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勤依依不舍地收起原有的米奇老鼠表。

穿着新衣回到家中,王妈几乎不认得她。

“唷,谁把你改造过了,这么斯文标致。”她笑着迎上来。改造!文太太出来一看,“是该这样打扮,那双破胶鞋早已发臭,谢天谢地,扔掉没有?”

改造,说得对,这两个字用得很好,他们在改造她。

“这才似个大人,”王妈节节赞赏,“这样才有人追求。”

算了,反正是变好,无所谓。

勤勤看看身上的衣服,当制服穿也罢,便笑了起来。

母亲问:“工作几时开始?”

“他们说下星期举行记者招待会,让本市知道我。”

母亲点点头,“本来你父亲也打算栽培艺术家,办一个沙龙,叫聚星堂。”

勤勤的兴趣大增,“多么美丽的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

“计划夭折,有什么好提,”母亲叹口气,“缺乏经费。”

勤勤无言。

“你别令檀氏失望。”母亲提醒她。

“我会好好工作。”

第二天早上,张怀德又来召她。

勤勤的强烈艺术家脾气,远远超过她的艺术修养,顿时觉得被骚扰,很有点不耐烦。

她说:“张小姐,你个停找我,我如何可以专心工作。”

张小姐在那边一怔,然后答:“勤勤,你且不忙工作。”

勤勤倒是笑了,“我应该做什么?”

“我们替你找了一所房子,你出来看看,一定喜欢。”

“房子?我同母亲住得好好的,我并不打算搬家。”

张怀德很温和地说:“勤勤,你几时听过与母亲同住的画家。”

“我就是。”

张怀德也不客气了,“你还未是画家,勤勤。”

勤勤泄气,“你们觉得我无形无格是不是?”

“稍微改变一下琐碎的习惯就已经很好。”张安慰她。

勤勤抱怨,“下一次你们恐怕要连我的脑袋也换过。”

“绝不,”张怀德向她保证,“没有更美丽的头了。”

每一次她都来接她,不用勤勤费吹灰之力,但勤勤总有种被摆布的感觉。

像一切做文艺工作的人,勤勤崇尚极度的自由,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是能够率意而为,不能逍遥恣意地过日子,即不是优质生活。

她套上松身裙子便下楼去。

张怀德一见她便摇头,“人们会以为你怀孕五月。”

勤勤笑,“你怎么知道这是孕妇裙?最舒服了。”

“快上楼去换过。”

“去看房子而已。”勤勤讶异。

“从签约开始,我不愿意任何一个人看到你不修边幅的样子。”

她态度认真,勤勤知道不照她那么做她决不罢休。

于是只得上楼去换制服。

勤勤让她在楼下多等了二十分钟。

张小姐赏罚分明,“好,”她称赞她,“配凉皮鞋再正确没有。”

勤勤忽然笑了,张小姐待她如一只小狗,听话有奖。

“我们走吧。”

车子驶上山去,是一幢新近装修的老式别墅,三层楼不同人家,张小姐把勤勤带上顶楼,勤勤喜欢那个晒台,看下去,整个蔚蓝的海港就在眼前。

“这是你第一个家:画家未成名之前,不必太奢丽。”

勤勤演的是画家成名史,这是第一幕。

家具是桃本的,真正五十年代的制成品,线条特别纯朴可爱。

地方宽敞,勤勤伸伸腿,很是喜欢,这里像足是艺术家的家居。

“我知道你会喜欢,心情开朗才可以安心作画。”

“我不知如何偿还你们这些投资。”勤勤说的是真心话。

张怀德凝视她,“别担心,檀先生的生意眼光从来没错。”

勤勤笑,“这一切,都转嫁在消费者身上吧?”

张怀德没有回答她。

勤勤已经发觉,对于不便作答的问题,张氏总是假装没听到。

这当然是个极妙好法,稍后,勤勤活学活用,青出于蓝。

“有人每天来替你收拾地方,要车的话,拨这个号码。”

“我几时搬进来?”

“今天。”

“你只给我三分钟考虑时间。”

“我知道你会喜欢。”

勤勤吁出一口气,“记者招待会呢,要不要预备?”

“专人明天会来替你排演。”

“排演?”

张怀德若无其事地说:“剧本早准备妥当,你放心。”

勤勤又一次意外。

“真人真事太过反复无常,公众不易接受,编定一套标准答案,贯彻始终,对你有益。”

“假话?”

张怀德笑了很久才停下来,“让我们说,是经过修饰的话。”

勤勤惘然,“你一定笑我天真。”

“不,你将来会明白我们的制度。”

文太太并不反对勤勤搬出去,女儿已经成年,今年不飞,明年还是要走。

王妈倒是非常扰攘,这也是意料中事,日长夜短,白天也不过只有勤勤同她说说笑笑,勤勤一走,她岂非寂寞不堪,每一个人都只为自身着想,求自己方便。

新旧两个家相距不过十分钟车程,檀氏不见得不让她回家,勤勤觉得并无大碍。

再客观地看看祖屋,勤勤发觉光线的确不足,近厨房一带,颇为油腻,王妈年老力衰,对卫生情况不甚注意。

窗帘沙发套子都旧得很了,手头方便的话都应该换一换,不论是人或屋,非得不住维修改良更新,否则一下子便破破烂烂旧旧,要饭似的。

勤勤忽然觉得,即使在记者招待会上说说假话,也不是不可行的事,真正在生活的大前提下,倘若不肯受一点点委屈,那么,更大的委屈会跟着而来。

勤勤默然屈服。

这心理转折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人可以明白。

那个下午,勤勤略为收拾一下,就搬进新居。

王妈指出,以后文太太可以在空画室内找搭子搓牌。

这倒是真的,但腾出杂物之后,勤勤只看见一搭一搭黑印,龊龊相。

她不忘拨一个电话给杨光:我将搬到玫瑰径住,她想告诉他。

但是出版社回答她:“杨光不在这里做了。”

“什么,几时走的,发生什么事,他现在何处?”

那边答:“不知道。”

勤勤惘然放下电话。

也不同她商量一下,也许他只愿意躲起独自疗伤。

那份卑微的工作……幸亏杨光没有家累。

其实勤勤有他家里号码,不过,他要是想找她,他会自动现身,此刻不方便揪他出来。

她叮嘱王妈:“有人找我,叫他打到新家,切记切记。”

剧本送到新宿舍时,勤勤马上翻阅。

英文。竟是英语本子。

全用英文书写,读了一遍,她放下心来,并非大话西游,也不具怪诞成分,张怀德说得对,只不过略作修饰,模拟百来题问话,又详列出答案,因为届时记者问的不外是这些问题。

张怀德嘱她背熟答案。

她看着勤勤,“你总是不肯完全信任我们,为什么?”

勤勤没料到那么老练的人会问得这么坦率,十分尴尬。

“你疑心太重了。”

“告诉我,张小姐,你们那里,可有一位黑衣女士。”

张怀德一怔,“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是因为这个人,一直令勤勤觉得背后还有重重故事。

勤勤猜到她不会透露什么,但是肯定她知道黑衣女是谁。

勤勤问:“为何是英文本子?”

张怀德讶异地答:“因为在纽约,他们讲的是英文。”

勤勤发誓以后她不再问任何问题,她怀疑张怀德会在檀中恕跟前诉苦。

勤勤猜对了。

张怀德向檀氏述职,脸色很坏。

她说:“……脾气很坏,疑心又大,资质并不见得高超。”

檀中恕不响。

“她完全不明白整个计划。”

檀中恕用手抵着下巴,听手下诉苦。

过了很久很久,他说:“她还年轻,青嫩,会开窍的。”

张怀德问:“你真的这么想?”

檀中恕看她一眼,目光尖锐,张怀德十分后悔多言。

檀中恕轻轻答:“我正这么想。”

张怀德欲语还休。

“你有话尽管说。”

“她还差很远,根本没有准备好。”

“在你协助之下,应该没有问题。”

张怀德想一想,退出门外。

檀中恕站在窗口,很久很久,没有改变姿势。

室内静寂一片。

忽然之间,檀中恕笑了。

屏风后面的人也响应他,跟着笑起来。

檀中恕问:“她像你,还是像我?”

“当然像你,记得吗,当年与你去纽约,还是第一次乘飞机。”

檀中恕自嘲:“但是,已经以画家自居了。”他停一停,“翻翻画册,便以为精通西洋画史。”

“什么事都得有个开始,我喜欢文勤勤,她是个真人。”

檀中恕说:“我相信是,我全无见过她装腔作势。”

“做一个艺术家,先决条件是要做个真人。”

“那么我们找对了人,来,喝一杯庆祝。”

“医生说——”

“别理那些讨厌鬼说些什么。”

勤勤却不得不理会她指导的话,他们让她坐在台上长桌首席,台下坐着十来位记者,有的代表电视台手持摄影机,有些用强力闪光灯拍照,争相发问,场面模拟似真的一样。

勤勤手心冒汗,英语并非她母语,虽然发音准确,语调似模似样,到底有点紧张。

她早已把所有问答背熟,上来的时候,深觉这个假招待会荒谬,坐下来看到这个场面,心怯了,才知道练习是必需的。

一位记者问:“文小姐,东方的艺术家飘洋过海到西方来,失却民族的根,会有理想的发展吗?”

勤勤呆住,本子里没有这个问题,要命,这分明是考她来的,她要凭机智应付。

可恨镁光灯不停闪烁,她眼睛都花了。勤勤说:“哪里的土壤适合艺术,根部就可在该处生长,艺术家祖籍何处并不重要。”

勤勤看到身在后座的张怀德点点头表示赞许。

“文小姐,你觉得奥姬芙的风格如何?”

“所有成名前辈的作品都值得尊重。”

“没有成名的呢,哈哈哈哈。”

“既然没有成名,我们之间没有接触,甚难置评。”

“文小姐——”

张怀德站起来,“今天到此为止,大家散了吧,去把照片冲出来,呆会儿我们看录像带。”

勤勤怔怔的,下台来站着不动。

“你做得很好,”连张怀德都有点意外,“反应很快。”

勤勤抬起头来,“我觉得自己呆若木鸡,还需好好操练。”

张怀德大感快慰,“你愿意学习练习就好。”

“我太幼稚,我以为画画只要把画画好。”勤勤低下头。

“时代不一样了,什么都需要包装,从前的画家可以住深山中,待后世花一千年去发掘他们的才华,现代人可负担不起如此奢侈。”

勤勤问:“下星期就去纽约?”

“对。”

“为什么赶得这么急?”

“是檀先生安排的时间,对了,你有没有出过门?”

“家父曾携我们母女环游过世界,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浮光掠影,不记得那许多,但是对几个美术博物馆的印象,是相当深刻的。”

张怀德忽然掩嘴笑。

勤勤莫名其妙,“我讲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你的口气似答记者,勤勤,招待会已经散了,松弛吧。”

勤勤这才尴尬起来,需要学的太多太多,不止学做画家,也学做人。

照片洗出来,张怀德同美容师商量:“头发还是放下来好,衬得脸容秀丽些,面颊上胭脂要换一种颜色,有一种金橘色试一试……勤勤,你有没有发觉你太爱皱眉头,切戒。”

勤勤偷偷叹一口气。

比做戏还累。

“没有那么坏吧?”

勤勤一转头,“檀先生。”

他来了,朝她会心微笑,勤勤心一动,莫非他是过来人?

“你也试过这个滋味?”勤勤冲口而出。

檀中恕笑,“来,我们抽空去喝杯咖啡,别去理他们。”

“张小姐会骂的。”勤勤吐吐舌头。

张怀德过来,“檀先生,请过来看录像带。”

勤勤不敢睁大眼睛,只自指缝间看自己:她有点呆,眉头皱得太频,时常伸手去摸耳朵,唯一的优点是英语说得不错。

唉,断不是明星料子。

张怀德看着勤勤,“没有时间喝咖啡了,是不是?”

勤勤巴不得有个地洞好钻进去。

第二三四天,勤勤不住在会议室练习,第五天,她一走进会场的姿态已经不同:冷静、孤傲、清秀的面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动作伶俐,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出奇的甜美。

这时,全场人都认为她是可造之才。

勤勤在这几天内,平均每天只能睡六小时。

几次三番她想找杨光说几句话,实在抽不出时间。

就这样,水急风劲,勤勤号去得又疾又快,岸上的杨光瞬息间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

远去了。

檀中恕每天都来看效果,他说:“可以了,太纯熟反而虚假。”看一看勤勤。

勤勤虽然发过誓不再问问题,终于还是轻问:“为什么是纽约?”

擅中恕轻轻答:“因为先知在本地历来不吃香。”

勤勤明白了。

“来,我们去喝那杯咖啡。”

“去哪里?”

“到了你就晓得。”

张怀德过来说:“明天上午十点钟的飞机,勤勤,司机八点钟接你。”

勤勤问檀中恕,“你与我们同行?”

“他们应付这种场面绰绰有余,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勤勤随他进电梯,檀中恕按了二十四字顶楼。

“也是我们的写字楼?”

檀中恕莞尔,勤勤好奇如一个小顽童,不问不欢。

“我住在阁楼。”

“啊。”

勤勤犹疑了,与他上他家?这是独身女的禁忌,必须紧记。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么,但不出声。

十五年前,他乘这部电梯上二十四楼的时候,感觉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这么多日子已经过去,彼时他也是个年轻人,胸怀大志,有野心,但没有门径,冒险到这层大厦来探路…

他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画家,但却变为举足轻重的画商。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勤勤发觉他脸上那股忧郁的阴霾又升上来了。

电梯门打开,有下人出来迎接。

屋里绝对不止他们两个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话要说,始终没有说出来。

结果,喝咖啡真的成为喝咖啡。

勤勤缓缓地说:“檀先生真认为我的作品已经可以见人?”

他笑笑。

“艺评家目光尖锐。”

“我想起一句老话:不会的,教人;会家,办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并不重视他们。

他又补充,“我有几个很肯帮忙的朋友。”

勤勤说:“可是,那我就听不到中肯的批评了。”

檀中恕看着她,“你是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值几分?”

“我知道,所以才担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过。

“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门。”

“谢谢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亲在旧屋谈了一会儿。

她问王妈:“有没有一个叫杨光的人找我?”

王妈摇摇头。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贪婪,每翻一个身都觉得心旷神怡,直到床头电话铃大响,将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门,不知有多少事待办,还未成功,已经要付出代价。

是司机在车里催她。

勤勤发呆。

一直到抵达飞机场她还不十分清醒,感觉像是做梦。

自上如意斋典当石榴图至今,不过短短三两个月。

感觉上她像是见了许多,学了许多,不复当日单纯。

她与张怀德坐头等舱,侍应生一直文小姐长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觉实在不坏,很容易习惯,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变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辈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罢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后拥的滋味,可真难受。

勤勤年纪轻,二十多小时飞行时间对她来说不算一回事。

下了飞机自有专车接送,她们并没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园大道与三十街交界处,两厅两房,张怀德一定要勤勤用较大的一间,勤勤无论如何不肯。张怀德觉得宽慰,呵这小孩不是一个恃宠生娇需索无穷的恶女,多可爱,否则,再具才华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过,略事休息,她们便赶去辜更轩画廊拜会。

“我们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没有时间了,而且起码要走大半个小时。”

“错过多少风景。”勤勤惋惜。

张怀德答:“看风景的人也许永远不能抵达目的地。”

说得也对。

辜更轩本人在等她们。

勤勤听张怀德说过这位犹太人,七十多岁了,没有子侄,只得两个女儿,是以把业务传与女婿,平时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进门便看到他笔挺地站着,白发白须,十分神气,一身黑色西装一尘不染。

“文小姐,欢迎欢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达,好几个工人正在把画挂起,勤勤忽觉十分汗颜,脸上却丝毫不露,外人看了只觉得她凉凉的不易接近。

她一边伸手与辜更轩相握。

立刻发觉连这位犹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样,看见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凝视起来。

勤勤避开他的目光,不避犹可,这一避视线落在老人手上,他刚与勤勤握完手松开,袖子缩上一点点,白金腕表露出来,勤勤看到表的侧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数目字。

电光石火之间,勤勤已经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辜更轩在二次大战时进过纳粹集中营,腕上是纹身编号。

勤勤心中恻然,也有一点点战栗,退到一边不出声。

辜更轩与张怀德交谈起来。

勤勤站得远远,看着她的画,都已经镶起来了,郑重其事,当珍品处理。

画廊墙壁特别漆成一种灰蓝色来迁就画的色调。

看上去似模似样,只要宣传工夫做得足够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画坛新秀了。

勤勤有一点点高兴,也有一点点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杨光,他只落得在儿童漫画出版社为动画人物着色,现连这份工作都丢了,走向不明,不知祸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个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衬,成功的人总有他的理由,因为成功了,失败的人想找个自圆其说的借口都没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杨光的技艺胜她多多,无奈。

辜更轩走过来,看到东方少女站着沉思,漆黑头发,象牙皮肤,高挑身段,他是一个识货的人,虽然画不如人,但一张美丽的面孔胜过多少言语。

他们经营的是豪华住宅内的装饰画,顾客会乐意知道那些色彩悦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轻女画家的手。

老人问:“满意吗?”

勤勤缓缓转过身子来,轻轻一笑,这个姿势她已练过多次,相当熟,但又不致于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一个年轻画者可以获得。”

“英国口音,”辜更轩笑道,“会令很多人着迷。”

勤勤笑笑。

犹太人一直喜欢与中国人为伍,许是他们看到两个民族间太多的共同点:聪敏、勤力、优秀、苦难。

不知道捧起多少华裔艺术家,自建筑师到服装设计师、画家……各种各类都有。

辜更轩说:“回去休息吧,好好为明天准备。”

勤勤渴望淋浴睡觉。

她偕张怀德离开辜更轩画廊。

在大房车里她怔怔看着街上风景,车子穿过中央公园往回驶,因为疲倦,所以她没有表情。

“怎么了?”张怀德问。

“想家。”勤勤答。

张怀德不置信地笑,长年出门的她,到处为家,无家可想。

奇怪,勤勤想,连王妈每一个姿势都清晰起来,她愿意见到她。

然后勤勤知道,这是怯场的表现。她不愿意打这场仗,她想回到旧日安乐窝去,那里有与她厮混到天荒地老的人,有她熟悉的气味。

但整件事逼了上来,她若放弃这出人头地的机会,实在太过折堕。

非提气往上爬升不可。

回到公寓,勤勤已经准备休息,但是檀氏一班幕后人员也已经赶到与张怀德会面。

他们是监制、导演、美工、灯光、服装、摄影,而文勤勤,是演员。

最轻松是她了,还想怎么样。

她睡着了。非常非常内疚地睡。因为这个画展并非画展,而是商战。

但是勤勤告诉自己不要紧,这是良知,很快就会磨灭。

醒来的时候,勤勤有种日夜不分的感觉,呆半晌,才搞清楚身在异乡为异客。

她庆幸这只是短暂的旅游,数天后可以回家,只希望檀氏不要突发奇想,把她拘在这个城市做一年功课。

想想都不寒而栗。

勤勤又发觉她的潇洒度不如她想象远矣。

她起床,披着浴袍,打开窗帘,研究一下是日是夜。只见天色苍茫,分明是一个黄昏,恐惧自她心底悠然而生,勤勤吞一口涎沫。

“看你好像睡得极甜的样子。”

她转身,檀中恕站在门口。

勤勤意外惊喜,“你几时到的?”

“你做梦的时候。”

勤勤一听这句话,有点觉得被唐突了,这是一句玩笑话,他与她已经到可以随意谈笑的地步了吗?抑或是她轻佻在先,像,披着浴袍见人。

她涨红面孔,僵立床边。

檀中恕也自后悔把话说造次了,但追也追不回来。

是他糊涂,檀中恕连忙退出客厅去。

勤勤急急换上衣服,她死性不改,死心塌地想穿运动衣与羊毛袜,终于不敢,套上一条黑色连身裙。

又用清水洗一把脸,啊,在勤勤这种年纪,清水已经是足够的美容品。

她张望一下,看到茶几上有比萨盒子,搭讪说:“肚子饿了。”打开盒子,取出一角冷饼,咬了一口。

檀中恕站在窗前看公园大道的车水马龙,闻言答:“我同你出去吃。”

勤勤的致命伤是馋嘴,马上答:“好,”又犹疑,“张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会场,一会儿我们去看她。”

晚饭时候勤勤说得比较多,香槟酒往往有这个效用。

“我们通常是被逼精明起来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家父到最后几乎欠债,但是没有人比他更懂得金钱真正的意义。”

“我可以数得出有多少前辈当年受过他的资助,不过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人在家父过身之后,都不愿意承认与我们是相识。”

檀中恕缓缓答:“不久将来,你亲戚与朋友数目肯定会骤然增加。”

他说得这么含蓄,勤勤忍不住笑起来,她太明白了。

“你呢,你亲友数目多不多。”她想起如意斋的瞿母过了多年还珍藏他的照片。

檀中恕笑一笑,“我又不是即将成名的画家,没有这种烦恼。”

勤勤看着他,想问一个问题,但即使有香摈助兴,也不便开口,他十只手指上,并无指环。檀中恕全身不戴首饰,只配一只腕表。

“你在想什么?”

“酒醉饭饱,要开始做事了。”

“我们出发吧。”

“我们能否步行一会儿?”勤勤又再央求。

檀中恕看着她,忽然很温柔很温柔地说:“好的。”

夜晚清冷,勤勤披着一件羊毛斗篷,与檀中恕并肩而行。

檀中恕老是觉得鼻端有股清香,又说不出是什么。

也许只有一个解释:一个人愿意醉起来不可救药。

勤勤说:“明信片上所有的名胜全在这条街上了。”

车子贴着他们缓驶。

走了十分钟左右,檀中恕停下脚步,劝说:“上车吧。”

勤勤点点头。

在车上,檀中恕了解地说:“令尊过世后,很吃了点苦吧?”

勤勤点点头。

大学三年苦苦挣扎,每个学期都不晓得下年度学费从何而来,心里却约莫懂得挨不过这几年更加没有前途,于是什么帮补的途径都走遍,她甚至做过杂志的摄影模特儿,借此,才走进出版社工作。

她的确是美专学生,并非混充假冒。

谁知檀中恕笑笑说:“细节并不要紧,一个人要是成功了,谁会去细究他的出身。”

成功成功成功,唉。

檀中恕忽然转过头来,“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有野心的。”

勤勤不能反对,她沉默。

有所求便是有企图,心中有事,便易为人所乘,遭人利用。

这是危险的一件事。

勤勤说:“真不幸我不像家父恬淡宁静澹泊快乐。”

“你不能像你父亲,他有一位开纱厂的父亲,你没有。”

勤勤哑然失笑,不禁释怀。

“少壮的时候,我的野心比你更大,迹近狂妄。”

勤勤看他一眼,“你做得很好,将之全部纳入正轨。”

“没有法子,被人驯服了。”

勤勤十分诧异,他这两句话说得荡气回肠,分明到如今还念念不忘彼时温情。

“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勤勤问。

“身为主角之一,当然认为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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