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眼驾车急驶,飞快地冲下土路,驶入沙地,车速极高,却又不慌不忙,毫无逃跑的架势。谭波儿坐在他的身边。她的帽子扣在后脑勺上,压扁的帽檐下露出一绺绺缠结的头发。她身子随着汽车的颠簸而软绵绵地摇晃着,脸部表情像是在梦游。她身子一歪,倒在金鱼眼身上,软绵绵地抬了一下手,作为本能反应。他并不把手松开方向盘,只用胳膊肘把她顶了回去。“振作起来,”他说,“来呀,打起精神来。”

汽车还没开到那棵大树,先从那女人身边驶过。她抱着孩子站在路边,衣裙的下摆翻上来遮住了孩子的脸。她从褪色的太阳帽帽檐下静静地凝视着他们,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手势,只是嗖地一下进入谭波儿的视线又飞快消失。

等他们快到大树跟前,金鱼眼使劲把汽车拐下大路,哗啦啦地撞进林下灌木丛,碾过横在地上的树梢,在芦苇折断时发出的一连串仿佛沿着战壕响起的步枪声中丝毫未减速地冲回到路面上。大树边侧卧着高温的汽车。谭波儿怔怔地漠然望着那汽车也飞快地在身后消失。

金鱼眼又飞速拐入沙地的车辙中。然而他的动作中毫无逃跑的样子:他只是带着某种恶狠狠的任性心情干着这一切,仅此而已。这是辆马力很大的汽车,即使在沙地里仍保持每小时四十英里的车速。汽车顺着狭窄的沟壑上了公路,然后向北行驶。谭波儿坐在他身边,绷紧着身子对付车子的颠簸,虽然汽车已经驶上了车轮的嘶嘶声越来越响的砂砾路面,变得平稳了,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这时,她昨天经过的道路在车轮下飞速后退,仿佛绕到某个线轴上去,使她感到腹内的鲜血在慢慢地渗漏。她没精打采地坐在座椅角落里,望着大地飞速平稳地向后掠去——开阔的视野中可见夹杂着开始凋谢的狗木花的松林;莎草;新种上棉花的绿色田野,静悄悄的十分安详,仿佛星期天有一种光和影组成的氛围——她并拢着双腿坐在座椅上,倾听血液炽热缓慢地渗漏,呆呆地自言自语,我还在流血。我还在流血啊。

这是个明亮温和的日子,一个变幻无常的早晨,充满了5月里那种难以置信的柔和的阳光,眼看中午即将来临,变得很热,高空中,大朵大朵的云彩像一团团掼奶油轻缓地飘动着,犹如明镜中的映象,它们的投影安详却飞速地掠过路面。这是个淡雅怡人的春天。果树在开出白花时已经长出了小叶子;它们始终未能达到前一年春天那种灿烂的白色景象,狗木树也是在长出叶子以后盛开,没等变得万紫千红就回复成为一片绿色。然而丁香、紫藤和紫荆,甚至那不起眼的天堂树,却是少有的茂盛灿烂,浓郁的花香顺着4月和5月的游移不定的和风飘出一百码。阳台边的九重葛的花丛该有篮球那么大了,该像气球似的轻飘飘地悬垂着,谭波儿茫然而怔怔地望着飞逝而过的路边景色,开始尖叫起来。

尖叫声初起时不过是一声呜咽,然后声音越来越响,被金鱼眼突然伸手止住了。她两手放在腿上,身子坐得笔直,放声尖叫,这时汽车猛地向外侧一滑,发出吱吱的声响,她尝到了他粗糙手指上的砂砾般的辛辣味,感到腹内鲜血在悄悄地渗漏。然后他一把抓紧她的脖颈,她便一动不动地坐着,嘴巴张得滚圆,犹如一个小空洞。他摇晃她的脑袋。

“住嘴,”他说,“不许出声。”他紧紧地抓住她直到她安静下来。“瞧瞧你自己吧。来照照镜子。”他用另一只手把挡风玻璃前的小镜子转过来,她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望着后翘的帽子、纠结的头发和圆嘴巴。她开始边照镜子边在外衣口袋里摸索。他松开手,她掏出粉盒,打开粉盒照镜子,又抽泣了几声。她往脸上扑了点粉,抹了口红,把帽子戴好,对着放在腿上的粉盒的小镜子呜咽抽泣,金鱼眼观望着。他点上一支香烟。“难道你不害臊?”他说。

“我还在流血,”她抽抽搭搭地说,“我感觉得到。”她一手举着口红,望着他,又张开嘴来。他一把抓住她的脖颈。

“哼,闭嘴。你还哭不哭?”

“不哭了。”她带着哭音说。

“那就闭嘴不哭。好了。快快打扮好。”

她收起粉盒。他重新发动汽车。

路上星期天出游寻欢作乐的汽车多起来了——粘结着泥浆的小型福特牌或雪佛兰牌轿车;偶尔会有辆大一点的汽车飞速驶过,里面坐着衣着整齐的女人,放着沾满尘土的食品篮;还有坐满了乡下人的卡车,他们脸部表情很木然,衣服仿佛是用彩色木头仔细雕刻出来的;隔一阵子还会有一辆大篷马车或四轮单马的轻便马车。小山上一座久经风吹雨打的木结构教堂前的小树林里到处是拴着的骡马大车、车身撞坏的小汽车和卡车。树林渐渐让位给田野;房子越来越多了。地平线、一些房屋和一两座尖塔上低压着一片烟雾。砂砾地变成了沥青路,他们开进邓姆弗莱斯。

谭波儿像个大梦初醒的人,开始四下张望。“不要在这儿停下!”她说,“我不能——”

“得了,别出声。”金鱼眼说。

“我不能——我也许——”她带着哭音说,“我饿了,”她说,“我一直没吃饭,自从……”

“哼,你才不饿呢。等我们进了城再说。”

她用茫然呆滞的目光四下张望。“这儿也许会有人……”他调转车头,朝一个加油站驶去。“我不能下车,”她带着哭音说,“血还在流,不骗你!”

“谁叫你下车了?”他下了车,隔着方向盘看着她,“你千万别动!”她看着他沿街走去,进入一扇门。那是家昏暗肮脏的糖果店。他买了包香烟,拿了一支叼在嘴里。“给我两三块糖。”他说。

“什么样的?”

“糖嘛。”他说。柜台上一个钟形罩下摆着一盘三明治。他拿起一块,往柜台上扔了一枚一元的硬币,便转身向店门走去。

“你的找头。”店员说。

“拿着吧,”他说,“这能让你快点发财。”

他看到汽车时,车里已没有人。他在离车十英尺处停下脚步,把三明治移到左手,那根未点着的香烟斜叼着,耷拉在下巴上。正在挂上输油软管的加油站工人看见了他,用大拇指朝楼房拐角指了一下。

拐角后面的墙上有个壁阶。墙上的凹处中放着只油脂桶,装了半桶废金属和橡皮条。谭波儿蜷曲着躲在桶与墙之间。“他差一点就看见我了!”她悄声说,“他几乎跟我打了个照面!”

“谁?”金鱼眼说,他回头往街上看了看,“谁看见你了?”

“他朝我笔直地走过来!一个小伙子。学校里的。他眼睛正朝着——”

“好了。出来吧。”

“他在看——”金鱼眼抓住她的胳臂。她缩在角落里,使劲甩着他抓住的胳臂,苍白憔悴的面孔从街角后面探出来。

“好了,出来吧。”接着他的手摸到她脖子后面,一把抓紧。

“啊呀。”她用哽咽的声音哭起来。仿佛他就在用那一只手在把她慢慢地拽得站起来。除此以外,他们之间没有别的动作。他们肩并着肩,几乎一般高,就像两个熟人在进教堂前得体地站住了打招呼。

“你出来不出来?”他说,“出来不出来?”

“我没法出来。血已流到我长筒袜子里了。你瞧。”她往后退缩,撩起裙子,接着放下裙子又站了起来,身躯向后弯,张开了嘴但出不了声,因为他抓住了她的脖颈。他放开手。

“你现在出来吗?”

她从桶后走出来。他抓住了她的胳臂。

“我外衣后面都是血,”她哭哭啼啼地说,“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你没事的。我明天给你买一件。来吧。”

他们返身向汽车走去。走到街角,她又往回退缩。“你还想尝尝那滋味,是吗?”他悄声说,但没有碰她。“是吗?”她一声不吭地朝前走,坐进汽车。他握住了方向盘。“拿着,我给你买了块三明治。”他从口袋里掏出三明治,放到她手里。“好了。吃吧。”她顺从地咬了一口。他发动马达,上了去孟菲斯的路。她停止咀嚼,手里拿着咬过一口的三明治,又一次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般张圆了嘴巴;他的手也又一次离开方向盘,掐住了她的脖颈,她就一动不动地坐着,直瞪瞪地望着他,嘴巴大张着,舌头上是嚼了一半的面包和肉。

他们在下午三四点钟抵达孟菲斯。在跟大马路平行的峭壁脚下,金鱼眼拐进一条狭窄的街道,街旁是被烟熏黑的带一排排木制门廊的木结构房屋,并不沿街,而是坐落在一块块没有草皮的土地上,上面偶尔孤苦伶仃地长着一棵耐寒抗旱、品种并不名贵的树木——干枯的被砍掉枝丫的玉兰树、发育不良的榆树或者开着枯槁的灰白色花朵的刺槐——夹杂着一座座汽车间的后端;一块空地上的一堆破铜烂铁;一家说不清楚是干什么的、店门低矮的铺子,洞穴般的店堂里有个铺着油布的柜台、一排没有靠背的圆凳、一把金属咖啡壶,有个围着脏乎乎的围裙、嘴里叼着根牙签的胖男子从昏暗的屋子里走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那效果犹如一张拍得很糟糕的毫无意义而带着不祥之兆的照片。从峭壁前,从被阳光明媚的天空鲜明地衬托着的那一排鳞次栉比的办公大楼的后面,顺着河面的微风高高地传来车辆来往的喧闹声——汽车的喇叭声、哐啷啷的有轨电车行驶声;街道尽头处的狭窄的空间突然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一辆有轨电车,然后带着震耳欲聋的轰响声消失了。一栋房子的二楼外廊上,有个只穿着内衣的年轻黑女人两臂撑着栏杆,正闷闷不乐地抽着香烟。

金鱼眼在一座昏暗肮脏的三层楼房前停了车,楼房的入口被一间略微歪斜的肮脏的有格条门的小隔间遮住。楼前肮脏的草地上有两只像软体虫似的长毛小白狗,一条狗的脖子上戴着根粉红色的缎带,另一条戴着根蓝色的缎带,它们带着既懒怠又可憎的矛盾神情在走动着。阳光下,它们的毛皮毫无光泽,仿佛是用汽油洗过的。

后来,谭波儿听见它们在她房门外呜咽哼叫,用爪子抓门或者在黑人女佣开门时一拥而入,笨拙地爬上床去,虚张声势而呼哧呼哧地趴到莉芭小姐丰满多肉的怀里,在她边讲话边用戴着戒指的手挥动一只金属大啤酒杯时努力去舔酒杯的边缘。

“孟菲斯城里,人人都能告诉你莉芭·里弗斯是什么人。你到街上去问随便哪个男人,不管是警察还是别的人,他们都认识我。我在这座房子里招待过孟菲斯一些最了不起的人——银行家、律师、医生——所有这些人。有一次,两位警察局的副巡官在我餐厅里喝啤酒,而警察局长本人正在楼上我的一个姑娘的房间里。他们喝醉了,跑上去撞开他的房门,发现他在光着屁股跳苏格兰高地舞。50岁的男人,身高7英尺,可脑袋像粒花生米。他是个好人。他认识我。他们大家都认识莉芭·里弗斯。都在这儿花钱像流水似的。他们都知道我的为人。我从来没有出卖过人,宝贝儿。”她喝了一口啤酒,对着杯子喘了口粗气,另外一只戴着镶有像砾石般大的黄色钻石的戒指的手被丰满的乳房处一层层的肥肉所湮没。

她似乎只要稍稍动一动就得喘上半天,这是跟这动作带来的快感完全不成比例的。他们几乎刚一进门,她就开口对谭波儿谈她的气喘病,在他们前面十分费劲地爬着楼梯,把穿着毛料的卧室拖鞋的两只脚沉重地踩在梯级上,一只手拿着串木制念珠,另一只手拿着啤酒杯。她刚从教堂回来,穿着件黑绸长裙,戴着一顶饰有大红大绿的假花的帽子;由于啤酒很凉,酒杯的下半部还凝结着水珠。她笨重地挪动着两条粗大腿,那两条狗在她脚边盘来绕去,而她用刺耳的喘不过气来的母亲般的嗓音对身后的人不断地说着话。

“金鱼眼最明白了,带你上我家要比到哪儿都好。我一直在催他,亲爱的,我催你找个女朋友有多少年了?我怎么说来着,小伙子不能没有个姑娘,好比……”她喘着粗气开始咒骂脚下的那两只狗,停住脚步把它们踢到一边。“回楼下去。”她说,对它们甩动手里的念珠。它们龇着牙,对她恶狠狠地尖声吠叫,她靠在墙上,吐气时带有淡淡的啤酒香,手抚胸口,张开了嘴,拼命喘气时两眼发直,似乎为需要呼吸而感到忧伤和恐惧,矮圆的啤酒杯像没有光泽的银器在昏暗中闪出柔和的幽光。

狭窄的楼梯绕着楼梯井一层层盘旋上升。透过挂着厚门帘的前门和每层楼梯平台后部的百叶窗的光线有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一种精疲力竭的气氛;濒于灭绝,消耗殆尽——一种为时已久的疲惫,犹如一摊受污染的死水,见不到阳光,也听不到阳光下的白昼的欢快的喧闹。空气中有一股变质食品所散发的略带酒味的怪气味,连天真无知的谭波儿都觉得似乎被看不见摸不着的、混杂在一起的男女贴身内衣所包围,似乎听见他们经过的每扇紧闭的房门后面有陈腐污浊的、久经糟蹋的、已无生育能力的肉体在小心翼翼地悄声细语。那两条小狗在她背后,在她和莉芭小姐的脚边乱抓乱爬,毛茸茸的小腿闪出微光,爪子跟把地毯固定在梯级上的铜条相碰而发出嗒嗒声。

后来,她躺在床上,赤裸的下身包着一条大毛巾,还听得见这两条狗在门外用鼻子用力嗅着,发出哀叫声。她的外套和帽子挂在门后的钉子上,衫裙和长筒袜子放在一张椅子上,她仿佛听见某处有人用搓板洗衣服发出有节奏的刷刷声,于是又痛苦不堪地翻腾着,想寻找匿身之处,就像他们给她脱掉内裤时那样。

“好了,好了,”莉芭小姐说,“我本人曾经流过四天血。没关系的。奎因大夫只消两分钟就能止住的,而米妮会把短裤洗干净烫好,看不出一点血迹的。宝贝儿,这血对你可真是珍贵,值1000块钱呢。”她举起啤酒杯点头祝酒时,帽子上干枯僵硬的假花显得很可怖。“我们做女人的都很可怜。”她说。窗上拉下的遮阳罩挡住了明亮的阳光,像苍老的皮肤似的皱裂出各式各样的纹路,被风吹得微微摆动着,把一阵阵越来越轻的安息日的车马声送进房来,这声音带着节日气氛,持续不断而又渐渐消失。谭波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两腿伸直,并在一起,被子一直拉到下巴颏,在披散的浓发的包围下,一张小脸显得很苍白。莉芭小姐喘着粗气放下啤酒杯。她开始用嘶哑而微弱的嗓音对谭波儿说她运气实在太好了。

“宝贝儿,这一带每个姑娘都想方设法要把他搞到手。有过一个女人,一个个子矮小的结过婚的女人有时候偷偷溜到这儿来,她说只要米妮能把他领进房间,就给她25块钱,只要把他骗进屋就行了。可你以为他正眼瞧过她们中间的哪一个吗?那些一夜收费100元的姑娘?没有,从来没有。他花钱像流水似的,不过除了跟她们跳跳舞,哪一个他正眼瞧过一次?我早就知道他才不会要我这儿那些平平常常的妓女呢。我告诉过她们,我说,你们中跟他好上的人一定会戴上钻戒,我说,不过不会是你们这种普普通通的妓女,好了,米妮现在一定把短裤洗得干干净净,烫得好好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我没法再穿那裤衩了,”谭波儿悄声说,“我没法再穿了。”

“不想穿就不用再穿了。你可以把它送给米妮,不过我不知道她拿它有什么用,除了也许——”门外小狗开始哼叫得更厉害了。脚步声渐渐走近。房门打开了。一个黑女佣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瓶啤酒和一杯杜松子酒,那两条狗簇拥在她脚边,跟进屋来。“等明天商店开了门,你跟我一起去买东西,他说过让我们去的。我刚才说过,跟他好上的姑娘会戴上钻戒的:你会明白我讲的是不是——”两条小狗你争我夺地爬上床,爬到她的腿上,互相恶狠狠地又咬又叫,她举着啤酒杯,转过山一般的身子。披着卷毛的没有定形的狗脸上,珠子似的小眼睛恶狠狠地怒目而视,粉红色的小嘴大张着,露出针一般的牙齿。“莉芭!”莉芭小姐说,“下去!还有你,平福德先生!”她把它们扔下去,它们的牙齿碰到她的手,嗒嗒地响。“你们咬我,你们——你曾让,小姐——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刚才没听清。”

“谭波儿。”谭波儿小声说。

“宝贝儿,我是说你的名字。我们这儿不讲究客气。”

“这就是我的名字。谭波儿。谭波儿·德雷克。”

“你起的是男孩的名字,对不对?——米妮,谭波儿小姐的东西洗好了吗?”

“洗好了,太太,”女佣说,“正挂在炉灶后面烘着呢。”她端着托盘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用脚推开正咬啮她脚踝的那两条小狗。

“你洗得干干净净了?”

“我花了不少时间,”米妮说,“那血看来是最最难洗——”谭波儿浑身一抽搐,翻过身去,把脑袋钻进被窝。她感到莉芭小姐的手在摸她。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来,把它喝了。这一杯由我付钱。我可不能让金鱼眼的姑娘——”

“我不要再喝了。”谭波儿说。

“好了,好了,”莉芭小姐说,“喝下去你会觉得好受些。”她抬起谭波儿的脑袋。谭波儿紧紧抓住被子,把它拉到脖子边。莉芭小姐把杯子送到她嘴边。她大口喝完以后,扭动身子躺下去,两手紧紧抓住被子裹住身体,两眼瞪得大大的,在被子上方显得黑黑的。“我敢说你把大毛巾弄乱了。”莉芭小姐说,把手放到被子上。

“没有,”谭波儿轻声说,“没问题。还在老地方。”她畏缩地缩起身子;她们看得见她的腿在被子下蜷缩起来。

“米妮,你去找了奎因大夫?”莉芭小姐说。

“去过了,太太。”米妮正在往啤酒杯里倒瓶子里的酒,随着酒平面的上升,银杯外凝结的灰白色的水珠也在上升。“他说他星期天下午不出诊。”

“你对他说过是谁找他的吗?你告诉他是莉芭小姐请他来的吗?”

“说了,太太。他说他不——”

“你回去告诉那位先生——你告诉他我——不;等一下。”她费劲地站起身来,“用这样的话来回绝我,我可以把他送进监狱,他起码坐三次牢。”她晃晃悠悠地朝门口走去,两条狗在她穿着毛料拖鞋的脚边绕来绕去。女佣跟在后面,关上房门。谭波儿听见莉芭小姐一边缓慢得惊人地下楼,一边咒骂那两条狗。闹声渐渐消失了。

遮阳罩在窗口被风不断地吹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谭波儿开始听见钟走的嗒嗒声。钟就在壁炉的炉台上,下面的炉栅上堆满了有凹痕的绿色纸。钟架是带花卉图案的瓷器,撑脚是四个瓷做的仙女。钟面上只有一根带涡卷装饰的镀金指针,停在十点与十一点之间,给那除此之外一无装饰的钟面添上一种毫不含糊的明确意味,仿佛它与时间没有丝毫的关系。

谭波儿从床上爬起来。她把毛巾裹住了身子,偷偷地朝房门走去,竖起两耳仔细倾听,眼睛由于费力倾听而有点看不清东西。正是黄昏时分;一面暗淡无光的镜子,像一片竖着的长方形的暮色,她从中瞥见了自己,犹如一个瘦削的幽灵,在深不可测的阴影中移动着的一个苍白的幽灵。她走到房门口。她马上开始听见各种各样彼此冲突的声响汇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威胁,她还拼命在门上摸索,终于摸到了门栓,不顾毛巾在往下滑,把门拴上。然后她抓住了毛巾,侧过脸往回奔跑,然后跳上床去,抓住被子盖到下巴颏,躺着倾听体内血液悄声地窃窃私语。

他们敲了半天房门她才开口。“宝贝儿,大夫来了,”莉芭小姐喘着粗气刺耳地说,“好了,来开门吧。乖孩子。”

“我开不了,”谭波儿说,声音软弱无力,“我躺在床上呢。”

“好了,开门吧。他是来给你治病的。”她直喘粗气,“老天爷啊,我要是能好好吸上一口气就好了。我一直没喘过气来,自从……”谭波儿听见小狗在房门的下端抓扒的声音。“宝贝儿啊。”

她从床上爬起来,用毛巾裹住了身体。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

“宝贝儿。”莉芭小姐说。

“等一等,”谭波儿说,“等我先回床上去等我先……”

“真是个好姑娘,”莉芭小姐说,“我早知道她会听我话的。”

“好了,数到十吧,”谭波儿说,“你们肯数到十吗?”她抵住了房门说。她没有一点声响地悄悄退出门栓,然后转身冲回床边,两只光脚拍打着地面,声音越来越轻。

那大夫是个略微发胖的男人,头发稀疏而卷曲。他戴着一副角质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一点也没变形,仿佛这是副平光眼镜,是为了显示身份才戴的。谭波儿把被子拽到喉头,隔着被子望着他。“让他们出去,”她轻声说,“要是他们都肯出去的话。”

“好了,好了,”莉芭小姐说,“他会给你治好的。”

谭波儿抓住了被子不放。

“要是这位小姐肯让我……”大夫说。他脑门以上的头发逐渐稀少。他的嘴角抿得很紧,嘴唇挺厚,湿漉漉的,红红的。他镜片后面的眼珠看上去像两只高速旋转的自行车小车轮;是冷冰冰的淡褐色的。他伸出一只粗厚雪白的大手,手上戴着一只共济会的会戒,毛茸茸的红色细毛一直长到第二节指关节。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身体向下溜,溜到大腿之下;她两眼紧闭着。她仰面躺着,两腿并拢,哭起来,像个在牙科大夫候诊室里的小孩,绝望而无可奈何地放声痛哭。

“好了,好了,”莉芭小姐说,“再喝点杜松子酒吧,宝贝儿。会使你好受一点的。”

窗口带裂纹的遮阳罩不时一鼓一缩,撞到窗框上,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同时把一股股暮霭送进房来。烟色的暮霭一团团地从遮阳罩下慢慢渗进房间,犹如标志毛毯起火时的烟雾在室内渐渐变浓。支撑钟面的那些瓷仙女静悄悄地闪烁发亮,细腻地呈现出光滑的曲线:膝盖、臂肘、胁腹、手臂和乳房,姿态放纵性感而无精打采。玻璃的钟面变得像面镜子,仿佛吸住了一切不情愿进入的光线,在宁静的深处保持着那停滞不前的时光所特有的安详姿态,像个战场上退下来的只有一条胳臂的老兵。十点半钟。谭波儿躺在床上,望着钟,遐想十点半钟时的景象。

她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鲜红色绉布袍,在白被单的衬托下显得发黑。乌黑的头发梳通了,展开在脑袋周围;露出在被子外的脸、喉部和胳臂是灰白色的。那些人离开房间后,她把头脸都蒙在被子里,躺了一会儿。她这样躺着,听见房门关上了,而下楼去的脚步声、医生轻巧而滔滔不绝的嗓音和莉芭小姐艰难的喘息声都在肮脏的楼道里变得像暮霭一样渐渐消失了。她这才从床上蹦起来,冲到门口,拴上房门,又跑回来把被子一把遮住脑袋,紧紧地缩成一团,躺在被子下面,一直到憋得透不过气来。

最后一抹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天花板和墙壁的上半部上,已被高耸在西边天际的大马路上的楼群那锯齿形的阴影染上一层紫色。她望着这光亮随着遮阳罩的连连鼓张松弛而渐渐消失。她望着这最后一抹光线浓缩进了钟面,使它从黑暗中的一个圆孔变成悬挂在虚无之中、在原始混沌中的一个圆盘,又变成一个水晶球,它那寂静神秘的深处保留着错综复杂的阴暗世界里的有秩序的混沌,而在这世界伤痕斑斑的边缘,旧的创痛飞速旋转着冲进隐藏着新的灾难的黑暗之中。

她在遐想十点半钟的景象。如果你受人欢迎因而不必准时出席的话,那该是梳妆打扮好赴舞会的时刻。空气中会弥漫着刚用过的洗澡水冒出的蒸汽,也许灯光下扑粉会像谷仓阁楼里弥漫的谷壳一样,而她们彼此端详着,比较着,议论着如果有人就这样光着身子走到舞池中去会不会伤害更多的男人。有些人不肯,这多半是那些腿比较短的人。腿短的人中间有的人长相也不错,不过她们就是不肯这么干。她们不肯说出道理来。她们中间最丑的那个说,小伙子们认为姑娘们都很丑,只有穿了衣服才漂亮。她说那蛇早就看见夏娃了,但要等到几天后亚当让夏娃挂上一片无花果树叶时才注意到她。你怎么知道的?她们说,她就说因为蛇早就在伊甸园里,比亚当还早,因为它是第一个被赶出天国的;它一直就在那儿啊。不过这不是她们想听的话,她们就说,你怎么知道的?谭波儿想到这丑姑娘有点畏缩,背靠在梳妆台上,其余的人把她围成一圈,她们的头发梳好了,肩头散发出香皂的气味,空中飞舞着香粉末,她们的目光像利刃,使你几乎可以看到它们接触到那丑姑娘的皮肤,而她那张丑脸上的眼睛显得又勇敢又害怕而又无所顾忌,于是她们一齐说,你怎么知道的?最后她终于把事实真相告诉她们,而且举手发誓她干过那种事情。这时候,那个最年轻的姑娘转身冲出房间。她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她们能听见她在里面大声呕吐。

她想到早上十点半钟的景象。星期天早上,人们成双作对地漫步走向教堂。她望着越来越暗淡的钟面那宁静的姿态,想起现在还是星期天,同一个星期天。也许钟面上的十点半正是今天上午十点半。那我并不在这儿,她想。这不是我。这么说我正在学校里。我今晚有个约会,是跟……努力回想跟她约会的那个大学生。但她想不起来那是谁。她把约会都记在为考拉丁文时作弊用的逐行对照译文本里,这样就用不着费心思去记了。她只要打扮好了,过一会儿总有个小伙子会来找她的。她看了看钟说,我最好起来穿衣服吧。

她起了床,悄悄地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她注视着钟面,但尽管在这几何图形的小钟面上看得见若明若暗、糊里糊涂的一团亮光,但看不见自己的影子。都是这件睡衣的缘故,她想,端详着自己的胳臂、宽大的罩袍下高耸的乳房,袍子下的脚趾随着她走动时飞速地幽幽闪现。她轻轻地拉开门栓,回到床上躺下,把头枕在胳臂上。

房间里还有些亮光。她听见她手表的嗒嗒声;她已经听到好一阵子了。她发现这房子充满了种种声响,它们传进屋来,隐隐约约,无法分辨,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某处响起轻微而又尖厉的铃声;有个穿着刷刷作响的长袍的人走上楼梯。脚步声经过她的房门,上了另外一道楼梯,然后消失了。她听着手表在走动。窗下有人在发动一辆汽车,换挡时发出嘎嘎声;铃声又响了,轻微、尖厉而持续很久。她发现房间里的微光来自窗外的一盏路灯。于是她明白这是晚上,充斥窗外黑夜中的声响是城市的喧闹声。

她听见那两条小狗拼命连滚带爬地冲上楼来。脚步声冲过她的房门,停了下来,变得十分寂静;寂静得使她几乎能够看到它们缩在墙边的黑暗里,观察着楼梯上的动静。它们有一条名叫什么先生,谭波儿一面想,一面等着听莉芭小姐上楼的脚步声。不过那并不是莉芭小姐的;脚步声太平稳太轻巧了。房门开了;小狗像两团模糊不清、没有定形的东西一拥而入,匆忙钻到床下,趴在那里,发出呜咽声。“你们这两条狗!”门口传来米妮的声音。“你们弄得我把汤都泼了。”灯亮了。米妮端来一个托盘。“我给你拿晚饭来了,”她说,“那两条狗到哪儿去了?”

“在床底下,”谭波儿说,“我一点也不想吃。”

米妮走过来,把托盘放在床上,低头望着谭波儿,讨人喜欢的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神气,显得十分平和。“你要我去——”她边说边伸过手来。谭波儿马上转过脸避开她。她听见米妮蹲下身子去哄那两条狗,它们冲着她又咬又叫,牙齿咬得格格响,呼哧呼哧的咬叫声中带着点呜咽声。“嗨,出来吧,”米妮说,“它们知道莉芭小姐下决心喝醉酒以后会干什么。你,平福德先生!”

谭波儿抬起头来。“平福德先生?”

“就是那条戴蓝缎带的狗。”米妮说。她弯下身子,对狗挥动胳臂。它们退到床头的墙边,十分恐慌地对着她拼命地又咬又叫。“平福德先生原是莉芭小姐的男人。在这儿当了十一年老板,大约两年前才去世。第二天,莉芭小姐就买了这两条狗,给一条起名为平福德先生,另一条叫莉芭小姐。她每次去上坟,就会像今晚这样喝起酒来,这时两条狗就要找地方躲起来。可平福德先生总让她给逮着。上一次,她把它从楼上的窗口扔出去,自己下楼把平福德先生的衣橱打开,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扔到街头,当然他下葬时穿的衣服不在内。”

“噢,”谭波儿说,“怪不得它们那么害怕。就让它们待在床下吧。它们不会惹我心烦的。”

“看来我只能让它们待在这儿了。平福德先生是不肯走出这间屋子的,它知道情况,不会出来。”她又站直了身子,低头看着谭波儿。“把饭吃了吧,”她说,“你会好受些的。我还偷偷地给你带来杯杜松子酒呢。”

“我一点也不想吃。”谭波儿说,转过脸去。她听见米妮走出屋子。房门轻轻地关上了。两条狗蜷缩在床底下,靠着墙,紧张、害怕而又愤怒。

灯泡悬挂在天花板的正中央,有一道道折痕的灯罩是用玫瑰红的皱纹纸做的,被灯泡鼓起的地方给烤得发黄了。地面上铺着条带花的褐紫红色地毯,成条形钉牢在地板上;橄榄绿色的墙上有两幅装在框内的石印画。两扇窗上挂着机制的灰褐色窗纱,像竖在那里的一道道凝结成条状的灰尘。整个房间显得陈腐、乏味,但却庄重得体;在一张廉价的涂过清漆的梳妆台上有一面并不平整的镜子,犹如在死水潭中那样,仿佛滞留着一群精疲力竭的摆出性感姿态的并充满已经死亡的淫欲的幽灵。墙角一块固定在地毯上的褪色开裂的油布上放着一个脸盆架,上面有一个有花卉图案的脸盆、一只水罐和一排毛巾;盆架后的角落里搁着只也用有一道道折痕的玫瑰色纸罩着的便桶。

床下的狗静悄悄的没有声响。谭波儿轻轻地挪动一下身体;床垫和弹簧干巴巴的抱怨似的沙沙声消失了,融入小狗蜷缩处那惊人的寂静。她想象它们的模样,毛茸茸的,没有定形;凶狠、任性、被人宠坏,它们那受保护的生活空虚而单调,突如其来地被一时的难以理解的有杀身之祸的恐惧和害怕所打断,而正是那双通常因为有了养狗许可证而使它们能过平静生活的象征之手可能致它们于死命。

这所房子里充满了声响。难以辨别而遥远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带有某种使人清醒、使人死而复生的特性,仿佛房子本身也一直在沉睡,只是随着黑暗的降临而苏醒过来;她听见一种声音,很可能是尖嗓门女人爆发出来的一阵大笑。托盘上冒出的热气和香味飘到她的脸上。她转过脑袋望望托盘,看看那些有盖或没盖的厚瓷杯盘。杯盘之间搁着一杯浅色的杜松子酒、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她用胳臂撑起身子,一把抓住快滑落的睡袍。她揭开一些盖子,看到一块厚厚的牛排、土豆、青豆;一些小面包;一团粉红色的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某种感觉——也许是某种淘汰法吧——使她认为这是种甜点心。她把快滑下去的睡袍又往上拽了拽,想起她们大家在学校里吃饭时高声说笑的喧哗和刀叉撞击时的清脆声响;想到父亲和兄弟们在家吃晚饭的情景;想到身上的睡袍是借来的,莉芭小姐说过她们明天要去商店买东西。可我只有两块钱,她想。

她看着吃食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饿,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她拿起酒杯,苦着脸一口喝干,然后放下杯子,赶快别过脸不去看托盘,摸索着找那盒香烟。她正要划火柴时,又看了看托盘,小心翼翼地用手拈起一根土豆条,把它吃了。她又吃了一根,另外一只手拿着那支还没点着的香烟。然后她放下香烟,拿起刀叉,开始吃起来,时不时地停下手把睡袍拽到肩膀上。

吃完以后,她点上香烟。她听见铃声又响了,接着响起另一种略微不同的铃声。在有个女人尖着嗓门哇啦哇啦讲话声中,有扇房门砰地关上。两个人登上楼梯,走过她的房门;她听见莉芭小姐不知在什么地方声如洪钟地说话,听着她吃力地慢慢走上楼梯。谭波儿盯着房门,看着它打开了,看见莉芭小姐手拿啤酒杯站在房门口。她这时穿着件鼓鼓囊囊的家常便服,戴了顶有面纱的寡妇帽。她脚穿那双毛料花拖鞋,走进屋来。床下的那两条狗同时发出压抑的充满绝望的叫声。

便服背后的扣子并没有扣好,乱糟糟地搭在莉芭小姐的肩头。一只戴着戒指的手捂着她的胸口,另一只手高举着那啤酒杯。她大张着满口金牙的嘴,由于呼吸困难而吃力地喘着气。

“上帝啊上帝啊。”她说。那两只小狗从床下一阵风地冲出来,你争我夺地拼命往门口冲去。它们冲过她身边时,她转身把啤酒杯向它们扔去。酒杯击中了门的边框,溅了一墙的啤酒,又可怜巴巴地乒乓作响地弹回来。她捂紧胸口,嘘嘘地直喘粗气。她走到床边,隔着面纱低头望着谭波儿。“我们过去像两只鸽子般快活极了。”她哽咽地带着哭音说,手上的几只戒指在波浪般起伏的乳房间闪出幽光。“可他一个人走了,撂下我先死了。”她嘘嘘作响地喘了口气,大张着嘴巴,显示她那不顶用的肺部所隐藏着的痛苦,由于困扰和苦恼,浅色的双眼瞪得滚圆而凸出。“就像两只鸽子一样。”她用嘶哑而哽咽的嗓音大声喊。

时光又一次赶上了石英玻璃钟面后面的死气沉沉的姿态:床边小桌上谭波儿的手表指向十点半钟。她躺在床上有两个小时了,没人来打扰她,她一心倾听着。她现在能分辨楼下的人声了。她躺在这带着霉味的房间里,在孤寂中已经听了好一阵子。后来,有架机械钢琴开始演奏。她不时听到窗下街头传来汽车的刹车声;有一次,遮阳罩下传来两人激烈争吵的说话声。

她听见两个人——一男一女——登上楼梯,走进她隔壁的房间。接着她听见莉芭小姐费劲地爬上楼来,走过她的房门,她睁大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听见莉芭小姐用银酒杯使劲地砸隔壁的房门,对着木门大喊大叫。门里的男人和女人一声不响,安静得使谭波儿又想起了那两条小狗,想起它们蜷缩在床下的墙边,恐怖、绝望而愤怒得身子僵僵的。她听着莉芭小姐用嘶哑的嗓音对着那扇没花纹的房门大喊大叫。这叫喊声渐渐减弱,成为可怖的咻咻喘息声,然后增强,成为男人般的粗俗而激烈的咒骂。隔墙外的男人和女人静悄悄地不出声。谭波儿躺着,呆瞪着墙壁,墙外又响起莉芭小姐的骂声,她正用啤酒杯砸房门。

谭波儿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她自己的房门是怎么打开的。她一直望着墙,不知望了多久,无意中朝房门看了一眼,发现金鱼眼正站在那里,歪戴的帽子把脸遮去了一半。他依然悄无声息地走进门来,关上门,插上门栓,朝床边慢慢地走来。她也开始慢慢地往床里缩,把被子拽到下巴颏处,隔着被子注视着他。他走过来,低头看着她。她畏畏缩缩地慢慢扭动身子——她畏畏缩缩,仿佛被缚在教堂的尖塔上,孤立无援,只能缩进自己的身子。她对他咧嘴一笑,但表情僵硬而又脆弱,嘴唇扭曲,表示和解的笑容成为苦相。

等他把手放在她身上,她呜咽起来。“别,别,”她悄声说,“他说过我现在不可以他说过……”他一把扯开被子,把它扔在一边。她纹丝不动地躺着,两个手掌抬起,腰下皮肤包裹着的肉像受惊的人群向后退缩,拼命地分裂瓦解。他再度伸过手来时,她以为他要揍她。她盯着他的脸,发现他像个即将哭出来的孩子,脸部抽搐扭曲起来,她还听见他开始发出一种哼哼唧唧的声音。他一把抓住她睡袍的领口。她抓住他的两只手腕,开始使劲左右甩动身体,同时张开嘴尖叫起来。他用手捂住她的嘴,她抓住他的手腕,口水从他手指间流出来,没命地挥动两条大腿,扭动着身子,她发现他匍匐在床边,没有下巴颏的脸扭曲着,发青的嘴唇撅了起来,仿佛要吹凉一碗热汤,嗓子里发出马嘶般的尖叫声。墙外,莉芭小姐用那透不过气的嘶哑的嗓音发出一阵下流的骂人话,声震楼道和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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