然”相逢有意义吗?

想到操作员说的话:“国民经济展览馆”地区现在还没有搜查完毕。我心中充斥着一个疯狂的念头,利用那个小男孩——躲在他家,或者求得帮助。我可以到他家去。对吗?

太复杂。太过分。那样我很容易被抓住。我漏掉了某个部分,最关键的一个部分。

我朝街上走去,也不朝今天设立的、虚假的黑暗力量指挥部的塔楼张望,我几乎忘记了此刻正平躺在电视塔台基上的黑暗魔法师那残废的躯体。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什么?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我要当诱饵,要被守日人巡查队碰见,而且还要使他们丝毫也不会怀疑我有罪,这种情况实际上已经发生了。

而以后——斯维特兰娜会坚持不住。我们能够保护她本人,还有她的父母。我们只是不能干涉她的个人决定。如果她开始救我,把我从守日人巡查队的地洞里拉出来,在法庭上把我夺回来,她就会很快地、毫无疑问地被杀害。整个游戏都是为了她那不确定的行为而安排的。整个游戏早就开始了,是在黑暗魔法师扎武隆预见到伟大女魔法师的出现和我即将要扮演角色时开始的。陷阱也早准备好了。第一个陷阱败露了,第二个已经张开了贪婪的大嘴,或许前面还有第三个。

但是这与目前还没有表现出魔力的那个小伙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停了下来。

他是黑暗魔法师,不是吗?

我们中谁打死了黑暗使者呢?打死了那些软弱的、法力不强、不想自我发展的黑暗使者?

又是一具被挂在我身上的尸体吗,但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知道。但是小男孩必遭灭亡,在地铁相遇不是偶然的,这一点我知道得十分清楚。也许我又有了先见之明,也许是益智拼图的又一块局部图形被安放到指定的地方上去了。

叶戈尔会死去。

我想起了他站在站台上看我的样子:皱着眉头,既想问我什么问题,又想咒骂我,咒骂他太早得知的那个有关巡查队的真相;还想起了他怎样转过身朝出口跑去。

“不是有人保护你们吗?”

“会尽力的。”

当然会尽力。将会尽最大努力寻找野人的。

他就是答案!

我停了下来,用手掌捂住脑袋。光明和黑暗,我是多么蠢呀!是多么的天真!

只要野人活着,捕兽器就不会“啪”的一声关上。让我冒充一个心理变态的猎人,冒充光明力量的偷猎者还不够,更重要的是消灭真正的野人。

黑暗力量——或者至少是扎武隆——知道,他是谁。而且——会控制他。他们正抛出猎物——抛出看不出有特别好处的那些人。现在野人不只是与黑暗又有了一场英勇的战斗,他已全神贯注地投身于战斗了。黑暗使者从四面八方倒在他身上,先是一个女变形人,然后是餐厅里的一个黑暗魔法师,现在是一个小男孩。大概他觉得,世界疯了,《启示录》的日子临近了,黑暗力量正在占领世界。我真不想处在他的位置。

女变形人的死是必要的,以便向我们提出抗议,说有人面临着打击。

黑暗魔法师的死——为了彻底围捕我,有理由正式起诉和逮捕我。

想要最终消灭已经成功完成了自己使命的野人,小男孩是必不可少的。在最后一刻参与进去,在尸体前抓住他,在阻止他逃跑和反抗的时候杀死他。他并不明白,我们在战斗时要遵守规则,他永远也不会投降,不会对未知的“守夜人巡查队”的命令作出反应。

野人一死,我就会毫无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了。或者是同意把记忆翻转出来,或者遁入黄昏界中去。不管怎样斯维特兰娜都会崩溃。

我蜷缩起身子。

冷。还是冷。我曾觉得,冬天永远消逝了,原来只是错觉。

举起手,我让最先遇到的汽车停了下来。我看着司机的眼睛命令:

“走!”

意念的控制力真是够强的,司机甚至没有问去哪儿。

世界快到尽头了。

有些东西在悄悄地临近,有些在悄悄离开。古老的阴影蠕动着,一些失传的语言低声响起,颤抖震动了大地。

黑暗笼罩着世界。

马克西姆站在阳台上抽烟,漫不经心地听着莲娜的责骂。她不停地责骂,已经有几小时了,从被救的姑娘在地铁旁从汽车上下来时开始。马克西姆听到了关于自己的一切,有的情况是他想象得到的,有一点点情况是他想象不到的。那种说他是一个甘愿为一张好看的脸蛋和两条修长的腿而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下的傻瓜和好色者的话,马克西姆倒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至于说他是个无耻之徒和坏蛋,说他会当着妻子的面与一个衣着不整而又不好看的妓女打情骂俏——那倒是稍稍有点怪了。特别是考虑到他与邂逅的女乘客只交谈了两句。

现在完全开始胡说八道了。她扯出他意外的出差,有两次醉酒回家……醉醺醺的。瞎猜他情妇的数量,说他很迟钝和软弱,这阻碍了业务上的发展,有碍于至少还稍许有点体面的生活。

马克西姆从肩膀上斜眼望去。

莲娜并没有骂痛自己,他觉得有些奇怪。她坐在“松下”大屏幕电视机前的真皮沙发上说啊说……说得几乎很坦率。

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她真的认为他有一群情妇?真的认为他不是因为在空中呼啸的子弹,而是因为漂亮的身材而拯救了一位陌生姑娘?真的觉得他们生活得不好,生活得很穷?是说的三年前买了一套高级住宅,把它布置得像个玩具,还到法国去过圣诞节的他们吗?

妻子的声音痛心疾首,很自信地指责着。

马克西姆用手指一弹,把烟灰往下扔去。他看了看黑夜。

黑暗,黑暗临近了。

他在那里,在洗手间里杀死了一个黑暗魔法师。宇宙之恶最令人讨厌的一个产物。一个身怀邪恶和恐惧的人,一个会从周围人身上吸取能量、会蹂躏他人心灵、会把白变成黑和把爱变成恨的人。跟平常一样,他一对一地同整个世界斗争。

只是这种事以前从没有发生过。一连两天碰上这些魔鬼:或许他们都从自己恶臭的洞穴里钻了出来,或许是他的视力变好了。

就像现在。

马克西姆从十楼的高处看去,看到的不是闪现稀稀落落灯光的黑夜的城市。这是对盲目和虚弱无力的人而言的。他看到凝聚的黑暗在大地上方飘荡着。它的位置不高,大概在十一至十二层楼高的地方。

马克西姆看到了一个黑暗的产物。

像往常一样,像平时一样。只是为什么这么频繁,为什么接连不断?已经第三次了!一昼夜三次!

黑暗在震颤,在摇晃移动。黑暗苏醒着。

背后,莲娜用疲倦、悲伤、气恼的声音数落着他的过错。她站起身来,走到通往阳台的门口,好像怀疑马克西姆会听不到她的声音似的。好,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吵醒孩子们,如果他们睡觉了的话。不知为什么马克西姆怀疑起来。

要是他真的相信上帝就好了,完完全全地相信。但那种微弱的信仰,那种净化灵魂,每次都会使马克西姆感到温暖的微弱信仰几乎已经荡然无存了。在邪恶盛行的世界上不可能有上帝。

然而,如果说上帝是存在的……假设存在,或者说在马克西姆心里还存有真正的信仰,那他现在就会跪下,跪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朝昏暗的夜空,朝静静地闪烁着忧郁的星光的天空举起手,会喊:“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不是我所能承受的!从我身上卸下这个负担,请求你,帮我卸下吧!我不是你需要的人!我软弱无能。”

喊吧——不要喊。不是上帝把这种负担放在你身上的,他也不会为你卸下。前面昏暗的灯火飘荡,燃成了红色。黑暗的一只新的魔爪。

“莲娜,对不起。”他推开妻子,走进房间。“我要走了。”

她打住说了一半的话,刚才还闪烁着气愤和委屈目光的眼睛里现在流露出一种恐惧。

“我马上回来。”他想回避妻子的问题,迅速地走到门口。

“马克西姆!马克西姆!等一等!”

眨眼间责骂转换为哀求。随后莲娜冲出来,抓住他的手,望着他的脸,一副可怜、讨好的样子。

“请原谅,请原谅我,我多么害怕!原谅我说了蠢话,马克西姆!”

他看着在一瞬间失去敌意的、屈服的、愿做一切的妻子,她只是希望他这个笨蛋、好色之徒不要离开家。难道他的脸上出现了什么东西——一种比他们干预过的匪徒抢劫更使莲娜感到害怕的东西吗?

“我不放!不放你到任何地方去!你看,深更半夜的!……”

“我什么事也没有,”马克西姆温柔地说,“好了,轻点,孩子会醒的。我马上回来。”

“你不想自己,那也要想想孩子!想想我!”莲娜很快地改变了方法。“要是他们记起汽车车牌号码呢?要是现在有人来找那个坏女人呢?我该怎么办?”

“不会有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马克西姆知道这是实话,“如果突然有人来——门很结实。打电话给谁——你也知道。莲娜,让我出去吧。”

妻子横在门口不动,伸开双臂,仰起头,不知为什么眯起眼睛,仿佛正在等待挨他的打。

马克西姆小心地吻吻她的脸颊,跑到一边去了。他走到外厅,眼睛里流露出十分慌张的神色。从女儿的房间里传来了低沉刺耳的音乐声——她没有睡,打开录音机只是为了盖过他们粗暴的声音,盖过莲娜的声音。

“不要!”妻子在后面小声哀求道。

他穿上外衣,飞快地检查了一下东西是否还在衣服里面的口袋里。

“你一点儿也不为我们着想!”好像是出于一种习惯,不知不觉地不抱任何希望了一般,莲娜压低声音喊道。女儿房间里的音乐声变得更响了。

“这不是真的,”马克西姆平静地说,“我考虑的正是你们。我会保护你们的。”

他不想等电梯,大步迈下楼梯,妻子的叫喊声从背后传来,真出人意料,因为她不喜欢家丑外扬,从来没在家门口大声嚷嚷过。

“你最好是爱,而不是保护!”

马克西姆耸耸肩膀,加快了脚步。

大冬天的,我就站在这里。

一切如旧,僻静的门洞、背后的汽车声、路灯的微光,只是天气更寒冷了。而这一切看起来既简单又明了,如同电影中一名第一次出巡的年轻美国警察的感受。

维护法律、追捕邪恶、保护无辜。

要是一切都这么简单明了,就像十二年或者二十年来一样,并永远这样,那有多好啊。要是世界上真的只有两种颜色——黑色和白色——就好了。即使著名的星条旗思想培养出来的最忠诚老实的警察也早晚会明白:街上不仅只有黑暗和光明,还有妥协、让步、契约,还有间谍、陷阱、挑拨离间。早晚有一天他得被迫交出自己人,或把一包包海洛因偷偷扔到别人口袋里去,或小心谨慎地把拳头打在别人的臀部,以免留下私刑的痕迹。

而一切——都是为了迎合那些最普通的准则。

维护法律、追捕邪恶、保护无辜。

我也必须明白这点。

我走过一条狭窄的砖砌的羊肠小道,用一只脚钩起墙脚下的一片报纸。就在这里,倒霉的吸血鬼已腐烂了。他确实倒霉,错的只是让自己陷入了情网。他爱的不是女吸血鬼,而是人类,是牺牲者,他的食物。

就在这里我泼出酒瓶里的伏特加,灼伤了一个女人的脸。而她,正是我们守夜人按规定抽签选出来献给吸血鬼们享用的。

他们黑暗使者喜欢把自由挂在嘴边,而我们则常常对自己说:自由是有限度的。

而这一切,对于那些生活在人类中间,只是在才能方面胜人一筹,而在志向方面却与人类毫无差别的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而言,也许完全正确;对于那些选择了按照规则生存,而不制造冲突的他者而言,也或许完全正确。

但是他们真应该跨过那条无形的边界线,那条我们巡查队守卫的边界线,区分黑暗与光明的边界线……

这是战争。而战争总是罪恶的,一向都是。不仅会有英雄主义和自我牺牲的精神,还会有背叛、卑鄙行为,以及难防的冷箭。不这样做,根本就无法战斗,不这样做——你事先就会输掉。

说到底,这到底算什么事啊!为什么打仗?为什么我有权打仗?站在分界线上,站在中间,站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我,凭什么打仗?我凭什么有权打仗?我的邻居们是吸血鬼!他们从来没有——至少从来没有杀过人。从平凡人类的角度而言,他们是彬彬有礼的人,如果根据他们的行为来判断——他们比头儿或者奥莉加都要正直得多。

界限在哪里?辩解在哪里?宽恕又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无法回答自己。我只是靠着惯性,靠着古老的信仰和教条在行动。我的同事、巡查队的作战队员们,他们怎么能够经常作战呢?他们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呢?这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的决定无法帮助我。每个人都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像黑暗力量响亮的口号里所说的那样。

最令人不快的是:我感觉到,要是我不明白,不能摸索到这个界限的话,那我必遭灭亡。而且不光是我一个人,斯维特兰娜也会死,头儿也会卷入对她徒劳的营救行动中。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的整个组织都将垮掉。

“这就是为什么炼钢炉里找不到一根钉子的缘故。”

我的胳膊支在肮脏的砖墙上又站了一会儿。我回想着,咬紧嘴唇,试图找到答案。但是没有答案。这意味着那就是命运。

我走过舒适宁静的院子,朝“有支架的盒子”走去。这幢苏维埃时期的摩天楼让人感到郁闷和沮丧,一种完全没有理由、但却十分明确的郁闷和沮丧。类似的感觉只有当我坐在火车上经过被遗弃的村庄或者半废的升降机时才会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感受……更像一记打出却落空的拳头。

“扎武隆,”我说,“如果你听到……”

寂静,一种莫斯科深夜常有的寂静——汽车声、某处窗子里传出的音乐声,还有唧唧的虫鸣声。

“你不可能预料到一切,”我对着虚空说,“无论如何也不能。现实总有些意外。未来充满不确定性。这个你知道,而我也知道。”

我过马路时没往周围看,没去注意来往车辆。我不是在执行任务,不是吗?

这真是一种豁出去的感觉!

电车丁当一声停在轨道上不动了。汽车减低速度,绕过了我站着的空地。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三个月前我们在房顶上战斗过的大楼、黑暗、能量——人类目光看不见的能量在一闪一闪地发亮。

这种只有少数人看得见的威力在增大。

我没有搞错,这里是台风中心。我正是被引到这里来的吧?好极了。我来了。扎武隆,你还记得那场小小的可耻的失败。不可能不记得,那就像是当着自己奴隶的面挨了一记耳光似的。

除了那些崇高的目标——我明白,那些目标在他看来是崇高的——还有一个愿望澎湃在扎武隆的体内,它以前曾是人类的一个普通的弱点,而如今却因黄昏界变得无与伦比的强大。

报仇。算账。

再玩一次战斗游戏。打完架后挥挥拳头。

所有伟大的魔法师,光明界的也好,黑暗界的也罢,都有相同的特点——厌烦普通的战斗,追求“优雅地取胜”。想尽办法侮辱对手,因为普通的胜利已经让你们感到索然无味,这种胜利已经成为过去了。大对抗演变成一盘无止境的棋局。比如那个伟大的光明魔法师格谢尔,竟然会利用他人的面容来嘲弄扎武隆,而且还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

而对我来说,对抗并不是游戏。

也许,这里隐藏着我的机会。

我从皮套里拔出手枪,打开保险。我吸了口气——深深地,仿佛准备潜入水中似的。是时候了。

马克西姆感到这一次一切会办得很快。

不需要在伏击点整夜守候,也不需要长时间跟踪。这一次的感应太清晰了,他不仅仅察觉到了格格不入的敌人的存在,而且还准确地锁定了目标。

他来到了加卢什金街和雅罗斯拉夫街的十字路口,站在高层大楼的外面,他望了望在大楼里晃动的昏暗、微弱的灯光。黑暗使者就在那里。马克西姆几乎完整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一个男人。能力不强。他不是变形人,不是吸血鬼,不是妖怪,就是一个黑暗魔法师。考虑到他的能力不强,对付他不会有问题。问题在别的方面。

马克西姆只能够希望和祈求,这种事不要发生得那么频繁。一天接一天地消灭黑暗的产物——这不仅仅在肉体上是一件繁重的活儿。最可怕的是那个将短剑刺入敌人心脏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开始颤动、景象单纯、色彩暗淡、声音消失、行动缓慢的一瞬间。要是有一次杀错了,那他该怎么办呢?他不知道。

可既然整个世界里只有他能区分黑暗使者和普通人,那就没有办法了。既然上帝、命运、机遇只把武器放在了他的手中。

马克西姆取出短剑。他看了看这玩意,感到有点厌烦和心慌。这把短剑不是他自己削的,它那响亮的名字“慈悲之心”也不是他取的。

当时他们,即他和彼得卡,十二岁,彼得卡大概是他童年时期惟一的,不瞒你说,也是他一生中惟一的好朋友。他们热衷于一起玩骑士大战,事实上,他们童年时期有许多娱乐活动,但没有任何电子游戏。整个住宅小区的小朋友都一起玩,那是一个短暂的夏天。他们削木头宝剑和匕首,很认真地、用尽全力地对仗厮杀,但彼此都很小心。他们的脑袋不笨,知道用木头也可以打瞎眼睛,或者打出血来的。奇怪的是,他和彼得卡一直处在不同的阵营里。也许因为彼得卡的年纪比较小,所以马克西姆在这位用充满激情的眼睛望着他,像恋人一样默默地跟在他后面的小彼得卡面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马克西姆在一轮交战中击落了彼得卡握在手里的短剑——它几乎没有从他的手中被击落过——同时叫道:“你被俘虏啦!”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有些奇怪。彼得卡默默地将这把短剑递给他说,英勇的骑士应该被这把“慈悲之心”来结束生命,而不是作为俘虏被侮辱。这只是游戏,当然,是游戏。只是当马克西姆出手,用短剑假装刺杀时,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有些慌乱。有短短的一刻他简直不能忍受,当时彼得卡时而看看他那只把假武器放在肮脏的白足球衫旁边的手,时而又看看他的眼睛,然后突然说道:“留下吧,这将是你的战利品。”

马克西姆高兴地、毫不迟疑地接受了短剑。既作为战利品,又作为赠品。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从来也没有随身带着它去参加过游戏。他把它存放在家里,极力想忘掉,仿佛对这件意外的礼物和自己当时的多愁善感而感到不好意思似的。但他记得这件事,一直记得。即使后来他长大了,结婚了,自己的孩子也长大了——也没有忘记。玩具武器与童年时的影集、装有一绺绺头发的信封以及其他温情的小玩意放在一起,直到马克西姆初次感觉到世界上存在黑暗的那天为止。

当时短剑好像在召唤他,而玩具刀转变为了真正的武器,残忍的、不可战胜的、无情的武器。

可是彼得卡已经不在了。使他们分手的是少年的青春期:一岁的差别对儿童来说是很大的,但对少年来说却是一道真正的深渊。后来生活使他们越分越远。他们相遇时互相微笑、握手、一起痛快地喝上一两杯,回忆着童年时代。后来马克西姆结婚、搬家,他和彼得卡的联系就中断了。今年冬天,他偶然地得知了彼得卡的消息。他有一个习惯,就像一般的好儿子一样,每晚都要给妈妈打电话。这一天妈妈对他说,“你还记得彼得卡吗?你们在童年时代是多么要好的朋友,真是拆不开、打不散的。”

他记得,并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开场白意味着什么。

他摔死了,从一幢高楼的房顶上跳下来。可是大半夜的他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呢?也许他想自杀,也许他喝醉了,不过医生们说,他没有醉。也许他是被打死的。他在一个商业机构工作,收入不少,还有余力帮助父母,开着一辆好车。

“他吸毒了,”当时马克西姆说得很肯定,连妈妈也不敢跟他争辩,“吸毒了,他一直有点怪。”

马克西姆的心律没有失常,也没有疼得发紧,只是当天晚上他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去杀死了一个用黑暗力量迫使周围的男人抛弃恋人、回到合法妻子身边的女人,还杀死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拉皮条并拆散别人家庭的女巫,之前他盯了她两个星期的梢。

彼得卡不在了,这个与他要好的小男孩好多年前就不在了,而那个他一年只见一次,有时甚至更少的彼得·涅斯捷罗夫三个月前不在了。可是赠送给他的那把短剑还在。

它,还有他们之间青涩单纯的童年友谊,大概也不是白白无用的。

马克西姆在手掌里玩弄了一会儿短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为什么身边没有朋友,一个能够从他肩上卸下哪怕一部分负担的朋友呢?周围黑暗力量是那么多,而光明力量是那么少。

不知为什么他回想起莲娜追赶他时突然冒出的最后一句话:“你最好是爱,而不是保护!”

“这不是一回事吗?”马克西姆心里反问。

对,不一样,大概不是一回事。爱对他们来说就是战斗,是抗击,而不是赞同,只是这种人怎么办呢?

反对黑暗,而不追求光明。

不追求光明,却反对黑暗。

“我是守卫者。”马克西姆说。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好像不好意思大声说。这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自己和自己交谈。可他不是精神病,他是正常人,他再正常不过,他看得到慢慢在世界上扩散着的邪恶。

是慢慢在扩散,还是很早很早就在此生根发芽?

这真是疯狂。不能这样,怎么也不能怀疑。要是他失去了哪怕一部分自己的信仰,允许自己稍稍放松,或者去寻找不存在的同盟者,那他就要完蛋,短剑就不会变成驱赶黑暗的亮闪闪的利剑。到处都是的魔法师会用魔火烧死他,女巫会迷惑他,变形人会把他撕成碎块。

他是守卫者和法官!

他不应该动摇。

在九楼徘徊的一团黑暗突然往下移动,他心跳加速:黑暗使者迎着自己的命运走来。马克西姆下了汽车,匆匆地环视了一下。没有人。就像往常一样,隐藏在他身上的某种东西会驱散偶然的证人,腾出战场。

战场?也许是断头台?

是守卫者和法官吗?

或者是刽子手?

又有什么区别!他为光明服务!

熟悉的力量充满全身,使他激动。马克西姆用手抓住西服的翻领,朝大门口走去,朝乘电梯下来的黑暗魔法师迎面走去。

快,必须尽快做完一切。不管怎么说夜都不算太深,也许会有人看见,那样的话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说辞……那样一来,他最好的结局就是被送去精神病院。

按程序,他要先叫住黑暗魔法师,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拔出武器。

小事一桩。慈悲之心。他是守卫者和法官。光明力量的骑士。根本不是刽子手!

这个院子是战场,而不是断头台。

马克西姆站在大门前,听到脚步声和“咔嚓”一声开锁的动静。

而他委屈和害怕得想号哭,他一边叫喊,一边咒骂老天,咒骂命运和自己前所未有的礼物。

黑暗魔法师原来是个小男孩。

瘦小的黑发小男孩。外表很一般——就只有马克西姆看得见在周围颤抖的黑色生物电场。

为什么会这样?这种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打死过女人和男人,年轻的和年老的,但从来还没有遇到过把灵魂出卖给黑暗力量的孩子。马克西姆甚至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要么是他不想承认这种事情的可能性,要么是他早就拒绝做这样的猜想。如果他早知道下一个牺牲者才十二岁,也许他宁愿待在家里不出来。

小男孩站在大门口,困惑不解地望着马克西姆。刹那间他仿佛觉得,这个小男孩马上会转过身就往后跑:好,快跑!快跑!

小男孩向前迈了一步,抓住门,不让它发出太响的关门声。他看了看马克西姆——稍稍皱皱眉头,但一点也不害怕。这真令人不解,他没有把马克西姆当成偶然的过路人,他明白,有人在等候他。于是他自己迎面走来。他不害怕吗?还是他对自己的黑暗法力有足够的信心?

“您是光明使者,我看得出。”小男孩说。声音不响,但很坚定。

“是的。”马克西姆盯住他看,然后移开视线,仿佛很勉强、很不乐意地说。马克西姆一边咒骂自己软弱,一边伸出一只手,抓住小男孩的肩膀:“我是法官。”

他一点也不害怕。

“我今天看到安东了。”

什么安东?马克西姆不做声,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您是因为他来找我的吧?”

“不是。我是为你而来。”

“为什么?”

小男孩的语气略带挑衅的味道,仿佛过去他和马克西姆有过长时间的争执,好像马克西姆在什么事上有过错,必须承认自己的过错。

“我是法官。”马克西姆重复道。他想转身跑掉。一切不该这样,不对!黑暗魔法师不可能是个与他女儿同龄的孩子。黑暗魔法师应该保护自己,袭击敌人,应该逃跑——但别流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站着,好像他有资格这样。

好像有什么东西可以保护他似的。

“你叫什么?”马克西姆问。

“叶戈尔。”

“我非常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马克西姆坦白地说,没有施虐狂那种因延缓杀人过程而起的满足感。“见鬼,我的女儿和你同龄!”

不知为什么这一点最使他感到难受。

“但如果不是我,那是谁呢?”

“您指什么?”小男孩想甩掉他的手。这使他下了决心。

男孩——女孩,成年人——孩子。能有多大的区别?黑暗和光明——这才是最本质的区别。

“我应该救你,”马克西姆说着用那只空闲的手从口袋里掏出短剑,“应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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