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英雄大宴续开。郭襄房中竟然又摆设英雄不宴。黄蓉早便吩咐厨房精心备了菜肴,让招待客人。郭芙这几日尽在盘算丈夫是否能夺得丐帮帮主之位,对妹子的怪客毫没放在心上。

如是数日,英雄大会中对如何联络各路豪杰、如何扰乱蒙古后军、如何协助城守,均已商议妥善。群豪摩拳擦掌,只待敌军到来厮杀。郭靖见群豪齐心,虽然喜慰,但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大军兵势之强,决非数千名江湖汉子所能抵御,心下总是不能无忧。

这日三月廿四,大会已毕,排定午后推选丐帮的帮主。群豪用过午膳,纷纷赶往西大校场去,只见校场正中巍巍搭着一座高台,台南排列着千余张椅子板凳。

这时台下已聚了二千余名丐帮帮众,尽是丐帮中资历长久、武艺超群的人物,品级最低的也是四袋弟子,这二千余名帮众分归四大长老统率。丐帮原来鲁、简、梁、彭四大长老中,鲁有脚升任帮主后新近遇害,彭长老叛帮,为慈恩所杀,简长老年迈病死,现下只剩下一位梁长老,成为首席长老,其余三位长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递升。帮众按着路军州县,于东南西北四方围着高台坐地,丐帮祖传规矩,不论大会小集,人人席地而坐,不失乞丐本色。

丐帮职司迎宾的帮众肃请群豪分别入座观礼。耶律齐、郭芙夫妇,武敦儒、耶律燕夫妇,武修文、完颜萍夫妇等因系小辈,又是一半主人身份,坐在最后一排;各人十余年苦练,均自觉武功大有进境,暗自盘算,如何在数千英雄之前一显身手。

郭破虏坐在大姊身旁,眼见群英济济,声势非凡,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说道:“二姊真奇怪,竟不爱瞧热闹。”郭芙嘴一扁,说道:“这小东邪的小心眼儿,谁也猜她不透。”

只见东边群丐中有一名八袋弟子站起身来,伸手将一个大海螺放在嘴边,呜呜呜的吹了一阵。黄蓉跃上台去,向台下群雄行礼,朗声说道:“敝帮今日大会,承天下各路前辈英雄、少年英豪与会观礼,敝帮上下均是至感荣宠,小妹这里先谢过了。”说着又行一礼。台下群雄一齐站起还礼。

黄蓉又道:“敝帮鲁故帮主仁厚仗义,一生为国为民,辛勤劳苦,不幸日前在岘山羊太傅庙中为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复,实为敝帮奇耻大辱……”说到这里,丐帮诸弟子想到鲁有脚一生公平正直、宽厚待下,有的不禁呜咽,有的出声哭了出来,有的更咬牙切齿,大骂奸贼霍都。

黄蓉续道:“但蒙古大军侵犯襄阳,指日便至,我们不能为了敝帮一己的私事,误了国家大计,是以本帮报仇之事,暂且搁下,且待退了强敌再说。”台下群豪轰然叫好,都说先公后私,这才是英雄豪杰的胸怀。

黄蓉续道:“只是敝帮弟子十数万人,遍布天下,须得及早推举一位新帮主。乘着今日之便,咱们要推举一位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英雄,以做丐帮之主。至于如何推举,小妹并无成见,请梁长老上台说话。”

梁长老跃上高台,众人见他白发如银,但腰板挺直,精神矍铄,这一跃起落轻捷,更见功力,人人都喝起采来。这大校场上聚集着四五千人,没一个不是中气充沛的,这一齐声喝采,直似轰轰雷鸣一般。

梁长老抱拳答谢,待众人喝采声止歇,大声说道:“黄前帮主神机妙算,说甚么便是甚么,决不能错。但她老人家客气,定要我们四个长老和八个八袋弟子商量决定。我们十二个臭皮匠商量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个法儿。”一时台下鸦雀无声,静听他宣布,只听梁长老道:“我们想,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虽然都没甚么本事,不能有甚么大作为,人数倒也是不少的。要率领这十数万人马,正如黄前帮主所说,非得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不可。我们丐帮虽不能说人才凋零,但要像洪老帮主、黄前帮主那样百年难见的人物,那是再也遇不上的了,甚至像鲁故帮主那样德能服众的人品,也是寻不出的了。我们想来想去,只有请黄前帮主勉为其难,再来统领这十数万弟子。”他说到这里,台下又是采声雷动,比先前更加响了。众人均想:“别说丐帮之中没黄蓉这样的人才,只怕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梁长老待众人静了下来,又道:“黄前帮主倘若不答应,我们只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却有一件大大的为难处。蒙古鞑子这一次南北大军合攻襄阳,情势实在紧迫。黄前帮主全神贯注,辅佐郭大侠筹思保境退敌的大计,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我们若是不断拿一群叫化儿伙里的小事去麻烦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我们臭叫化骂死才怪?因此我们思前想后,只有另行推选一位帮主才是。”这番话只听得台下众人个个点头,均想:“丐帮行事处处先公后私,无怪数百年来始终是江湖上第淮蟀铩豹!”只听他又道:“本帮之内既无杰出的人才,黄前帮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条明路,那便是请一位帮外英雄参与本帮,领这十数万子弟。想当年本帮君山大会,推向举帮主,终于举出了黄前帮主,那时她老人家可也不是丐帮的弟子啊。不瞒各位说,当时很不服气。还跟她老人家动过手过招,结果怎样呢?哈哈,那也不用多说,总之给打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她老人家当了帮主之后,敝帮好生兴旺,说得上风生水起。君山那一会,黄前帮主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她一条竹棒打得丐帮四长老心悦诚服,可当真英雄了得。”众人听得倏然神往,一齐望着黄蓉。丐帮弟子之中,年长的当时大都均亲观其会,回思昔日情境,胸间豪气陡生。

梁长老又道:“今日座间,个个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任那一位愿来做敝帮的头脑,我们都欢喜得紧。只不过英雄好汉太多,可就难以抉择。我们十二个臭皮匠便想了个笨法儿,只有请各位英雄到台上一显身手,谁强谁弱,大伙儿有目共睹。”他说到这里,台下采声四起。

梁长老又道:“不过兄弟有一句话说明在先,今日比武,务请点到为止,倘若有甚人命损伤,敝帮可罪过太深。各位相互之间如有甚么梁子,决不能在这台上了断,否则是跟敝帮上下有意过不去了,那时却莫得罪。”他说这几句话时,目光从左至右的向众人横扫一遍,神色凛然。要知比武决胜,各逞绝技,倘若下手不容情,动不动便有死伤,这时正当聚义以抗外敌,如何可以自相残杀?因此梁长老郑重告诫,意思是说若有人乘机仇杀,大家便要群起而攻之。

群雄早知今日丐帮大会大有热闹,听得梁长老如此说,各自暗暗盘算。长一辈的人物本来早有名位,或为那一家那一派的掌门,或为那一帮那一寨的首领,自不能再出来争作丐帮的帮主;身无所属的高手为数固亦不少,然均想武林中得名不易,自己武功虽然不输于旁人,但说要压倒场中数千位英雄好汉,那可决无把握,设若给人打下台来,闹的灰头土脸,没吃着羊肉却惹上一身羊臊,自是顾虑良多。四十岁以下的壮年青年,却有不少人怦然心动,跃跃欲试,但都明白如此比武,自然是车轮战,上台越早,越是吃亏。因此梁长老说完之后,却无一人上台。

梁长老大声道:“除了几位前辈耆宿、出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尽在此间,只要瞧得起敝帮的,便请上台赐教。本帮子弟中若是自信才艺出众,也可上台,纵然是个四袋子弟,说不定他向来深藏不露,无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说了几遍,只听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道:“俺来也!”腾的一声,跃到了台上。

众人看时,都是吃了一惊,但见此人高大肥胖,足足有三百来斤,这一上台,那搭得极是坚实的高台竟也微微摇晃。那人走到台口,也不抱拳行礼,双手在腰间一叉,说道:“俺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帮帮主是当不来的。那一位要跟俺动手,便上来罢。”台下众人一听,都是一乐,听这人说话,准是个浑人。

梁长老笑道:“童大哥,咱们今日不是摆擂台。倘若童大哥不愿做敝帮帮主,便请下台去罢。”童大海脑袋一摆,说道:“这明明是个擂台,谁说不是擂台?你不许俺出手,怎地又叫人上台?”梁长老还待要说,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动手也好!”呼的一拳,迎面向梁长老击去。梁长老后跃避开,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怎受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海笑道:“我原说不成,乘早站开些……”他话未说完,台口人影一闪,已站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化子。

这化子三十来岁年纪,背负六只布袋,是梁长老嫡传的徒孙,性子暴躁,平素对师祖又敬若神明,眼见千斤鼎童大海对师祖无礼,当下便按捺不住,跃上台来,冷冷的道:“我师祖不能跟后辈动手。童大哥,还是我来接你三拳罢!”

童大海喝道:“再好也没有!”也不问他姓名,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叫道:“看招!”便往他胸口捶了过去。那化子转身踏上一步,“波”的一声闷响,这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袋。童大海只感到着拳之处软腻滑溜,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着甚么玩意?”那化子冷冷的道:“叫化子捉什么?”童大海吃了一惊,失声道:“蛇……蛇……”那化子道:“不错,是蛇!”童大海想起适才这一拳,不禁有些恶心,第二拳打出去时抬手直击面门,岂知这化子纵身一跃,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又将背心向着他。

童大海生怕拳头被袋中大蛇咬着,又或是一拳打中了大毒蛇的毒牙,硬生生将拳头收转,举掌在胸前一挡,右腿踢向对方下盘。那化子见他发毛,暗暗好笑,侧身在台上一滚,背负的布袋已靠上他的小腿。这袋中的大蛇其实甚是驯善,毒牙早已拔去,但童大海那里知道,连声大叫,双足乱跳。那化子右臂长处,已抓住他胸口,顺势运劲,喝道:“伍子胥举千斤鼎!”将他身举在半空。

童大海慌乱中被对方抓住了胸口“紫宫穴”,登时全身酸软,无法动弹,空自怒气冲天,却发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号叫做“千斤鼎”,再见了他这副狼狈情状,登时全场哄笑,梁长老忍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无礼!”那化子道:“是!”将童大海放在台上,一纵下台,钻入了人丛。

童大海满脸胀成了紫酱色,指着台下骂道:“贼化子,再来跟童大爷真刀真枪的打过啊,这般鬼鬼祟祟,算得甚么好汉?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只骂化子,台下数千丐帮弟子却只感到有趣,无人理会于他。

突然间一条人影轻飘飘的纵上高台,左足在台缘一立,摇摇晃晃的似欲摔将下来,童大海心地却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那知这人有意在群英之前显一手上乘武功,手掌刚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带,施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刚”。童大海身不由主的向台外直飞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众人瞧那人时,但见他衣饰修洁,长眉俊目,原来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见他这招大擒拿手虽然巧妙洒脱,但行径轻狂,大违忠厚之道,心下不悦,脸色便沉了下来。果然台下有多人不服,台东台西同时响起了三个声音。叫道:“好俊功夫,兄弟来领教几招!”“这算甚么?”“人家好意扶你,你却施暗算!”发话声中,三个人同时跃上台来。

武修兼郭靖、黄蓉两家,又是家学渊源,得父亲与师叔授了一阳指神技,这时在后辈英雄中实已是第一流的人才,见三人齐至,心下暗暗欢喜,寻思:“我同时败此三人,方显得功夫。”反而怕这三人分别来斗,当下更不说话,身形晃动,霎时之间向上台三人每人发了一招。那三人尚未站稳,敌招却倏忽已至,急忙举手招架。武修文不待对方缓过手来,双掌翻飞,竟然以一围三,将三个对方包围在核心,自己占了外势。那三人互相挤撞,拳脚越加难以施展。台下群雄相顾失色,均想:“郭大侠名震当世,果然名不虚传,连教出来的徒儿也这般厉害?”

那三个人互相不识,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围住,无法呼应照顾,反而各自牵制。三人连冲数次,始终抢不出武修文以绵密掌法构成的包围圈子。

完颜萍在台下见丈夫已稳占上风,心中自是欢喜。郭芙却道:“这三个人脓包,当然不是小武哥哥的敌手。其实他何必这时候便逞英雄,耗费了力气?待会有真正高手上台,岂不难以抵敌?”完颜萍微笑不语。

耶律燕平时极爱和郭芙斗口,嫡亲姑嫂,互不相让,这时早猜中了嫂子的心意,说道:“小叔叔先上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他又不成了,我哥哥这才上台,独败群雄,让你安安稳稳的做个帮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脸上一红,说道:“这许多英雄豪杰,谁不想当帮主?怎说得上‘安安稳稳’四字?”

耶律燕道:“其实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郭芙奇道:“怎么?”耶律燕道:“刚才梁长老不是说么?当年丐帮大会君山,师母还不过十多岁,便以一条竹棒打得群雄束手归服,当上了帮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还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痒。耶律燕往耶律齐背后一躲,笑道:“帮主救命,帮主救命,帮主夫人这要谋财害命啦。”

这时郭芙、武氏兄弟都已三十余岁,但自来玩闹惯了的,耶律燕、完颜萍虽均已生儿育女,一见面仍是嘻嘻哈哈,兴致不减当年。

黄蓉早已在大校场四周分布丐帮弟子,吩咐见有异立即来报。她坐在郭靖身旁,时时放眼四顾,察看是否有面生之人混进场来,她一直担心圣因师太、韩无垢、张一氓等这一干人前来捣乱,但时届未末申初,四下里一无动静,寻思,“那一干人来襄阳到底为的甚么?说有甚么图谋,怎的仍不见有丝毫端倪?如说真的来为襄儿祝寿,世间决无是理。”转头看台上时,只见武修文已将两人击下台来,剩下一人苦苦撑持,料得五招之内也须落败,心想:“今日天下群雄以武会友,为争丐帮帮主,最后却不知是谁夺得魁首,独占鳌头。”

其时台下数千英雄心中,个个存的都是这个念头,但在郭府后花园中,却有一人始终没想到这件大事。小郭襄一直在想:“今日是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拿了一枚金针给他,要他今晚来见我一面,他当时亲口答应了,怎地到这时还不来?”

她坐在芍药亭中,臂倚栏干,眼见红日渐渐西斜,心想:“今日已过去了大半天,他就算立时到来,最多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着地下的芍药花影,两根手指拈着剩下的一枚金针,轻轻说道:“我还能求他一件事……但说不定他压根儿就把我忘了,连今天要来看我都没记得,这第三件事还说甚么?”转念又想:“不会的,决计不会。他是当世大侠,最重然诺,怎能说过的话不算?再过一会儿,嗯,只再过一会儿,他一定便会前来瞧我。”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见面,不由得晕生双颊,拈着金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念头终是排遣不去:“他虽重然诺,可是我终究是个小姑娘啊。他答应的话倘若是对爹爹说的,无论怎么也定会信守。但是我呢,我这个小东邪郭襄,在他眼里算得是甚么?只不过是个异想天开的小儿罢啦。这时他便算记得我的话,也不过是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胡闹,胡闹!’”

芍药亭畔,小郭襄细数花影,情思困困。大校场中,黄蓉兀自在反复推想:“羊太傅庙中芙儿、襄儿遭险,得逢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说,当世只二人有此刚猛内力,但洪七公恩师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难道邀集这些旁门左道之士来给襄儿祝寿的并非那个杀死尼摩星的高手?然则此人是谁?老顽童周伯通虽爱玩闹,行事无此细密;一灯大师端严方正,决无如此闲情逸致;西毒欧阳锋、慈恩和尚裘千仞都已亡故,竟难道是爹爹?”

她与父亲已十余年不见。黄药师便如闲云野鹤,漫游江湖,谁也不知他的行踪。说到这件事的古怪难测,倒与他的生性颇有几分相似。黄药师名震江湖数十年。乃是出名的“黄老邪”,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倘若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卖他的老面子不可。她想到这里,一呆之下,不自禁的又惊又喜,按理说黄药师决不会来跟女儿和外孙女如此胡闹,但他一生行事从来不可以常理推断,当真如天外神龙,矫夭变幻。黄蓉虽是他的亲生女儿,却也往往莫测高深。他大举邀人来给外孙女祝寿,说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这里,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过来,低声问道:“你妹子在风陵渡出去了一日两夜,她回来后,有没说起外公甚么事?”郭芙一怔,道:“外公?没有啊!妹子连外公的面也没见过。”黄蓉道:“你再仔细想想,她在风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齐出去,到底还讲到谁没有?”

郭芙道:“没有啊,没说到谁。”她自知妹子当日为的是去瞧杨过,但在父母面前,最怕的便是提及“杨过”两个字。倒还罢了,父亲只要一听见,往往脸色一沉,便有一两天不跟她说话。因此妹子既然没说,她也就乐得不提,何况此事早已过去,并无下文,又何必提起此人,自讨没趣?

黄蓉见她脸色微微有异,料到她心中还隐瞒着甚么,说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听到见到过甚么,全说给我知道。”郭芙见母亲脸色郑重,不敢再瞒,只得道:“只是听几个闲人讲起甚么神雕大侠,那便是杨……杨……杨过了。妹子便说要去瞧瞧他。”黄蓉心中一凛,道:“见到了他没有?”郭芙道:“一定没见到,倘若见到了,妹子还不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么?”

黄蓉心中暗叫:“是过儿,是过儿!当真是他么?”问道:“在羊太傅庙中出手杀死尼摩星的,你想会不会是他?”郭芙道:“怎么会啊?杨……杨大哥怎会有这等好功夫?”黄蓉道:“你跟你妹子在羊太傅庙中说了些甚么,从头至尾跟我说,一句也不能漏了。”

郭芙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妹子就是爱跟我顶嘴。”于是将妹子如何说不赴英雄大宴,不瞧丐帮推举帮主、如何在她生日那天将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来见她等言语一一说了,最后笑道:“她果真来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头儿老太婆,那有甚么少年英俊的英雄。”

听到这里,黄蓉更无怀疑,料定郭芙听说之人,必是杨过无疑。想来郭襄与杨过约定在羊太傅庙相会,却给姊姊闯去撞散了,杨过不忿郭芙讥刺,为了给郭襄争一口气,竟然遍邀江湖高手,来给她送礼祝寿。“但是,他,他为甚么要给襄儿花这么大的力气?”想到小女儿日来心神不定,眼光朦胧,恍恍惚惚,想到她常时突然红晕双颊,黄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竟难道襄儿在风陵渡一日两夜不归,已和他做出事来?”跟着便想:“杨过恨我害死他的父亲,恨芙儿断他手臂,更恨芙儿用毒针打伤小龙女。啊哟,小龙女和他相约十六年后重会,今年正是第十六年了。杨过是报仇来啦!”

一想到“杨过是报仇来啦”这七个字,蓦地里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她知杨过自小便行事十分厉害,对小龙女又是用情既专且深,倘若苦候小龙女十六年终于不得相见,推寻祸根,自会深郭家满门,这一十六年的怨毒积了下来,以他的性情,决不会将郭芙一剑杀了便能罢休,定当设下狠毒阴损的计谋,大举报复,“难道他竟要诱骗襄儿上手,使她倾心相从,然后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错,不错,依着杨过的性儿,他正会如此。”一想到此点,连日积在心头的疑窦尽数而解:杨过所以要杀尼摩星救郭襄,所以要遍请当世高手来给她祝寿,全是为了要赢得她的心。

心下又默默计算:“可是有一点不对了!今日是襄儿生日,十六年前,襄儿出世后,又过数月,杨过才在绝情谷中与小龙女分手。按理推想,他便是要报仇,也得等足十六年,过了与小龙女约会之期再说。这十六年之约虽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亲手所书,谁又能知道他夫妻俩终究不得相会?难道我爹爹……难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锁,越想越是不安,心想:“不管怎样,襄儿若再和他相见,实是凶险无比。襄儿天真烂漫,怎懂得人心的鬼蜮狠毒?”

只听得“啊哟”一声叫,跟着腾的一响,黄蓉抬起头来,见武修文又将一个上台比武的胖大和尚用掌力震下台来。她走到郭靖身边,低声道:“你在这里照料,我去瞧瞧襄儿。”郭靖道:“襄儿没来么?”黄蓉道:“我去叫她,这小丫头实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到与妻子初识之时,她穿了男装,打扮成一个小乞儿模样,何尝又不古怪了?

黄蓉见丈夫笑得温馨,也报以一笑,当下匆匆赶回府中,一路上虽感焦虑,但想到丈夫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宽厚坚实的双肩,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担当一般,心头又宽慰了许多。

她径自到郭襄房中,女儿并不在房,一问小棒头,说是二在后花园中,不许去打扰她,黄蓉微微一惊:“襄儿连大校场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杨过暗中约上了。”于是先回自己房中,身边暗藏金针暗器,腰间插了柄短剑,再拿了短棒,然后往后花园来。她知杨过此时武功大非昔比,实是个可畏可怖的强敌,因此丝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鹅卵石铺成的花径,却从假山石后的小路绕了过去,将近芍药亭边,但听得郭襄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黄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后,听得女儿轻轻说道:“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是不来,可真叫人心焦死了。”黄蓉大慰:“原来他还没到,正可先行拦阻。”只听郭襄又道:“每年生日,妈总是叫我说三个心愿,这时左右无人,我便和老天爷说了罢。”黄蓉本要出去跟女儿说话,听了她这几句话,本已跨出一步的左脚又缩了回来,寻思:“我虽是她母亲,平时也不易猜得中她心思,这时正好听她说三个甚么心愿。”

过了片刻,只听郭襄道:“老天爷,我第一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率领人马,会同众位英雄好汉,把来犯的蒙古兵尽数杀退,襄阳城百姓得保太平。”黄蓉暗暗舒了口气,心想:“这小丫头虽然古怪,可不是不识大体之人。”

又听她道:“我第二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身子安泰,百年长寿,盼望爹娘事事如意称心。”黄蓉诞育郭襄之时,夫妇俩都遭逢生死大险,事后思及,不免心惊,因此自然而然的对她不如对大女儿那般爱怜,这时听了她这几句至性流露的祝愿,不自禁的眼眶微湿,疼爱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的第三个愿望一时却不说出,隔了片刻,才道:“我第三个心愿,盼望神雕大侠杨过……”黄蓉虽早料到女儿第三个心愿定与杨过有关,但听到她亲口说出:“杨过”两字,心头终于还是一震,听得她续道:“……和他夫人小龙女早日团聚,平安喜乐。”

这一句话却是黄蓉万万料想不及,她只道杨过既要诱骗女儿,定然花言巧语,说上许多假话,岂知女儿已知道小龙女之事,也明白杨过一心一意等待和小龙女相会,因此暗中为分祷祝。但转念一想,却又担上了心:“啊哟,不妙!杨过这厮用心更加深了一层,她越是跟襄儿说不忘旧情,襄儿越会觉得他是个深情可敬之人,对他更为倾心。不错,不错,当年靖哥哥若见了我之后便将华筝抛诸脑后,半点也不念及昔日恩义,我反要怪他薄幸了。”

只因黄蓉将这件事四面八方想得十分周至,自来又对杨过存着几分忌惮之意,再加上对女儿的关怀过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惊。便在此时,忽听得嚓的一声轻响,墙头上跃下一人,但见他大头矮身,形相甚是古怪可笑。

郭襄一见那人,便跳起身来,喜道:“大头鬼,大头鬼叔叔,他……他也来了么?”

大头鬼走进芍药亭中躬身施了一礼,神态竟然异常恭谨。郭襄笑道:“啊哟,大头鬼叔叔,你怎地跟我这般客气啊?”大头鬼道:“你别叫我大头鬼叔叔,只叫‘大头鬼’三字便成了。神雕大侠命我来跟郭姑娘说……”

郭襄一听,好生失望,登时眼眶便红了,道:“大哥哥说有事不能来看我么?可是他答应过的……”大头鬼不住摇晃他那颗大头,说道:“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么不是?他明明答应过的。”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泪来。大头鬼道:“我不是说他没答应你,我是说,他不是不来看你啊!”郭襄破涕为笑,娇嗔道:“你瞧你,说话不明不白的,不是这个,又不是那个。”

大头鬼微笑道:“神雕大侠说,他要亲自给姑娘预备三件生日礼物,是以今日要到得迟了些。”郭襄心花怒放,道:“这许多人已给我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我甚么都也有啦,请你跟大哥哥说,不用费心再预备礼物了。”大头鬼摇头道:“这三件礼物嘛,第一件已预备好啦,第二件神雕大侠带领了兄弟们正在办,这时候多半已经齐备。”郭襄叹道:“我倒宁可他早些来,别费事跟我办礼物了。”

大头鬼道:“那第三件礼物,神雕大侠说须得在大校场丐帮大会之中亲手交给姑娘,因此请你这就到大校场去,算来时候也差不多啦。”郭襄叹口气道:“我本是跟姊姊呕气,说过不去丐帮大会的,大哥哥既这么说,那是非去不可的了。好罢,你同我一块去。”大头鬼点了点头,嘘溜溜吹了声口哨,墙外黑黝黝的扑进一件庞然大物来,却是那头神雕。

郭襄一见神雕,扑过却要揽它项颈,便如见到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神雕却退开两步,傲然昂立,侧首斜睨。郭襄笑道:“你可真神气得紧,不睬我吗?我偏偏要你睬我。”说着纵身而上一把抱住在神雕的头颈。这一次神雕没再闪避,但斜过脑袋,便似庄严的父亲遇到了又顽皮又可爱的女儿,终于无可奈何。郭襄道:“雕大哥,咱们一起去罢。我请你吃好东西,你喝酒不喝?”大头鬼笑道:“你请神雕喝酒,那它再喜欢也没有了。”

当下二人一雕奔往大校场。走进大会场子,群雄见到神雕躯体雄伟、形相丑怪,无不啧啧称奇。郭襄引着大头鬼和神雕来到台边,拣一处空地坐下。负责知宾的丐帮弟子见大头鬼是生客,当下过来招呼,请问姓名。大头鬼冷然道:“我没名字的,甚么也不懂得的,郭二姑娘带我来了,我便来了。”

不久黄蓉也即来到,只想:“杨过公然要到大校场来,事先又作了周密布置,待会定要大闹一场。”

这时武敦儒、修文兄弟已给人打下台来,朱子柳的武侄儿、泗水渔隐的三个弟子、丐帮中的四名八袋弟子、六名七袋弟子,均已先后失手。台上耶律齐已连败三名好手,正施展周伯通所授七十二路空明拳,和一个四十余岁的壮汉交手。

这壮汉名叫蓝天和,是贵州的一个苗人。幼时随人至青城山采药,失足坠入山崖,得遇奇人,学得了一身刚猛险狠兼而有之的外门武功。他掌力中隐隐有风雷之声,轰轰发发,的是威风了得。耶律齐的拳法却是拳出无声,脚去无影,飘飘忽忽,令对方难以捉摸,两人一刚一柔,在台上打了个旗鼓相当。这番功夫显露出来,台下数百名本来大想上台一较的好汉无不自愧不如,均想:“幸亏我没贸然上台,否则岂不是自献其丑?人家这般的内力外功,我便是再练上十年,也未必是他二人的对手。”

蓝天和的掌力虽猛,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毕竟难以持久,虽听他一掌掌发出去时呼呼之声越来越大,其实中间所蕴潜力却已大不如前。耶律齐的拳招既不比前快,亦不比前慢,始终全神贯注的见招拆招。他知今日之斗不是击败几个对手便算了局,上台来的敌手多半愈来愈强,因此必得留下后劲。

蓝天和久战不胜,心下焦躁起来,自思在西南各路二十余年,从未遇到过一个能挡得住自己三十招的劲敌,想不到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偏偏奈何不了一个后辈,当下催动内劲,不住增加掌力。两人回旋反复的又拆了二十余招,蓝天和陡见对方拳法中露出破绽,大喝一声:“着!”一掌“九鬼摘星”,往耶律齐胸口打去。耶律齐右掌挥出,双掌相交,登时粘着不动,变成了各以内力相拼的局面。

过了片刻,蓝天和忽然脸上变色,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拱手说道:“佩服,佩服!”他走到台口,朗声说道:“耶律大爷手下留情,没要了兄弟的性命,果然是英雄仁义,兄弟心悦诚服。”说着深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跃下台去,耶律齐拱手道:“承蓝兄相让。”

原来蓝天和一掌管打出,与耶律齐右掌相交,急忙催内力,猛觉着手之处突然变得虚虚荡荡,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实非实,另有一股粘稠之力缠在掌上。这股似虚非虚的知觉,瞬息间便从对方掌心传到自己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时便如积蓄了十多碗沸水,挤逼着要向外爆炸。他这一惊之下,自是魂飞天外,急忙运劲后夺,但手掌竟如给极韧的胶水粘住了一般,虽向后拉了半尺,却离不开对方掌心。当年师父授他武艺之时,曾说过他这一路风雷掌法,以之行走江湖已可说是绰绰有余,但若遇上了内家高手,千万要小心在意,只要给对方内力侵入丹田,纵不是当场毙命,这一身功夫可也废了。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双目一闭,只待就死,陡然间掌上粘力忽失,跟着丹田中郁热之气也缓缓消失,他微一运劲,竟觉全身功夫丝毫未损,那自是对方手下容情,因此上感愧之余,站到台口向群雄交代了几句。

适才二人这一场龙争虎斗,蓝天和掌力威猛凌厉,台下人人有目共睹,但耶律己齐居然将他败于无形,凡是稍有见识之人,再也不敢上台挑战。耶律齐是郭靖、黄蓉的女婿,与丐帮大有渊源,四大长老和众八袋弟子都愿他当上帮主。他又是全真派耆宿周伯通的弟子,全真教弟子算来都是他晚辈。凡是与郭靖夫妇、全真教有交情的好手,都不再与争。只有几个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才上台领教,但都是接不上数招,便即落败。

郭芙见丈夫艺压当场,心中的欢喜自是难以言宣,一瞥眼间,忽见一只奇丑的巨雕和那个在风陵渡见过的大头矮子坐在妹子两侧,不禁一怔。当郭襄和大头鬼、神雕来到大校场时,耶律齐和蓝天和激斗正酣,郭芙全神贯注在丈夫身上,神雕虽然形貌惊人,她却是视而不见。这时劲敌已去,她才想到何以妹子说过不来却又来了?一转念间,暗道:“不好!杨过自称‘神雕大侠’,这只穷凶极恶的大鸟,必定便是甚么神雕了。神雕既来,杨过也必定就在左近,他倘若来抢帮主……他倘若来抢帮主……”一刹那间,心中自喜变忧,当日杨过拂袖将她长剑击弯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齐哥武功虽强,能不能敌得过这个独臂怪人呢?唉,这人自幼便是我命中的魔星,今日当此要紧关头,他迟不迟,早不早,却又来了!”但游目四顾,并不见杨过的踪迹。

这时天色将黑,耶律齐又连败七人,待了良久,再也无人上台较艺。

梁长老走到台口,朗声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我帮上下向来钦仰,若能为我帮之主,自是人人悦服拥戴……”他说到这里,台下丐帮的帮众一齐站起,大声欢呼。

梁长老又道:“不知有那一位英雄好汉,还欲上来一展身手?”他连问三遍,台下寂静无声。

郭芙大喜,心想:“杨过此时不至,时机已失!待齐哥一接任帮主,他便再要来捣乱,也已来不及了。”便在此时,忽听得蹄声紧迫,两骑马向大校场疾驰而来,听那马蹄之声,马上乘客显是身有急事。郭芙一惊:“终于来了!”

但见两骑马如飞般驰进校场,乘者身穿灰衣,却是郭靖派出去打探军情的探子。郭靖虽然瞧着台上比武,心中可无时无刻不念着军情,一见这两个探子如此纵马狂奔,心道:“终于来了!”郭靖、郭芙父女心中说的都是“终于来了”四字,但女儿指的是杨过,父亲心中所指却是“蒙古大军”。

两名探子驰到离高台数丈处翻身下马,奔下前来向郭靖行礼。郭靖与黄蓉不等二人开口,先瞧脸色,盖军情好恶,脸上必有流露,但见二人满脸又是迷惘又是喜欢之色,似乎见到了甚么意外的喜事。

只听一名探子报道:“禀报郭大侠:蒙古大军左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到了新野。”郭靖心中一惊,暗道:“来得好快!”又听另一个探子道:“禀报:蒙古右翼的一个千人队,已抵邓州。”郭靖“嗯”了一声,心想:“北路敌军双分两路,军行神速,锋势锐利之极。”新野与邓州离襄阳均不过一百余里,由两地南下而至襄阳对岸的樊城,一路平野,并无山川隔阻之险,蒙古铁骑驰骤而来,只须一日便能攻到。

却听第二个探子喜孜孜的说道:“可是有件奇事,邓州城郊的蒙古千人队一个个都死在就地,军官士卒,无一得生。”郭靖奇道:“有这等事?”第一个探子道:“小人所见也是如此,新野的蒙古先锋一千人全变了野鬼,只见遍地都是尸首。最奇怪的是,这些蒙古兵尸首上的左耳都被人割了去。”第二个探子道:“邓州的蒙古兵也是这般,人人没了左耳。”

郭靖和黄蓉对瞧一眼,均是惊喜交集,寻思:“蒙古两路先锋都是全军覆没,那是大大的折了锐气。虽说来攻敌军至少有十余万之众,损折二千人无关大局,但讯息传去,蒙古三军为之夺气,于我大吉大利。却不知是谁奇兵突出,将这两路蒙古兵尽数歼灭?”郭靖问道:“新野和邓州的守军怎样了?”两名探子齐道:“两城守军闭门不出,蒙古军死在郊外,守城的将军只怕此刻尚未得知。”黄蓉道:“你们快去禀报吕大帅,他这一高兴,定然重重有赏。”两探子磕过了头,欢天喜地的去了。

蒙古先锋队尚未与襄阳守军交战,即已两路齐歼,黄蓉站到台上宣布了这个喜讯,登时全场欢声雷动。黄蓉道:“丐帮新立帮主,固是喜事,可怎及得上这件聚歼敌军的大事?梁长老,快命人摆设酒筵,咱们须得好好庆祝一番。

这酒筵倒是早就预下的,丐帮今晚本来要大宴群雄,祝贺新立帮主,这时传到大捷之讯,锦上添花,人人均是兴高采烈。武敦儒等较艺落败,虽然不无怏怏,但满场喜气洋溢,早把少数人的心中郁闷冲得干干净净。丐帮宴客不设桌椅,群英东一围、西一堆的在大校场上席地而坐,便此杯觥交错,吃喝起来。筵席虽陋,酒肉菜肴却极是丰盛。群雄都是道是郭靖、黄蓉安排下的奇计,流水般过来敬酒祝捷。郭靖不住口的说绝非自己之功。但他向来谦抑,群雄那里肯信?黄蓉道:“靖哥哥,这事好生奇怪,此时实在琢磨不透。咱们别忙着分辨,且候确息。”原来黄蓉一得探子之报,知道其中甚有蹊跷,当即派遣八名精明强干的丐帮弟子,骑了快马,分赴新野、邓州再探。

郭襄和大头鬼、神雕坐在一起,旁人见了神雕这等威猛的模样,谁也不敢坐近。郭襄只:“大哥哥怎地还不来?”大头鬼道:“他说过要来,总会来的。”一言甫毕,忽道:“你听,那是甚么声音?”郭襄侧耳静听,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狮吼虎啸、猿啼象奔之声,她心中一喜,叫道:“史家兄弟来啦!”

过不多时,群兽吼叫之声越来越近。校场上群雄先是愕然变色,跟着纷纷拔出兵刃,站了起来,场中登时乱成一片:“那里来的这许多猛兽?”“是狮子,还有大虫!”“大家小心!”“提防恶狼,提防豹子!”

郭靖对武修文道:“去传我号令,调二千弓弩手来。”武修文应道:“是!”刚欲转身,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万兽山庄史氏兄弟奉神雕侠之命,来向郭二姑娘祝寿,恭献寿礼。”声音非一人所发,乃史氏五兄弟齐声高呼。他五人内功另成一家,虽非一等一的高手,但纵声长啸,竟同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之声,铿锵豪迈,震人耳鼓。黄蓉向武修文一挥手,命他即去传令,心想史氏兄弟虽如此说,但人心难测,未必便无他意,宁可调集弓弩手有备而不发,胜于无备而受制于人。武修文跃上马背,驰去调兵。

不多时第一队弓弩手已到,布在大校场之侧,郭靖在蒙古习得骑射之术,以此教练士卒,是故襄阳兵精,甲于天下。遂能以一城之众,独抗蒙古数十年。襄阳弓弩手人人能挽强弓,发硬箭,射术实不逊于蒙古武士。

弓弩手刚布好阵势,只见一条大汉身披虎衣,领着一百头猛虎来到大校场外,正是白额山君史伯威。那一百头猛虎排得整整齐齐,蹲伏在地。接着管见子史仲猛率领一百头金钱豹子、金甲狮王史叔刚率领一百头雄狮、大力神史季强率领一百头大象、八手仙猿史孟捷率领一百头巨猿,各列队伍,排在校场四周。群兽猛恶狰狞,不断发出低吼,然行列整齐,竟是丝毫不乱。校场上群雄个个见多识广,但陡然见了这许多猛兽,亦不免心中惴惴。

史氏五兄弟手中各提一只皮袋,走到郭襄身前,躬身说道:“恭祝姑娘长命百岁,平安如意。”郭襄忙起立还礼,道:“多谢五位史家叔叔。史三叔,你身子可大好了?史五叔,你胸口的伤也好了?”史叔刚、史孟捷齐道:“多谢姑娘关怀,都好了。”

史伯威指着五只皮袋道:“这是神雕侠送给姑娘的第一件生辰礼物。”郭襄笑道:“真是生受不起。那是甚么啊?嗯,我猜你的皮袋里装着一只小老虎,他的装着一只小豹子,是不是?那倒好玩得紧。”

史伯威摇头道:“不是,这件礼物,是神雕侠率领了七百位江湖好手去办来的,费的气力可真不小。”说着打开手中的皮袋。郭襄探头往袋口一张,大吃一惊,叫道:“是耳朵!”史伯威道:“正是!五只皮袋之中,共是两千只蒙古兵将的耳朵。”郭襄尚未会意,惊道:“这许多人耳朵,我……我要来干么?”

郭靖、黄蓉却听得分明,一齐离座,走到史伯威身前,就皮袋中一看,再想起适才探子之言,不由得惊喜交集。黄蓉道:“史大哥,原来新野和邓州城郊的蒙古兵,是神……神雕侠率人所杀?”

史氏兄弟向郭靖、黄蓉夫妇拜倒。郭靖夫妇拜倒还礼。史伯威才答道:“神雕侠言道:郭二姑娘身在襄阳,今日是她十六岁生辰,蒙古蛮兵竟敢无礼前来进犯,岂不是要惊吓了郭二姑娘?实是非杀不可。只恨番兵势大,不能尽诛,因此带领豪杰,杀了他作先锋的两个千人队。”

郭靖道:“神雕大侠现在何处?小可当亲自拜见,为襄阳全城百姓致谢。”这十多年来,郭靖专心练兵守城,极少理会江湖游侠之事,而杨过隐姓埋名,所交多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因此郭靖竟不知“神雕侠”便是杨过。史伯威道:“神雕侠连日忙于为令爱采办生日礼物,未克前来拜见郭大侠和郭夫人,请予恕罪。”

忽听得远处啸声又起,一个声音叫道:“西山一窟鬼奉神雕侠之令,来向郭二姑娘祝寿,恭献寿礼。”声音尖细,若断若续,但人人听得十分清楚。

郭靖见第一件寿礼实在太大,忙提声叫道:“郭靖谨候台驾。”他话声浑厚和平,远远传送出去,跟着走到大校场入口处相迎。

黄蓉和他并肩而立,低声道:“你猜这神雕侠是谁?”郭靖道:“我猜不出。”黄蓉道:“便是杨过!”郭靖一呆,随即满心欢畅,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他立下如此奇功,当真是大宋之福。”黄蓉道:“你猜他第二件寿礼是甚么?”郭靖微笑道:“过儿才智卓绝,只有你方胜得了他,也只有你,才猜得中他的心思。”黄蓉道:“这一次我可猜不中了。”心想:“杨过为襄阳立此大功,但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襄儿,他对我夫妇与芙儿的怨恨可丝毫未消。”

过了不多时,长须鬼樊一翁领着八鬼来到校场,向郭靖夫妇见了礼,径自走到郭襄身前,说道:“恭祝姑娘康宁安乐,福泽无尽!神雕侠命我们来送第二件生辰礼物。”

郭襄道:“多谢,多谢。”眼见西山一窟鬼手中各拿着一只木盒,生怕他们又送来甚么人鼻子、人耳朵来,忙道:“若是难看的怪事,就别打开来。”大头鬼笑道:“这次是挺好看的。”

樊一翁打开盒子,取出一个极大的流星火炮,晃火摺点着了。那火炮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一声爆炸,散了开来,但见满天花雨,组成了一个“恭”字。郭襄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得很!”吊死鬼接着也放了一个烟花,却是一个“祝”字。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组起来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字颜色各不相同,高悬半空,良久方散。群雄欢呼喝采。这烟花乃汉口镇天下驰名的巧手匠人黄一炮所作,华美繁富,妙丽无方,端的是当世一绝。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儿家原是喜欢这个,也亏过儿觅得这妙制烟花的巧手匠人。”

半空中十个大字刚散,北边天空突然升起一个流星,相距大校场约有数里,跟着极北之处,又有一个流星升起。

黄蓉心想:“这流星传讯,取法于烽火报警,顷刻之间,便可一个挨一个的传出数百里之遥,只不知杨过安排下了甚么。他这件第二件礼物,决不只是放几个烟花博我襄儿一粲便算。”当下吩咐丐帮弟子安排筵席,宴请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

斟酒未定,忽听得北方远远传来犹如闷雷般的声音,一响跟着一响,轰轰不绝,只是隔得远了,响声却是极轻。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听了这声音,突然间一齐跃起身来,高声欢呼,大叫:“了,成功了!”群雄愕然不解。大头鬼摇头晃脑,手指北方,大叫:“妙极,妙极!”这时天已全黑,北面天际却发出隐隐红光。

黄蓉道又惊又喜,叫道:“南阳大火!”郭靖拍腿大叫:“不错,正是南阳!”黄蓉向樊一翁道:“愿闻其详。”

樊一翁道:“这是神雕侠送给郭二姑娘的第二件薄礼,烧了蒙古二十万大军的粮草。”黄蓉心中已猜到三分,听他如此说,不禁与郭靖相顾大喜。

原来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以南阳为聚粮之地,数年之前,即在南阳大建粮仓草场,跟着四处征发,成千上万斛米麦、成千上万担草料,流水般汇向南阳。常言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米麦是士卒的食物,干草是马匹的秣料,实是军中的命脉所在。蒙古自来以骑兵为主,这草料更是一日不可或少。郭靖曾数次遣兵袭击南阳,但蒙古官兵守得牢固,始终无功,想不到杨过竟在一夕之间放火将它烧了。

郭靖眼见北方红火越冲越高,担心起来,向樊一翁道:“出手的诸位豪杰都能全身而退么?可须咱们前去接应?”樊一翁心道:“郭大侠不问战果,先问将士安危,果然是仁义过人。”说道:“多谢郭大侠挂怀,神雕侠早有安排。在南阳城中纵火的,是圣因师太、人厨子、张一氓、百草仙这些高手,共有三百余人,想来寻常蒙古武士也伤他们不得。”郭靖恍然大悟,向黄蓉道:“过儿邀集群豪,原来是为立此奇功。若非这许多高人同时下手,原也不易使两千蒙古精兵全军覆没。”

樊一翁又道:“我们探得蒙古番兵要以火炮轰打襄阳,南阳城的地窖之中藏了数十万斤火药。因此我们祝寿烟花一起,流星传讯,埋伏在南阳城内的一千好手便同时动手,先烧火药,再烧粮草。蒙古大军的士卒马匹,这番可要饿肚子了。”

郭靖和黄蓉对视一眼,均是暗自心惊。他夫妇俩当年随成吉思汗西征,曾亲眼见到过蒙古军以火炮轰城,当真有崩山裂石之威。只是火药和铁炮殊不易得,因此蒙古数攻襄阳,都未用炮。这次是皇帝蒙哥御驾亲征,自是携有当世最厉害的攻城利器了。若不是杨过这一把火,襄阳合城军民难免尽遭大劫。两人又想:“歼灭敌军两个千人队,固然大煞其威,但毁了蒙古军在南阳积贮数年的火药和大军粮草,只要他粮食不继,那就逼得非退兵不可,这场功劳可更加大了。”夫妇俩向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连声称谢。史伯威和樊一翁都道:“小人只是奉了神雕侠之命办事,小小奔走之劳。两位何足挂齿?”

这时远处火药爆炸声仍不断隐隐传来,只是隔得远了,听来模糊郁闷。陡然之间,几下声音略响,接着地面也微微震动。樊一翁喜道:“那个最大的火药库也炸了。”

郭靖叫过武氏兄弟,说道:“你二人各带二千弓弩手掩袭南阳。敌军倘若部队齐整,那就不要下手,要是惊慌混乱,可乘势发箭杀伤。”二人接令而去。

两件事接踵而来,校场上欢呼大叫,把盏敬酒之声,响成一片,人人都称颂神雕侠功德无量。

郭芙见丈夫艺冠群雄,将丐帮帮主之位拿到了手,于当世豪杰之前大大露脸,那知蓦地里生出这些事来。杨过人尚未到,却已将丈夫的威风压得丝毫不剩,虽说歼灭蒙古先锋、火烧南阳粮草火药,实是两件大大的好事,但她总不免愀然不乐;又听说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说道:这是杨过送给妹子的两件生日礼物,那十个烟火大字高悬天空,惟恐群雄不知此举全是为了妹子,相形之下,自己更是没了光彩。她转念一想:“好哇!杨过这厮恨我斩他的手臂,故意削我面子来着!”想到此处,更是勃而怒。

梁长老和耶律齐、郭芙同席,眼见人人兴高采烈,郭芙却脸色不豫,微一沉吟,已知其意。笑道:“老头子可真的老胡涂啦,这一欢喜,竟把眼前的大事抛到了脑后。”当即跃上高台,朗声说道:“各位英雄请了,蒙古番兵连遭两大挫折,咱们自是不胜之喜。可还有一件喜上加喜之事,适才耶律大爷显示了精湛武功,人人钦服。我们丐帮便奉耶律大爷为本帮之主。天下英雄,可有不服的么?本帮弟子,可有异言的么?”

他连问三声,台下无人出声。梁长老道:“如此便请耶律大爷上台。耶律齐跃上高台,抱拳向台下团团行礼,正要说几句“无德无能”的谦抑之言,忽听得台下有人叫道:“且慢,小人有一句话,斗胆要请问耶律大爷。”耶律齐一怔,眼见这句话是从丐帮弟子的人丛发出,拱手道:“不敢!请说便是。”

只见丐帮中站起一人,大声道:“耶律大爷的令尊在蒙古贵为宰相,令兄也曾居高官,虽然都已逝世,但咱们丐帮和蒙古为敌。耶律大爷负此重嫌,岂能为本帮之主?”

耶律齐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被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先兄耶律晋为当今蒙古皇帝所杀,小可与蒙古暴君,实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乞丐道:“话虽是如此说,但令尊之死,甚为暧昧,下毒云云,只是风传,未闻有何确证。令兄犯法获罪,死有应得,此仇不报也罢。倒是本帮大仇未复……”郭芙听得他出言讥刺丈夫,再也按捺不住,喝道:“你是谁?胆敢在此胡言乱语?有胆子的,站到台上去说。”

那乞丐仰天大笑,说道:“好,好,好!帮主还未做成,帮主夫人先显威风。”也不见他移步抬脚,身子微晃,已站在台口。群雄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心头都是一惊:“这人武功强得很啊,那是谁?”台下数千对眼光,齐都集在他身上。

只见他身披一件宽大破烂的黑衣,手持一根酒杯口粗细的铁杖,满头乱发,一张脸焦黄臃肿凹凹凸凸的满是疤痕,背上负着五只布袋,原来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帮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但这人更是奇无伦。丐帮帮众识得他名叫何师我,向来沉默寡言,随众碌碌,只因十余年来为帮务勤勉出力,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艺低微,才识卑下,谁都是没对丝毫重视,均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是极限,那料到这样一个庸人竟会突然向耶律齐当众提出质问,而武功之强更是大出帮众意料之外,都想:“这何师我从那里偷偷学了这一身功夫来啦?”

何师我为人虽然平庸,但相貌之丑却令人一见难忘,因此耶律齐倒也识得他,当下抱拳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见,要请指教。”何师我冷笑道:“指教二字,如何克当?只是小人有两件事不明白,因此上台来问问。”耶律齐道:“那两件事?”何师我道:“第一件,我帮新帮旧帮主前后交替,历来都以打狗棒为信物。耶律大爷今日要做帮主,不知这根本帮至宝的打狗棒却在何处?小人想要见识见识。”此言一出,丐帮帮众心都道:“这一句话问得厉害。”只听耶律齐道:“鲁帮主命丧奸人之手,这打狗棒也给奸人夺了去。此乃本帮的奇耻大辱,凡本帮弟子,人人有责,务须将打狗棒夺回。”

何师我道:“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请问:鲁帮主的大仇到底报是不报?”耶律齐道:“鲁帮主为霍都所害,众所共知,当世豪杰,无不悲愤。只是连日追寻,未知霍都这奸贼的下落,这是本帮的要务,咱们便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寻到霍都这奸贼,为鲁帮主复仇。”

何师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夺回。第二,杀害前帮主的凶手还没找到。这两件大事未办,便想做帮主啦,未免太性急了些罢?”这几句话理正词严,咄咄逼人,只说得耶律齐无言以对。

梁长老道:“何老弟的话自也言之成理。但丐帮弟子十数万人,遍布天下,不能无人为首,而寻棒锄奸,更不是说办便办,也须得有人主持。”何师我摇头道:“梁长老这几句话,错之极矣,可说是反因为果,本末倒置。”

梁长老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首,帮主死后便以他为尊,这五袋弟子竟敢当众抢白,可说大胆已极。梁长老怒道:“我这话如何错了?”何师我道:“依弟子之见,谁人能夺回打狗棒,谁人能杀了霍都为鲁帮主报仇,咱们便拥谁为本帮之主。但如今日这般,谁的武功最强,谁便来做本帮帮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武功又胜过耶律大爷,难道咱们便奉他为帮主不成?”这几句话只说得群雄面面相觑,都觉颇为有理。

郭芙却在台下叫了起来:“胡说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能胜过他?”何师我冷笑道:“耶律大爷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就天下无敌小人只是丐帮的一个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输于他了。”郭芙正恼他言语无礼,听他自愿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叫道:“齐哥,你便教训教训这大胆狂徒。”

何师我冷冷的道:“本帮事务,向来只是帮主管得,四大长老管得,帮主夫人却管不得。别说耶律大爷还没做帮主,就算当上了,耶律夫人也不能这般当众斥责帮中弟子,是不是?”郭芙满脸通红,只道:“你……你这厮……”

何师我不再理她,转头道:“梁长老,弟子倘若胜了耶律大爷,这帮主便由弟子来当,是不是?还是等到有人获棒杀仇,再来奉他为主?”梁长老见他越来越狂,胸中怒火上升,说道:“不论是谁,他若不能战胜群雄,那就当不上帮主,日后若不能获棒杀仇,终也是愧居此位。耶律大爷若是当了本帮之主,那两旁件大事他不能不办。但如胜不过何兄弟,他又焉能得任此位?”何师我大声道:“梁长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领教耶律大爷的手段,再去寻棒锄奸。”言下之意,竟是十拿九稳能胜耶律齐一般。

耶律齐行事自来稳健持重,但听了何师我这些话,心头也不禁生气,说道:“小弟才疏学浅,原不敢担当帮主的重任。何兄肯于赐教,那好得很。”何师我冷冷的道:“好说,好说。”将铁杖在台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齐击去。这一掌力似乎并不甚强,但掌力分布所及,几有一丈方圆。梁长老尚未退开,竟被他掌力在脸颊上一带,热辣辣的颇为疼痛,忙跃在台侧。

耶律齐不敢怠慢,左手一拨,右拳还了一招“深藏若虚”,用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数。两人拳来脚往,在高台上斗了起来。这时将近戌时,月沉星淡,高台四周插着十多枝大火把,两人相斗的情状台下群雄都瞧得清清楚楚。

黄蓉看了十余招,见耶律齐丝毫未占上风,细看何师我的武功,竟辨不出是何家数,所出拳脚,招式甚是驳杂,全无奇处,但功力却极深厚,少说也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练,心想:“最近十一二年来,才偶尔在丐帮名册之中,见到何师我因积劳而逐步上升,从没听人称道过他的武功。但瞧他身手,决非最近得逢奇遇这才功力猛进。他在帮中一直隐晦不露,难道为的便是今日么?”

待斗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齐渐渐心惊,不论自己如何变招,对方始终能从容化解,实是生平罕见的强敌,但他却又不乘势抢攻,似乎旨在耗消了自己内力,然后大举出击。

耶律齐这一日已连斗数人,但对手除了蓝天和外,余子碌碌,均不足道,并没耗去他多少力气,眼见何师我若往若还,身法飘忽不定,当下双拳一挫,陡然间变拳为掌,径行抢攻。周伯通那双手互搏之术并非人人可学,耶律齐虽是他的入室高弟,却也没学到他这路奇功,但全教玄门的正宗武功,耶律齐却已学到了十之八九,这时施展出来,但见台边十多根火把的火头齐向外飘,只此一节,足见掌力之强。火把照映之下,高台上两人拳掌飞飘,形影回旋,当真好看煞人。

黄蓉问郭靖道:“你说这人是何家数?”郭靖道:“迄今为止,他尚未露出一招本门武功,显是在竭力隐藏自身来历,再拆七八十招,齐儿可渐占胜势,那时他若不认输,便得露出真相。”

这时两人越斗越快,一转瞬间便或攻或守的交换四五招,因之没多时便拆了七八十招,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齐的掌风已将对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黄蓉凝目注视着何师我,知他处此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领,仍用旁门杂派的武功抵挡,非吃大亏不可。耶律齐也已瞧出此点,掌力渐渐加重,但毫不盲进,只是稳持先手。

眼见何师我非变招不可,蓦地里他双手袍袖齐拂,一股疾风向外疾吐,跟着缩了回去,台边十余枝火把的火焰同时暴长,一阵光亮,随即尽熄灭,群雄眼前一黑,只听得耶律齐和何师我齐声大叫,腾的一声,有人跌下台来。何师我却在台上哈哈大笑。众人惊奇讶之下,谁都没有做声,静寂中只听得何师我得意的笑声。

梁长老叫道:“点燃火把!”十多名丐帮弟子上来将火把点亮,只见耶律齐站在台下,左脸上鲜血淋漓,破了个酒杯大的伤口。何师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铁甲,好铁甲。”手掌中抓着一把鲜血。

郭靖和黄蓉对望一眼,知道郭芙爱惜夫婿,将软猬甲给他穿在身子,因之何师我击了他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齐脸上如何受伤,如何跌下台来,黑暗中却未瞧见。

原来何师我于激斗正酣之际,突然使出“大风袖”功夫,将高台四周的火把尽数吹灭。耶律齐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救自身,猛觉得指尖一凉,触到了什么铁器,立时醒觉,知道对方久战不胜,忽施奸计,在黑暗中取出兵刃突袭。他虽赤手空拳,也不惧敌人手有兵刃,当下使出“大擒拿手”,意欲夺下对方兵器,将他奸谋暴于天下英雄之前,一招“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师我身前两尺之处,右腕翻处,已抓住了敌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着拍出,直击敌人面门,这一来,何师我兵刃非撒手不可。

黑暗之中,何师我果然侧头闪避,松了手指,耶律齐夹手将兵刃夺过。便在此时,他左颊上猛地一阵刺痛,已然受伤,跟着拍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稳,登时被震下台。他那料到对手的兵刃甚为特异,中装机括,分为两截,上半截给他夺去,余一的半截陡然飞出,击中了他的面颊。这一下深入半寸,创口见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师我的杀手本在那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长袍内暗披软猬甲,这一掌他非但未受损伤,何师我的掌心反而被刺得鲜血淋漓。

郭芙见丈夫跌下台来,惊怒交迸,忙抢上去护持。梁长老等明知何师我暗中行诈,然无法拿到他的证据,同时两人一齐受伤带血,也不能单责那一个违反了“点到为止”的约言,看来两人都只稍受轻伤,但耶律齐被击下台,这番交手显是输了。

郭芙大不服气,叫道:“这人暗使奸计,齐哥,上台去跟他再决胜败。”耶律齐摇头道:“他便是以智取胜,也是胜了,何况纵然各拼武功,我也未必能赢。”

黄蓉向耶律齐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夺来的那半截兵刃时,却是一根五寸来长的钢条,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以此作为武器。

何师我昂起一张黄肿的丑脸,说道:“在下虽胜了耶律大爷,却未敢便居帮主之位。须得寻到打狗棒,杀了霍都,那时再凭各位公决。”众人心想,这几句话倒说得公道,眼见他虽然胜得暧昧,但武功究属十分高强,听了这几句话后,丐帮中便有人喝起采来。

何师我站在台口,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那一位英雄再赐教,便请上台。”

他那“台”字刚出口,猛听得史伯威“啊”的一声大叫,围在大校场四周的五百头猛兽忽地站起,齐声吼叫。单是一头雄狮或猛虎纵声而吼,已有难当之威,何况五百头猛兽合声长啸?这声音当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见大校场上沙尘翻腾,黄雾冲天,群雄身前的酒杯菜碗被这巨声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绝。

群兽吼叫声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时跃到台边,抽出兵刃,团团将高台四面围住。

忽见校场入口处火光明亮,八个人高举火炬,朗声说道:“神雕侠祝贺郭二姑娘芳辰,奉上第三件礼物。”八人说毕,便即足不点地般进场而来,转眼间到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轻功。中间四人各伸一手,合抓着一只大布袋,看来那第三件礼物便是在这布袋之中了。

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礼,自报姓名,群雄一听,无不骇然,原来当先一个老和尚,竟是五台山佛光寺方丈昙华大师,素与少林寺方丈天鸣禅师齐名,其余赵老爵爷、聋哑头陀、昆仑派掌门青灵子等,无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辈名宿。

郭襄却不知这些人有多大名头,起身还礼,笑靥如花,说道:“有劳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甚么好玩的物事?”提着布袋的四人手臂同时向后拉扯,喀喇一声响,布袋裂成四块,袋中滚出一个光头和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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