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窦哲一家的存在后,裴春楠一直对他们抱有十分复杂的情感。她奶奶说得没错,如果当年她没被送走,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估计也很难活下来,她知道亲生父母的难处,可这么多年来,她因无父无母所遭受的歧视绝非一句道歉、一个难处就能全部掩盖的。裴春楠是个心软的人,她担心一旦接受了窦家的任何一个人,今后就会慢慢融入这个家;她不想这样,她觉得这对奶奶来说太不公平。她原本的计划就是留些钱还了生育之恩,便老死不相往来。给窦哲安排工作,也是临时起意,她只是觉得这么做比较妥当,而不是特意去为这个家计划什么,所以她对窦哲的态度很冷淡,走得也很决绝。

每月10号,是纸厂的发薪日,这一天也被定为新老员工交替的日子,裴春楠用6条香烟疏通了人事科的关系,只要窦哲愿意,10号当天便可直接来厂里上班。裴春楠在厂里是车间副主任,大小算个官,按照“置换”的“潜规则”,厂里的编制可以保留,但领导岗位绝对要给别人,否则老子是厂长,换他儿子还做厂长,非乱套不可。所以窦哲进厂只能从最普通的工人做起。造纸厂的底层员工分很多种,大多数都是直接接触高污染物。裴春楠这些年深受其害,她不想让窦哲重蹈覆辙。在她犯难之际,人事科长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去运输队。

在那个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运输队绝对是决定一个厂生死存亡的关键。工厂能不能快速回笼资金,全要看汽车轱辘跑得快不快。运输队虽然在厂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但是常年的风雨漂泊,也让它成为最留不住人的岗位。可对窦哲来说,运输队再适合不过了。首先,他光棍儿一个,一年外出365天也不会有畏难情绪。其次,去运输队能学到一技之长,就算今后离开了纸厂,有了驾驶手艺,到哪儿都能谋碗饭吃。最后,在运输队收入最高,满勤每月4000元,能抵上三个乡镇公务员。裴春楠觉得人事科长说得在理,于是她没有征得窦哲的同意,就直接给窦哲预留了一个运输队跟班的岗位。

10号那天早上,裴春楠在纸厂门口见到了一身运动装的窦哲。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三分靠长相,七分靠打扮”。窦哲这么一捯饬,看起来要比之前帅气、阳光很多。

“姐,我来了。”

裴春楠眉头一皱:“在这里不要喊我姐。”

窦哲刚从山沟里出来,心智尚未全开,他不懂镇里的规矩,见裴春楠表情肃穆,他默默点了点头。

“我给你安排在厂里的运输队工作,只要能吃苦,一个月能拿三四千元钱。”

“我一定能……”

“听我把话说完。”裴春楠粗声打断了他,“我不管你吃得了苦,吃不了苦,我给你安排的是厂里正式员工,除非你还想回到山沟沟里,否则就算再苦再累,你也要给我咬牙坚持,听见没有?”

“听见了!”

“好,我现在带你去办手续,没有我的允许,尽量别说话,还有,以后在谁面前都别说我是你姐,否则会引起大麻烦,清不清楚?”

“清楚。”

“看见那扇大门没有?”裴春楠指着“崂山街造纸厂”6个铁皮大字问道。

“看见了。”

“你走进去之后,剩下的路就要你独自去面对,没有人会帮你,包括我。”

裴春楠说完,不管窦哲有没有听进去,她转身便朝人事科的方向走去。有句话说得好,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手续办好,“生育之恩”也就算还完了,她与窦家今后两不相欠。如果窦哲是块料,有了这份工作绝对能让窦家彻底和“穷”字绝缘,如果窦哲烂泥扶不上墙,就算自己有再多的钱也堵不住这个窟窿。裴春楠态度如此冷淡,就是要让窦哲断了念想。

窦哲接连被泼了好几盆冷水,心情有些低落,他佝偻着身子按照裴春楠的要求签了一大堆表格后,从后勤部领到了一套藏蓝色的工作服。

“手续办完了,明天早上8点准时到运输队报到。”裴春楠说完,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把钥匙,“纸厂旁边的家属区有员工宿舍,30元钱一个月,我给你交了一个月的房费,钥匙上拴着门牌号,你回头把衣服铺盖都搬进宿舍。厂里的食堂管饭,只要好好上班,基本不用花什么钱。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了,至于今后你能混成什么样,全靠你自己了。”

虽然窦哲不知道裴春楠对他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淡,但是不可否认,眼前这位与他有血脉之亲的“陌生人”给了他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临来时,母亲曾告诉他,不管人家认不认他这个弟弟,都要念人家的好。窦哲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就在裴春楠将要走出大门之际,窦哲朝着裴春楠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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