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在永安府一条叫做穿心巷的小巷里开了间药铺,时常坐在那里义诊,那些在无音成婚当日见过她的百姓还不敢来找她看诊,甚至有一些人还怀着异样的目光看她。她到底是个还俗僧人的妻子,而这个僧人,还曾经是在永安府名声大噪的圣僧。

温宁却不管这些异样的目光,没有人来看诊,她就坐在药柜前看师父留下的药方。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这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温宁照常坐在药柜前看书,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个一边走一边哭的少年,头上裹着白布,身后拉着一辆车,上头躺着个用草席盖着,一双光脚露在外头的人。像是走累了一样,那少年抹了一把泪,坐下来靠着墙角休息了一会。

温宁一时好奇,便放下书走了过去:“小兄弟,怎么了?”

那少年只是擦了擦泪,抬起一双褐色的眸子看着她,抽了抽鼻子,煞是可怜。

温宁把目光放在了他身后的草席上,不知怎么的,就蹲下身去伸手捏了捏那露在外头的光脚,小姑娘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她伸手想要掀开草席看看清楚,却被那少年一把抓住手:“你做什么?”

“我是个大夫,你若是信我,便让我看看。”温宁拍了拍他的手,不知怎么的,仿佛她的目光像是有千斤之力一半,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少年情不自禁的松开了手。

温宁掀开草席,发现上头躺着的是花甲年纪的老人,她把手搭在老人的手腕上,确实是一丝脉象都没有,但是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个老人还活着,只是陷入了一种休克假死的状态,她对少年说:“去,快把他扶进去。”

这种假死状态若是持续久了,人就真的没救了。

少年瞪着她:“我爷爷……”

“还好你遇到我,不然你爷爷可就真没了。”温宁也不和他解释,只是伸手想要扶起那个假死的老人,少年略一哆嗦,连忙像是死马当活马医一样,帮着她扶起了自己的爷爷,温宁将老人放在义诊堂的床板上。

少年拉着他爷爷一路哭一路走的时候,也招来了不少人同情的目光,温宁这么做,自然是将这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义诊堂。

“这小娘子,还以为自己能起死回生么?”

“嘘,难说,她家相公不是以前是个圣僧么?指不定有什么法力呢?”

“瞎说,什么圣僧,明明是个还俗的妖僧。”

温宁只当听不见,她心里倒是有比这更值得关心的事情,救人一命,她落针不能有半分偏差,即使要调理这老翁的身子骨,她也得先把他从这假死状态里拉回来。

少年屏住呼吸,看着她一针一针的落在自己爷爷的身上,眼里都充了血,又是担心,又是希冀,又怕抱了希望,反而失望,一时百感交集,除了凝望着,竟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然而老人一时半会并没有起色。

“这不是白糟蹋老人的尸身么?”看戏的众人忍不住说了一句,立刻有人附和。

“是啊,是啊。”

“就是,你这不能起死回生,白白给人家爷爷的身子扎那么多针,不让死者安宁,可见是个庸医了。”

温宁依旧不理他们。

她在这里开义诊药铺,十天半月也不见有人来,更不要说有什么大长公主府的人来照拂了,就连她那个夫君,据说也像是无颜见人一般在永安府外的镜湖边上弄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住着,罕见出门。

便有市井泼皮无赖看着她美貌,想趁机调戏一番,大摇大摆走上前来想拉他,却见小姑娘倏然抬起头,一双沉静的眸子盯着他看了一眼,那泼皮无赖在乡里横惯了,却被这姑娘一个眼神给唬了一跳,愣怔了一瞬。

小姑娘又回头,将手上的最后一根银针落在老人的身上,她这一针又稳又慢,一分一厘缓缓刺入,慢慢向前探,到最后一分的时候,她闭上眼,感受着指尖传来的些许触感,最终,又微微向里探了小半分。

躺在床上的老人闷哼了一声,吐出一口碧绿化脓的痰来,正中站在不远处泼皮无赖的面门。

温宁收回手,绷着的脸才掌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围观的人一片尴尬的寂静,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样,到是那泼皮无赖被吐了一脸的浓痰,恶心至极,跑到外头吐了起来。

温宁扭头对着少年道:“我给你抓服药,你记得给你爷爷吃。”说罢,收回针,还让浑身脏兮兮的老人躺在门板上,自己走到里头去抓药了。

外头围观的街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到小姑娘进去了,才敢小声道:“真、真活了?”

“见了鬼了?”

“这还真能起死回生了?”

“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医术到是高明……”

“嗨,刚是谁说她庸医?”

“我这不是不知道么……”

“嘘,以前圣上没灭佛的时候,我曾听庙里的老姑子说,若是有僧人有无法自渡的劫,佛祖就会派天上的天女来帮他渡劫……”围观街坊里,一个老姑婆,换做芳姑,是永安府有名的牙婆,虽然年纪大了也不干这行了,一双眼睛却是又毒又利,对着身边的另一个姑婆道,“我看着姑娘走路,到不像是破了身的样子……莫不是……”

她说到这,自己先捂住了嘴。

哎呦,哎哟,不可说不可说,说了烂嘴。

温宁掀开帘子,手里抱着一包药,递给那少年:“你记得两碗水煎做一碗,每日两次喂你爷爷喝下,大约半年,这痰症定好了。”

少年红着眼眶,突然给温宁跪下了,“恩人,小子家里一分银钱没有,恩人救我爷爷,又赐我药,”他重重磕了两个头,“小子无以为报,只有当牛做马了。”

温宁指了指外头挂着的额匾:“这是义诊,你若是是在过意不去,那等你爷爷好了,你到义诊来,帮我做事。我长得矮,义诊有些地方积了灰我也扫不着。”

少年点点头。依旧红着眼眶将自己的爷爷扶到板车上,脖颈上挂着药,推着他爷爷往回去。

他原本是打算着卖身葬了自家爷爷,谁知道,天可怜见,让他遇了个活菩萨。

温宁看着他走远了,才将目光放在站在她义诊铺门口,一个比一个尴尬的街坊们:“各位街坊,可还有事?”她笑问,像是丝毫没介意他们刚刚的冷嘲热讽。

凡人哪有这般大度,菩萨,这定是菩萨。

芳姑连忙笑道:“无事,无事,小神医您忙您的,忙您的。”说着,便讪讪得笑着走了。

其他街坊见有人起头,也各自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散了。

义诊对面是家酒坊,有个围观下人从酒坊正门进去,上了二楼雅座,将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一五一十的报告给了坐上的人。

坐在侧座的人笑着对正座的人道:“官家这个外甥媳妇倒是个有本事的。”

再往里,赫然是当今圣上司马萧,和另一位清秀活泼的少年郎,那少年郎丝毫不因坐上之人是当今圣上而露怯,只是像是十分熟稔一般开玩笑。

“你这越发不把朕当回事了。”司马萧叹了口气,“秦相爷为着你这没大没小,目无尊上都打了你几回了?”

“嗨,圣上不告诉我爹,我爹怎么会知道呢。”少年郎依旧是不怕,喝了口酒,手指轻轻扣着杯沿,“圣上让我追查蝴蝶盗的事情,也不让我专心查,非把我叫出来陪您喝茶,唉,可是苦死臣了。”

这蝴蝶盗是最近在永安府出名的采花大盗,他专挑貌美的闺阁少女动手,犯完事,便要在姑娘身上留下一个蝴蝶烙印作为标记。惹得永安府家里有姑娘的人家人人自危,都想着早点把姑娘嫁出去。前两日,崔尚书家的嫡次女因为生的美貌,艳名远扬,原本是要入宫侍奉司马萧的,却被这蝴蝶盗糟蹋了去,当夜便在自家房里悬梁自尽了。

司马萧震怒,把案子压给了神捕门,不巧,神捕门现在最大的官,就是这少年神捕秦双。

“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司马萧喝茶,神色不变。

秦双垂眸:“蝴蝶盗罪大恶极,臣绝不让他逍遥法外。”

君臣二人喝着茶,都不再说话了。

因为外头下着雨,又依然没有人来看诊,温宁早早的就关了义诊铺的大门,她现在住的地方在镜湖,光是走也要走上一个多时辰。她撑着油纸伞,走着走着便觉得有些奇怪,像是有人在自己身后跟着似的,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光顾着注意后面,她却没注意前头,稍有不慎,便和人撞了个满怀。

天上的雨跟蒙蒙烟雾一般洋洋洒洒,濡湿了油纸伞的面儿,又汇聚在一处滴下来,温宁抬起眼,看着这个一手撑着伞,一手下意识搂住自己的人。

“圣僧?”她悄声道,“你不是……”

不是要默写经卷,闭关不出吗?

无音见她站稳了,便松开手,别开目光不看她:“阿弥陀佛,”他穿着常服,下意识的回了一句佛号,却又愣怔住了,“小僧……我担忧你,来看看。”

他同温宁成婚这两月,他住在书房,温宁睡在闺房,相敬如宾,两不相扰,只有今日,银瓶长公主手下的老姆来送月钱的时候,多嘴提了一句蝴蝶盗的事。

他心里有些慌,便出来看看。

谁知在这朦胧烟雨里,同这小姑娘撞了个满怀。

她抬起眼,用那双盈满了惊讶的,如江南烟雨一般脉脉含情的眼看着他。

——突然拨了一下他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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