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禄过去传话的时候,表情十分凝重。他冲嘤鸣呵了呵腰道:“姑娘,万岁爷说,您上回和怹老人家提起《本草纲目拾遗》,万岁爷对那本书倒有些兴致。只不过这书各篇各卷后来经历代学士添补誊录,要找母本有些难。您瞧,能不能劳您大驾,替主子上敬思殿书局挑选?您进宫也有程子了,南路还没去过吧?敬思殿是武英殿后殿,就离十八槐不远,这会儿的风景正是大好的时候,上那儿走走也不赖。”

原本御前太监说话办事都带着笑模样,今儿不知怎么,竟有些哭丧着脸。嘤鸣嘴上应了,仔细打量了德禄一眼,“谙达怎么了?是身上不好,还是挨主子责罚了?”

德禄的沮丧并没有打算遮掩,算是给她提个醒儿吧,但不好明说,便道没什么,“我二舅老爷死了,心里有些难过。”

嘤鸣哦了声,隐约也有所察觉,自昨儿发现核舟丢了,她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因此格外留意御前人的一举一动。皇帝倒像没什么,神色如常,时刻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威风模样。她进宫至今,对那位主子的脾气也算摸着了几分,但凡他心里装着事儿,即便脸上不动声色,话里总要敲打你两下。不过只是不敢确定,因此不时偷着看他一眼,可能看得有些勤了,他还恼羞成怒,炸着嗓子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朕再好看,你看了小半年了,还没看够?”吓得她赶紧收回了视线。

所以照着以往龙颜大怒时候的反应推演,至少在她丢了核舟后,他没有明显想收拾她的迹象,看来核舟并不在他手里。不过德禄的样子又让她不得不提防,只怕御前有了变故,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她说:“您节哀吧,生老病死本就是常事,还是看开些为好。”

德禄叹着气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来,“今儿主子叫去吗?”

嘤鸣有种开张式的喜悦,说不,“今儿翻了祥嫔的牌子。我同瑞生交代过了,他这会儿已经预备去了。”

瞧瞧,这主儿心有多大,她一点儿不觉得万岁爷翻牌子有什么不好,甚至真心实意为小主们高兴。看来还是没动心思啊,要是真把万岁爷装在心里头了,还能笑得出来吗?

德禄暗暗又叹了口气,然后抬眼看天色,说:“时候不早了,要不您这就过去吧,找出来防着主子夜里要看。”

嘤鸣领了差事,和松格一道往南去,奇怪的是一向周全的御前管事,这回连个带路的苏拉都没派给她。抠抠搜搜掏出一张路线图来,说让她们照着图上画的走。

图纸在松格手里骨碌碌旋转,她压根儿闹不清哪头是南,哪头是北。

嘤鸣被她转得眼晕,接过来自己查看,简直怀疑这丫头的脑子是实心的,这么大的乾清宫就在上头画着呢,她偏看不见。

照着图上的箭头一直往前,再抬眼时已经能看见德禄说的十八槐了。那十八棵槐树是大邺最后一朝皇帝种下的,到如今早已长得参天。王公大臣和宫人们出入西华门必要经过那里,等天凉一些的时候,据说落叶能给方圆数亩铺上一层绿毡,届时再来,大概会有“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之感吧!

慈宁宫南天门以南,真是好大一片空地,武英殿当初是作召见群臣之用的,后来皇帝理政搬到后头去了,这地方渐渐变得冷清了。遗世独立虽很有意境,但用得少了便缺乏维护,她们还没到跟前呢,就看见太监们搬着木料往来,武英殿的殿顶上站着匠人,晚霞映满全身,像庙里的十八铜人。

松格笑起来,“奴才想起一句话,说太和殿再了不起,殿顶的琉璃瓦也要容瓦匠撒头一泡尿。可见多重的规矩,在这些糙人跟前全不顶用。”

嘤鸣也是一笑,这世上的方圆体统本就是从众,遵的人多了,才成了规矩。

正在修缮的地方,下脚得留点儿神。松格搀着主子走到武英门上,原想找管事太监引路的,没曾想四顾之下,竟发现了海银台的身影。

松格很惊喜,低呼了一声:“主子您看,那是谁!”

嘤鸣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见武英殿大殿前站着个熟人,他这程子大约一直在外奔走吧,人相较巩华城时黑了不少,也愈发精干练达了。原本这个人在记忆里慢慢褪了色,但今儿忽又一见,当日余晖下的眉眼,还有落在指尖的轻盈一握,又以无可抵挡之势重新清晰起来。

不过这次的相见应当不算巧遇,是有人成心安排的吧!嘤鸣心里门儿清,那枚丢失的橄榄核,到这会儿终于显露出它的作用来了。皇帝的小肚鸡肠她不是没领教过,难怪莫名其妙派她上敬思殿取书来,果真是拿住把柄了。

然而青天白日的,还能捉奸不成!

海银台也瞧见她了,原本正为匠人错接了榫头恼火,乍然看见她站在门廊旁的阴影里,那点不快瞬间就消散了,竟有些久别重逢的暗喜。

他仓促地往前迈了一步,自觉不妥,便驻足笑了笑,“姑娘今儿怎么上这里来了?”

嘤鸣听他如今改口称她姑娘,心里不免有些怅惘。但那怅惘很快又不见了,只是庆幸他一切安好,就没有什么缺憾了。

她欠身向他行了一礼,说:“我奉皇上之命,上敬思殿里取本书。本想找管事的领我去的,可来了这半天,也没见着人影儿。”

海银台听了吩咐底下人去找,一面让她稍待,“想是工料不够,他上西华门外清点去了。我打发人去叫他,过会子就来了。”

嘤鸣道好,安然站在那里等候,海银台因手上活计不能撂下,也不得不留下继续施派。只是两人之后再没有说过话,忌讳太多了,谁也不知道哪里藏着第三只眼睛。嘤鸣本想和他提一提核舟丢失的事儿,但又怕皇帝正等着这个,唯有作罢。从此见了,也不过如此了吧,至多小心翼翼瞧一眼,连视线都不敢多作停留。

可即便接下来毫无交流,在皇帝看来也万分刺眼。

夕阳穿透他的纱袍,肩上团龙也有种似哭似笑的味道。德禄一直留意万岁爷一举一动,知道他虽不言声,心里必定已经翻江倒海了。处在这种关头的男女,最见不得心爱的人和旧情人见面。德禄其实也不大明白,既然知道自己会不高兴,又何苦巴巴儿跑到这里来给自己添堵呢。

他朝上觑了觑,“主子爷您看,姑娘守礼得很,她没和海大人打情骂俏。”

结果这个字眼皇帝觉得不中听,冷冷瞥了他一眼,吓得德禄赶紧捂住了嘴。

守礼得很?他离得再远,也能感受到他们相见时的温情脉脉。她仰脸看海银台,那种眯眼浅笑的样子,从来就吝于给他。验证彼此有没有情,不需要靠言语表达,明明一个眼神就够了。皇帝心头惨然,不肯承认自己先喜欢上了这个白眼狼,喃喃自解着:“朕是因为她要当朕的皇后,才多番留意她……”

只是他都认命了,她好像还没有。虽然在德禄看来,嘤姑娘和海大人寒暄两句,仅仅是出于礼貌,皇帝心里却依旧不痛快且煎熬着,他想也许无可挽回地,该放那个不喜欢他的女人出宫了。

决然转身,皇帝负手往回走,边走边道:“海银台的雕工不错,还喜欢摆弄这些小玩意儿。在橄榄核上雕船,不能凸显我大英登峰造极的匠人手艺,回头你给朕送一枚枣核过钦工处,他既然喜欢雕,就让他在那枚枣核上雕十八罗汉,朕要拿它当国礼,赏赐安南国君。”

枣核上雕十八罗汉,万岁爷整治人的手段又上了一层。德禄忙道嗻,“主子爷这会子是回养心殿,还是回乾清宫?”

皇帝没有搭理他,返程的路线也不是来时的路线,沿着金水河一路向北,拐进了长康右门。

这是要上慈宁宫去么?德禄惴惴地想,这会子上慈宁宫,想是要和太皇太后谈论此事吧!他不敢多嘴,只好亦步亦趋跟着,从万岁爷匆匆的步履里,也品咂出了一点失望的味道。

米嬷嬷见皇帝出现,忙率众人迎驾,笑道:“万岁爷怎么这会子来了?老佛爷在小佛堂礼佛呢,您只怕要稍等片刻了。”

皇帝说无妨,大步流星进了东次间。进去后就在南炕上坐了下来,也不理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像石刻的雕像一般。

米嬷嬷不明所以,转头打量德禄。德禄不好说什么,摇了摇头,进门默然侍立在了一旁。

鹊印送茶来,到了门前被米嬷嬷接过来,自己送了进去。一面向上呈敬,一面笑问:“万岁爷一个人来的?嘤姑娘没跟着伺候?”

皇帝充耳不闻,提起那个二五眼,按在膝头的手便紧紧握了起来。

如果现在发恩旨让她出宫,她会有什么反应?是犹豫不去,还是欢天喜地?他主宰朝堂这么多年,臣工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透,唯独看不透她。那个小小的橄榄核还在他袖子里藏着,他恨到极处想把这暗通款曲的赃物掏出来,交太皇太后过目,可再一琢磨似有不妥,只好怏怏收回了手。

好好的心情,全被搅合了。他失落地捶打着膝头,想起他们相视而笑的样子,心里油煎一样。遇上了这种事儿,他无处可以诉说,似乎只有老祖母这里能让他缓缓神了。

太皇太后从小佛堂出来,带了一身檀香的气味。因米嬷嬷事先和她说了皇帝的反常,她瞧他也愈发觉得他有些郁郁寡欢。怎么的呢,是为朝政还是为其他俗务?太皇太后虽是祖母,也不好直接问他,便东拉西扯说些笑谈,饶了一大圈,才最终点到七寸上。

“我早说过了,不要你夜里来请安,今儿这是怎么了?”

皇帝不说话,低着头,脸上神情黯淡。

太皇太后有些急,看了米嬷嬷一眼,复又问:“皇帝,可是朝政上遇着难事了?”

皇帝缓缓摇头,眉心也紧锁了起来。

太皇太后明白了,总逃不过小儿女间的那点子事儿。她知道皇帝不好开口,于是便给米嬷嬷递眼色,把殿里的人全遣了出去。这回只剩祖孙两个了,太皇太后道:“说罢,有什么苦闷,皇祖母给你参详参详。”

皇帝闷了老半天,原还觉得能忍受,可见了太皇太后,他心里的委屈就膨胀得装不下了,最后几乎有些绝望地说:“皇祖母,嘤鸣不喜欢我。”

太皇太后还在数佛珠,听他抽冷子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皇帝才刚……说什么?”

其实让太皇太后惊讶的并不是嘤鸣又惹毛了皇帝,而是皇帝说这话时的那种语气。老太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御极多年的孙子,竟也有来她这里告状的一天,那种幽怨又无奈的控诉,立刻叫太皇太后心疼起来。

“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她对你很是在意,我和你额涅都看着的,哪来不喜欢你一说?”太皇太后见他愈发低落,忙道,“你别急,你是爷们儿家,姑娘的心事你未必知道。况且嘤鸣心大,兴许是你误会了她,你自己满心不舒坦,她那头倒和没事儿人似的呢。”

皇帝说不,“您和皇额涅都被她骗了,她心里从没忘记过海银台,进宫也是身不由己。朕如今想想,自己成了什么人了,堂堂的一国之君竟要欺男霸女,坏人家的姻缘!所以今儿来求皇祖母,既然她的心不在朕身上,就放她出宫,让她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去吧。”

太皇太后愕了半天,对皇帝的改变惊诧不已。他以前是什么脾气呢,打小儿唯我独尊,天底下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小时候和自己的兄弟抢弹弓,自己不要,情愿毁了也不便宜别人。如今可好,动了成全的心思,这是哪儿不对劲儿了,还是遇上了克星,性情大变了?

太皇太后沉重叹了口气,“你要是打定了主意放她出去,我自有法子。可是她在宫里还惦记着旁的人,这件事没这么容易翻篇儿。帝王家的脸面岂容她糟践,她是为什么进来的,我明里暗里和她说了多少回,不信她自个儿不知道。我原当她是个稳当人儿,现在看来是高看她了。女人守妇道,不光宫里有这个规矩,就是上外头去,也是放诸四海而皆准。她要出宫也成,想竖着出去是不成了,横着出去倒是个方儿。”

太皇太后语气严厉,皇帝本以为她疼爱那个二五眼,总不会过于难为她,结果老太太是这个态度,倒叫皇帝措手不及。

这是要发还尸首吗?宫廷原就是个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地方,表面看着花团锦簇,其实花下白骨累累。皇帝自小生长在帝王家,那些为成就大局被放弃的生命,从记事起就屡见不鲜。只不过后来朝政日渐安稳,他也随即亲政,后宫再没出过人命官司,死亡的阴影全被搬到了前朝。太皇太后第一维护的,永远是社稷和皇帝,至于其他,在她眼里通通不重要。

皇帝蹙着眉,犹豫了下道:“朕没想让她死。”

“她折辱了你,损了你的脸面,怎么不该死?”太皇太后寒声道,“既进了宫,哪能容她全身而退?她可是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叫你拿了现形儿?若当真如此,用不着等明天,今儿夜里就处置了她。”

皇帝一急,站了起来,“孙儿只是想起她的旧事,心里不大自在罢了,并没有拿住什么把柄。”

太皇太后这才长长哦了声,“倒唬我一跳!你瞧瞧,为你的耿耿于怀,险些伤了她的性命。皇帝,过去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她人都在你跟前了,你怕什么?如今乌梁海旧部已遵纳辛的令儿调遣起来,咱们不能不念着鄂奇里氏的忠心。你呢,和皇祖母交个底,心里头究竟喜欢不喜欢嘤鸣?”

皇帝的脸上起了一层可疑的红晕,但坚决不松口,“朕躬关乎国体,一切当以国体为重。”

太皇太后笑起来,“乾始赖乎坤成,你要是不反对,我明儿就召见几位大学士,让他们两日之内把诏书拟出来。七月初六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就选在那天颁布立后诏书,你看如何?”

今儿是六月二十二,下月初八……

“今年……可闰六月?”皇帝沉默良久,有些尴尬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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