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超12岁以前的所有记忆,都在一个挤满小孩儿的窑洞中。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为何会来到这里,他只知道,从他有劳动能力的那一天起,要想果腹,就必须跟其他同伴一起敲煤渣。每天早上6点开始,窑洞里的监工会按照年龄大小分配任务,那时候的方超每天要敲1000块煤渣才能换到一日三餐。

若不是亲身经历,根本不会知道所谓的“敲煤渣”到底是一种什么体验。方超每天接触到的煤渣均来自附近的工厂和发电站。当优质的煤炭被一股脑儿地塞进焚烧炉时,会有少量的煤炭无法完全燃烧,形成黑煤渣。而黑煤渣上的黑煤是可以二次利用的煤炭。分离黑煤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只有人工。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化工厂使用的煤炭是一种质地硬、黏度大的焦煤,这种煤炭在燃烧后产生的煤渣有的甚至比石头还硬,要想从这种煤渣上敲掉黑煤绝非易事。每天1000块煤渣,方超除去吃喝拉撒睡,一小时最少要敲60块。这种强度,对10岁以下的儿童来说已是极限。

在窑洞中,和方超有着同样命运的小孩儿有二三十个。他们每个人的右脚上都套有一个脚镣,脚镣与铃铛焊接,只要有人试图逃脱,便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窑洞中年幼的小孩儿不敢反抗,但一些年纪大一点儿的脑子要活络得多。方超曾亲眼见证过同伴李树逃跑的全过程。那天夜里,比方超大五六岁的李树先是用泥巴将铃铛塞实,接着在脚镣的外侧裹上了布条,一切准备就绪后,他用铁丝戳开了门锁,趁着夜色溜出了院子。

他逃走的那一刻,窑洞中的小孩儿都扒在铁窗前眼巴巴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可就在这时,远处的惨叫声让所有人心中一惊。紧接着,院外的两名监工像拖死狗一样,把李树重新拽进了窑洞。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结束。监工当着所有孩子的面,开始用棍棒、皮鞭疯狂抽打李树。李树被打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从那之后,窑洞中再没有小孩儿敢抱有一丝逃跑的幻想。

方超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要死在这座暗无天日的窑洞中,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3个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在窑洞生活的这些年,方超算是最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工作按时完成,监工安排的其他活儿也是任劳任怨,可能是因为这个,他成了窑洞中唯一的幸运儿。方超永远都记得那一天,那是2007年的1月1日,监工头子用电焊切开那个捆绑他多年的脚镣后,对着其他孩子说了一句话:“只要你们像方超一样乖乖听话,好好干活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方超注意到,窑洞中的同伴听完这句话后,原本灰蒙蒙的眼睛,突然变得黑亮。

寒暄几句之后,方超被3个人带上了一辆吉普车,摇晃的车厢中一共坐着6名和他年纪相仿、衣衫褴褛的男孩儿。他们或瑟瑟发抖,或蜷缩于拐角,全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上车前有人警告过他们不要说话。从小备受欺压的方超不敢违抗,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方超朝众人比画了几下敲煤渣的动作。见几人纷纷点头,方超才明白,车上的所有人都是来自附近的黑煤窑。

启程时,室外艳阳高照,等到车停下的那一刻,已是皓月当空。方超连同其他6个人被带到了一间废弃的厂房内,3名男子把各种卤味摆在了众人面前。

“肉!”一个男孩儿的喊叫,在几人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不要吵,不要吵!”其中一个戴着大金表的男子使劲儿地拍打着桌面,“只要你们几个好好听话,以后这肉我保证管够。”

“听话,我一定听话!”有一人带了头,包括方超在内的其他孩童纷纷附和。

“好!看来我没有选错人。”男子指了指自己,“我的绰号叫‘道北’,以后你们就喊我大伯;这位穿花衬衫的绰号叫‘烟杆’,是你们的三伯;旁边那位绰号‘大圣’,你们要叫二伯。”

“大伯,二伯,三伯。”众孩童异口同声。

“道北”喜笑颜开:“来来来,吃饭,肉大伯管够。”

方超在黑煤窑当了那么多年苦力,每天除了豆腐白菜,压根儿就见不到一点儿荤腥,就算是过年,他们吃的也是素馅饺子。监工之所以不给吃肉,原因很简单,一来是节约成本,二来是怕他们把嘴吃馋了,天天想着往外跑。在方超的记忆中,他吃肉的次数一只手绝对数得过来,像今天这样肉管够的情况,算是在他的人生中开了一次先河。

桌子上的卤味一袋一袋地被消灭干净,“烟杆”又一袋接着一袋从泡沫箱中取出。当几人实在吃不下时,“烟杆”这才盖上了箱盖。

“院子里有水龙头,吃饱了洗洗睡觉,明天一早带你们去干活儿。”

“谢谢三伯。”几个人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渍,嬉笑着朝院中跑去。

眼前这幅和谐美满的画面,方超只在梦中见过,他本以为日子已苦尽甘来,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竟是7个小伙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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