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杜贝克家时,表针已经指向四点一刻。本来我可以明天再找安吉洛·贝托鲁奇聊聊,甚至等到下周一;本来我还可以回旧金山,在自家客厅喝瓶米勒淡啤酒,放松放松。而现在我在东岸高速公路上朝北向里士满-圣拉斐尔桥驶去,这是从伯克利经马林镇到托马利湾最近的路线。一只猎犬开始追踪新线索。

我上桥前交通还算畅通。但随后桥上以及去诺瓦托一路到处都是咆哮声。大家管这个叫横冲直撞的时段,这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就像在教堂里放屁一样。今天下午没人横冲直撞的,周五下午四点不可能有人在高速公路上横冲直撞——感谢上帝,今天就是星期五。于是我不再抱怨诅咒,心平气和地补上昨晚没碰上的事:闻着汽车尾气,小心驾驶,应对伟大美国的交通堵塞。

趁汽车慢慢爬行的当口,我思考起贝托鲁奇、安吉洛和凯特的关系。现在看来凯特很可能就是和哈蒙在一起的女人,埃伦·科尼尔撞见了他们俩在上床,并以此勒索哈蒙;那堆被发掘出来的遗骨可能就是凯特的。但确认她的身份时又带出了新问题:贝托鲁奇知道那件绯闻吗?如果是,他采取了什么行动吗?他对妻子的失踪有什么反应?他如何向朋友和邻居解释?

贝托鲁奇能回答这些问题。也许他还能回答另外两个大疑问:为什么他妻子死了?谁干的?我想起贝托鲁奇是个多么古怪的老头;想起那天他站在蔬菜地里,一手拿着猎枪,一手提着一只血淋淋的乌鸦……

到了汉密尔顿地区,交通终于趋于正常,经过诺瓦托时路上已非常畅通,使我能以六十公里时速前行。我在帕塔鲁马下了高速,仍然选择了周三去托马利湾的那条双车道县公路。一路尘土飞扬,到达时还不到六点。雾又浓又厚,几乎笼罩了全县。楼宇和街道上的灯光昏黄不清,像透过灰色薄纱观察一张黄色的全息图片。

那家杂货铺还开着,我在海滨线公路转了个弯停在它门口。柜台后仍是那个黑发女孩。我等她招待完一个顾客后跟她打招呼:“嗨,记得我吗?”

“哦,当然。”她说,“那天你来问过贝托鲁奇。”

“对。能否再请你回答几个问题?”

“嗯……能啊,如果我可以的话。”

“贝托鲁奇先生结过婚是吗?”

“很久以前。在我出生前。”

“他妻子叫凯特吗?”

“凯特。我想是的。”

“你知道后来她怎么样了吗?”

“哦,不知道。好像和另一个男人跑了。我妈妈知道。你想和她谈谈吗?”

“我到哪里去找她?”

“就在这儿,她在后面的储藏室里。我去叫她。”

她离开柜台走到后面去了;小县城的人都非常信任别人。现在我完全可以带着她的收银机跑掉。这是我的毛病:在城市生活太久了,老想到犯罪。如果我住在像托马利湾这种地方,大概根本不会有那样的想法。

女孩带着她母亲出来了。她简直是那个女孩的翻版,只不过年龄大了许多,头发变成了灰白色。她在男士衬衫外套着皮围裙,穿一条李维斯牛仔裤。妇人告诉我她叫玛莎·克莱默,我也告诉了她姓名,但没亮明侦探身份;我说自己是家谱研究员,想为旧金山的一个客户追踪安吉洛·贝托鲁奇的妻子凯特的信息。

“哦,我明白了。”她点点头。

“周三下午我去见了贝托鲁奇先生,在和你女儿谈过之后。可惜的是他不太合作。他似乎……有点怪。”

“形容得很贴切。”克莱默太太表示赞同。

“我离开时他跑到院子里打了只乌鸦。用一杆十二毫米口径的猎枪。”

她微微带点嘲讽地笑笑:“有时候他会那样做。过去吓到过邻居,但现在根本没人在意了。”

“他一定独居了很久。”我说。

“从贝托鲁奇太太离开他后,已经有……哦,超过三十年了。”

“一九四九年十月?据我所查。”

“我想那年是一九四九年,没错。”

“你说她离开了他。你的意思是离婚吗?”

“不,私奔。”

“和另一个男人?”

“很明显。”

“她和贝托鲁奇先生关系不好?”

“不是很好。总是吵架。”

“为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我妈妈说是因为他的执拗。”

“有没有打架?”

“有过一两次。他的拳头太放肆了。”

“暴力倾向?”

“嗯,你也看到了他是怎么对待乌鸦的。”

“你知道贝托鲁奇太太和谁私奔了吗?”

“上帝,不知道。那时我只是个孩子。”

“所以她的事没有多少人知道。”

“是的。但人们并不惊讶,因为贝托鲁奇对她的态度尽人皆知。”

“人人都知道她私奔了?”

“他不止一次承认过。”

“他苦恼吗?”

“我猜是的。碰到这种事谁不会呢?”

“他没再婚?”

“没有。打那以后他也从没离开过托马利湾。”

我掏出笔记本记下些要点,实际上只是装装样子。“你能讲讲贝托鲁奇太太吗?”

“嗯,我想想,”克莱默太太说,“她少女时代姓邓莱普,是爱尔兰人……你一定已经知道了。”

“是的。”

“我认为贝托鲁奇先生是通过她父亲认识她的。她父亲在圣塔罗莎经营一家水管装修公司……不对,应该说他是建筑承包商。贝托鲁奇先生帮他在这一带做生意。贝托鲁奇太太失踪的前一年,他死了。”

“在圣塔罗莎她还有其他亲戚吗?”

“据我所知没有。你找到了吗?”

“没有。她在托马利湾有密友吗?也许我可以去谈谈。”

“呃……她最好的朋友叫伯妮斯·托兰,但伯妮斯几年前已经死了。凯特离开这儿之前写了张纸条给她,说她和一个男人一起走了。显然伯妮斯是最早知道的人。”

“从那以后伯妮斯再没收到过她的信?”

“没有,从来没有。”

“有没有什么人我可以见见的?”

“我想有一些,但我觉得他们也讲不出更多的事情了。”

我记下了这些人的姓名和住址,谢过克莱默太太和她的女儿。坐在车里,望着浓雾飞旋着掠过公路,我在脑海里过滤着刚才获得的信息。似乎很合理。安吉洛·贝托鲁奇处理妻子失踪的方式说明另有隐情——他隐藏了些东西,对妻子的失踪负有责任。

现在我想去找贝托鲁奇,然后再去见他妻子的两个朋友。我发动汽车,驶上迪伦海滩路,朝山丘街驶去。雾越来越浓,好似在我的车灯前造了堵墙,黄色的灯光只是在灰色的墙面上增加了一层色彩,却刺不穿它。我只能让车子慢慢爬行,二十码开外就看不清楚了。

我看到了“山丘街”的路牌,继而发现我正开到这条街和另一条泥石路的交叉口处。出于习惯,我在换挡前打开了转向灯。

突然,前方雾里一声巨响,同时一辆汽车从山丘街冲了出来。只有一个黑色轮廓,没有车灯,如同幽灵。我大叫一声,猛地向右打方向并踩下刹车;我的车失控了,侧滑向那条坑坑洼洼、有很多碎石的路。那个司机也猛地变了方向,防止了一场迎面相撞,但他的车滑向一边时仍擦到了我左后方的挡泥板和油箱。碰撞使我的车停住了。与此同时,那辆车歪歪斜斜地冲上迪伦海滩路,瞬间消失在灰蒙蒙的浓雾中。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我连对方汽车的牌子、型号甚至颜色都没看清楚。

我喊道:“该死的蠢蛋,狗娘养的!”气血攻心真不明智,可能使我患上冠心病。唉,骂人除了喉咙痛,一点儿快感也没有。我在那儿停了几分钟,沉默地坐着,使自己平静下来。四周只有浓雾围绕,最近的一幢房子就是窗上挂着邦联旗的那幢,里面没有灯光。刚才那个司机——不管有没有喝醉,不管是疯了还是太蠢——很可能就住这儿。上帝啊!

车熄火了;我重新发动后直接开到贝托鲁奇门前。我的手掌和胳肢窝都是汗,一出车子,雾立即使这两处地方变得又湿又黏。我哆嗦了一会儿,拿出手电筒到车后查看车子的情况。车身被刮出了一条一英尺长的刮痕,还凹下去拳头般大小的一块;刮痕处沾上了黑色的油漆。

我把手电筒扔在前座,低声抱怨了两句,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到贝托鲁奇的房子上。雾模糊了从窗户透出的昏暗的光,即使他听见了撞击声,也不会好奇地出来一探究竟。我推门而入,穿过长着乱七八糟的杂草和丁香花的草地,走上门廊。那块牌子仍挂在门上:按铃请进。和周三一样,我谨遵指示。

贝托鲁奇的展示厅里只有飞禽走兽的标本毫无表情的瞪着它们的玻璃眼睛。今晚腐肉味更强烈了,还夹杂着一股潮湿的雾气,而且很冷;除了墙角一个没生火的旧木壁炉,我没看到其他取暖设备。

“贝托鲁奇先生?”

一扇门嘎吱响了一声,可能是老鼠或其他什么大家伙在墙里窜来窜去。之后,屋里一片寂静。

我走过坐在后爪上的浣熊,抓着兔子的猫头鹰,和蹲在基座上的两只凶神恶煞的老鹰。墙里又发出了声音;随后的寂静让人感觉身处一幢完全废弃的楼房中。

“贝托鲁奇先生?”只有回声回答我。

放啮齿动物的柜子后面有一扇门半掩着,另一边有暗淡的灯光照过来。我把门彻底打开。

这是贝托鲁奇的工作室,布置得井井有条:中间一张大工作台,架子上放着贴有标签的容器,分别装有黏土、熟石膏、清漆、亚麻短纤维等等;墙上挂着各类工具;一个有很多抽屉的柜子,每只抽屉上都用蜘蛛腿一样细长颤抖的笔迹写了张标签,其中有一个上面写着“眼睛”;砧板、金刚砂轮、电锯、塞满棉絮的盒子、一团团的线和绳;听装的蜡、颜料、汽油、甲醛、甲醇;一桶玉米粉。一个角落里堆着布满灰尘的木头防护板和木板;另一个角落里则是零散的金属丝。整个房间在吸顶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陈旧古老。

仍然不见贝托鲁奇。

我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仍然只有回声和寂静。我走向右边的一扇门,门通向厨房,水槽里脏盘子堆得高高的,地上撒落着糖,很多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这儿也没有贝托鲁奇。厨房还有两扇开着的门,分别通到房子的后面和前面。我决定先到后面去看看,但突然间我闻到了一股火药味。

我的肌肉一下子收紧了,胃开始抽动,纠结。不,上帝,别,别再来一个。我继续走,穿过那扇开着的门。

很窄的一条通道,通向洗衣房。贝托鲁奇仰面躺在那儿,身上、地上、墙上到处都是血——是真的血,不是那些血腥暴力影片中使用的假液体。他的胸部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那把十二毫米口径的猎枪就在旁边的地上。现场看来是近距离射击,子弹是猎兽用的大型铅弹,而不是射鸟用的小号铅弹。

后门大开,雾钻了进来,这里如坟墓般死寂阴沉。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只等我进了厨房才闻到火药味:风吹走了所有的气味,尽管离开枪只不过几分钟而已。血还是新鲜的,在厨房灯光的照射下鲜艳夺目。

是那辆黑色轿车司机,我立即想到——一定是他。那不是疯狂的年轻人,不是周五晚上的酒鬼,而是正在逃跑的杀人犯。要是我没去杂货铺而直接来这儿,也许就可以阻止这件事了……

那个浑蛋。如果我再待在这儿,就要吐了。我退回去时把门关上,遮住了贝托鲁奇的尸体。但我眼前依然浮现着那些画面。鲜血、腐肉。我踉跄着跑出房子,找了个电话打给警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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