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淳子在家里疗伤、昏睡的那两天,石津知佳子看着这些事件的冲击越演越烈,不过,她并非以协同调查的身分,而是完全站在旁观者的立场。

调查当局很早就把这三起事件,至少将田山町废弃工厂事件与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事件“解释”为以浅羽敬一为首的不良少年帮派内斗所导致的结果。警方没有公开举行记者会宣布这项解释,却在私底下向各记者透露。媒体按照这个解释,纷纷以“狂飙青少年”、“低年龄层的犯罪率激增”、“修正少年法之必要”等标题,把这些草菅人命的冷血少年描述成犯人,竞相报导。

知佳子当然不接受这个推论。

然而,不管警方现阶段的推测与解释有多少错误,事件才刚刚开始。

可是,清水说上面下令“纵火搜查小组不得插手”似乎是真的,因为伊东警部当面指派知佳子接下其他任务。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由得语带质问。伊东警部望着她的圆脸报以苦笑。

“哎,你先别这么生气嘛。”

知佳子为了平息情绪,从警部脸上别开视线,瞥向他的手。伊东警部一直戴着婚戒,就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相当罕见。今早,优雅的银色指环依然很不搭调地在那粗糙的手指上闪烁着光芒。

“关于这起事件,我很清楚你的想法,我也认为你的推测大有可能。田山町和那间酒铺发生的事件,一定和小暮昌树等人的荒川河边命案有某种关联。”

“既然如此……”警部抬手制止知佳子。

“可是,现在还不方便公开。就算你提出复仇的假设,人家一定也会反问:用的凶器是什么?你所谓的复仇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就凭一、两个人怎么犯下死伤人数这么多的命案?最后,上面一定很快就打回票,说这么荒唐的假设根本不值得检讨,到时候反而更不好办。”

知佳子也想起昨天现场的窒闷气氛,还有一直积极主张复仇说的牧原,一脸沉郁的表情。

“目前还是小心为妙,烫手山芋交给别人处理就好,你不妨一边收集情报一边静待时机,我相信一定会有介入的机会。就是为了那一刻,我昨天才会找你去露个脸。”

换言之,等于是先到现场向干员们打招呼吗?为了事先声明,纵火搜查小组虽然无意抢功,不过也在注意这起事件。

“是吗?我知道了。”知佳子终于低头。“那么,您找我来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警部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档案,那不是公档纪录的活页簿,是一份薄薄的塑胶档案夹。

他把那个往桌上一放,对知佳子点点头。

“就是这件事。”

知佳子拿起档案夹,上面没标题。一翻开,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又整齐的细小字迹,好像是女人的笔迹。

“你仔细看看。然后,我希望你尽量协助写这份报告的女刑警,不只是因为你是纵火搜查小组的人,对方也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前辈给予建议。”

知佳子倏然察觉,那语气背后充满着异于往常的情感,不禁看着警部。警部环视四周,朝她微微倾身,压低嗓音说:“我实在很难开口,你听了保证不生气喔!”

“噢……”

“写这份报告的女刑警,目前任职于中央区凑分局的少年课,便衣的资历还不到五年,今年二十八岁。她担任警职是受了她父亲的影响,她父亲以前是个了不起的警官,也是我尊敬的前辈。”

原来如此。知佳子微笑。

“对警部来说,这位女刑警等于是自己的女儿罗?”

伊东警部也回以一笑。“说女儿太过分了吧,请说小么妹。她还不够成熟,不过充满了热情,其实这份报告也是她私下拿来征求我的意见。就这个角度而言,我托你做这件事,等于是滥用职权……”

他收起笑意,声音压得更低:“不过,内容非常有意思。总之,你要不要先看报告?我想,你一定也会有兴趣。事件本身虽然是小规模的连续纵火案,但说到诡异,倒是和荒川河边命案及这次的案子一样。”

结果,知佳子看完那份报告时,已经是深夜了。待在办公室里难免会有其他杂事,很难专心把厚得惊人的报告书全部看完。况且,她知道警部说的没错……,也许没错,心里却还是难以接受。所以她的心思和热情都还留在以田山町为首的那三起事件上。

丈夫要晚归,家里就知佳子一个人,她在餐桌上摊开档案夹,阅读之前先在手边放一杯红茶,可是等她看完时,红茶还没喝却已经凉透了。知佳子站起来,重新烧开水。

的确,这是一桩诡异事件。

据说一名十三岁少女住在凑分局辖区内某栋高级大楼,她身边不断地发生小规模的火灾。如果光是听闻,似乎是很单纯的事件。小火灾一律发生在少女待的场所;换言之,少女每次都在火灾现场。到目前为止总共发生了十八次小火灾,少女的同学还被烧伤送医治疗。

每一次起火,少女都在现场,这的确非常可疑。可是,少女却否认纵火,坚称自己什么也没做。不过她承认每次发生小火灾时,自己确实都在现场,她坚称那些火是突然“出现”的。

根据报告记载,对方既然是十三岁少女,负责侦讯的凑分局警员自然也不便像对待惯犯那样,据说颇伤脑筋。而且这名少女和一般不良少女不同,在学校里的成绩相当出色,品行也毫无问题,家庭很正常;父亲是大型都市银行的分行长,母亲是富裕的医生千金,在娘家经营的综合医院担任董事。少女是这对夫妻唯一的掌上明珠,又是盼了许久才盼来的孩子,成长过程中可说是集父母宠爱于一身。

报告中指出,凡是和这名少女说过话的人,几乎都会被她开朗可爱又率真的个性迷倒,忍不住相信她说的话。但,无论她如何坚称无辜,如何强调那是荒唐无稽的现象,那十八次火灾发生时少女确实都在场,虽然只是状况证据,却是有力证据。

负责侦办的女刑警,个性似乎一丝不苟、实事求是。她把十八次火灾的所有状况逐一条列,记载得一清二楚。知佳子仔细审阅后,对纪录者不禁产生好感。对方将凡是经过求证后的事,即使再琐碎都会一字不漏地记载下来,自己的假想与推测却只字未提,而且随着火灾次数增加,开始在少女身边出现的传言,也一一加以注明。此外,还提及了这些传言对少女及其父母造成了何种影响。

知佳子喝着刚泡的红茶,开始期待和这份报告的纪录者;伊东警部私下关照的女刑警见面。不知是怎样的女性?

(砧路子小姐……,是吗。)

知佳子对于砧刑警在极度伤神、不安的情况下,动用私人关系找伊东警部商量的行为,并不反感。因为,当凑分局少年课的其他刑警全都断然认定,即使出身良好的女孩也会说谎,这些连续小火灾肯定是少女干的,纷纷对少女冶眼看待;唯有砧刑警,正苦恼着是否该这么下结论,并细心察觉其他刑警疏忽之处——这些连续小火灾真正的问题其实在别的地方。

十八次小火灾,多少有点差异,但随着次数增加,基本上灾情越来越严重。少女在第十八次火灾烧伤手指,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受伤。

下一次,该不会更严重吧?

那会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火灾发生在少女家中,当时她正好十一岁又四个月。此后,平均每隔三个星期至一个月就会发生一次。而少女受伤的第十八次火灾,发生在这个月的月初,距今十五天以前。再过一个星期到十天,很可能就会发生第十九次火灾。

那天晚上,知佳子和半夜两点才返家的丈夫吃完宵夜,上床就寝时,她忍不住偷笑,觉得自己上了伊东警部的当。警部说的没错,对于荒川河边命案和这三起事件,知佳子或许应该暂时保持距离。这样,就结果来说会比较妥当,但在心情上还是命她难以忍受,所以警部才会丢给她另一个香甜诱饵。知佳子现在已经完全被这个少女的事件吸引了。

翌晨一早,知佳子打电话到砧刑警的住处。伊东警部既然是私下把报告给她,所以她认为应该先这么做。

时间才刚过七点半,电视新闻正在报导以田山町为主的三起命案后续发展。她一边拨电话一边望着消音画面,画面上出现樱井酒铺惨遭破坏的门口,电话才响了一声就有人接起,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早已起床活动,应对简洁有力。

“喂?我是砧路子。”

那声音比想像中还温柔可爱,知佳子不禁暗自苦笑,原本以为那声音会更沙哑,更像“女强人”的。连她自己也在无意识中,认定能在以男性社会为主的警界出人头地的女刑警,多少会有点男人婆的味道。这么一来,她哪有资格批评警界那些想法古板的“老头子”。

“早!我是警视厅的石津知佳子。”

知佳子先向对方做自我介绍,再把伊东警部将报告书转给她的经过概略说明。砧路子好像很惊讶,一听完知佳子的说明便急忙道歉。

“对不起!总局里的工作那么忙,还让您特地打电话来。我找伊东叔……,伊东警部商量时,本来也没想太多,只想等他哪天有空时,听听他的意见。”

伊东叔……,说到一半又订正的这句话,本来应该是要说“伊东叔叔”吧?抑或是“伊东叔父”?知佳子想到这里不禁莞尔。

“不敢当,虽说是警部托我,不过未徽得你的同意就看了报告还是该向你道歉。我个人对砧小姐负责的这个案子很感兴趣,虽然没把握能帮上忙,不过你看怎样,能不能先见个面?”

“那当然,谢谢您。”砧路子的语气骤然活泼起来。

“看石津小姐哪时候方便,我随时都可以。我今天没排班……”

“那,就约明天好了。”

“不,如果能今天见面更好。我打算今天一整天陪着小薰,所以石津小姐也能立刻见到她。”

知佳子听了,略做沉默。小薰——仓田薰,就是那个问题少女的名字。

“你要去见涉嫌纵火的当事人仓田薰?趁你休假?”

“是啊。”砧路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知佳子好像开始明了对方找伊东警部商量的真正理由了。那份报告并不是一切,真正的问题恐怕在报告之外吧。

“砧小姐,请问你和仓田薰私底下很熟吗?”

少年课的刑警和负责调查或保护的青少年交好,这是常有的事,警方透过这种方式建立私人的信赖关系,可以帮助他们走上正途或预防犯罪。但,知佳子觉得眼前的状况似乎有点不妥。仓田薰,年纪比一般进出少年课的青少年还小,刚才砧路子劈头就喊她“小薰”……,而且,不是说“要跟小薰见面”,而是“要陪小薰一整天”。

这样,未免涉入太深了吧?就算对方只是一个十三岁少女,毕竟有连续纵火的嫌疑。

“你说要陪她一整天,是打算和她出去玩吗?”知佳子问。

“石津小姐也认为我做得太过火了吧?”砧路子叹息说道,“我早有心理准备,如果把详情告诉伊东警部八成会挨骂,我也被局里的人骂过了。”

“原来如此……”知佳子说,之后就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砧路子好像很意外,又有点想挑衅似的,活力十足地主动问道:“石津小姐,您不生气吗?您怎么没说这不在调查工作之内呢?”

这种情况很常见,砧路子被自己说的话煽动,变得很亢奋,劈哩啪拉地越说越快。

“我认为仓田薰说的是真话,小火灾不是她引起的,她并没有纵火。诡异的小火灾不断发生这的确是事实,但小薰不是嫌犯,她是被害者。对此我深信不疑。怎么样,石津小姐?您不臭骂我一顿或是当成笑话一笑置之吗?”

知佳子吃吃地笑。“要我在电话里突然骂人,我可做不出来,因为我还没见过你,也还没见过仓田薰本人。不过砧小姐,打从你一开始就坦然表示今天要去陪伴仓田薰,这一点我倒是很欣赏你。”

她摆出前辈的姿态,刻意用这种说法。

“关于事件内容,那份报告写得很清楚,不过如果你对仓田薰采取那种态度,在局里想必会招来严厉的议论吧。而且你在心情上虽然支持仓田薰,那份报告却写得非常客观。我认为这一点也很了不起。”

砧路子第一次笑了。“谢谢您的夸奖。我也开始迫不及待想和石津小姐见面了。”

知佳子和对方约定好碰面地点,挂断电话以后,突然想到:说不定砧路子刚才是在试探我。

伊东警部或许不会出面,他只派某个部下代为处理。这一点路子不可能没想到。像这种时候,索性来个下马威——“我今天休假,要陪仓田薰一整天。我是站在孩子那边的,那孩子绝非纵火犯。”

而对方听了,如果嗤之以鼻或勃然大怒,那就不值得委托,反正这本来就不是公务,顶多跟对方

大吵一架。说不定砧路子打从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

(看来她很聪明。)

这么一想,知佳子就更有干劲了。她斗志昂扬地走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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