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请得周伯通来和瑛姑团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灵狐,一番辛劳,连做三件好事,自是十分高兴,和郭襄、神雕一齐回到万兽山庄。

史氏见杨过连得两头灵狐,喜感无已,当即割狐腿取血。史叔刚服后,自行运功疗伤。

是晚万兽山庄大排筵席,公推杨过上座,席上所陈,尽是猩唇、狼腿、熊掌、鹿胎等诸般珍异兽肉,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味之多。席旁放了一只大盘,盛满山珍,供神雕侠享用。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对杨过也不再说甚么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杨过所赐,日后不论他有甚么差遣,万死不辞。席上各人高谈阔论,说的都是江湖上的奇闻轶事。

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高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静听各人的说话。杨过偶尔向她望了一眼,但见她脸上微带困色,只道小连日奔波劳碌,不免疲倦,也不以为意,那想到郭襄因和他分手在即,良会无多,因而悄悄发愁。

喝了几巡酒,突然间外面树林中一只猿猴高声啼了起来,跟着此应彼和,数十只猿猴齐声啼鸣。史氏兄弟微微变色。史孟捷道:“杨大哥和西山诸兄且请安坐,小弟出去瞧瞧。”说着匆匆出厅。

各人均知林中来了强敌,但眼前有这许多好手聚集,再强的敌人也不足惧。煞神鬼道:“最好是那霍都到来,大伙儿跟他斗斗,也好让史三哥出了这口恶气……”

话犹未了,只听得史孟捷在厅外喝道:“是那一位夜临敝庄?且请止步!”跟着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有没有一个大头矮子在这屋里?我要问他,把我妹子带到那里去了?”

郭襄听得姊姊寻了前来,又惊又喜,一瞥眼,只见杨过双眼精光闪烁,神情特异,心中暗暗奇怪,喉头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没呼叫出来。

只听史孟捷怒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怎地不答我的问话,擅自乱闯?”又听郭芙喝道:“让开!”接着当当两响,兵刃相交,显是郭芙硬要闯进,史孟捷却在外拦住,两人动起手来。

杨过自绝情谷和郭芙别过,十余年未见,这时蓦地里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百感交集,但听得厅外兵刃相交之声渐渐远去,史孟捷已将郭芙引开。

大头鬼道:“她是冲我而来,我去会会。”说着奔出厅去。史季强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身来,说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来啦,我得走了。”杨过一惊,道:“那是……那是你姊姊么?”郭襄道:“是啊,我想见见神雕大侠,那位大头叔叔便带我来见你。我……很喜欢……”她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

杨过见她一滴泪水落在酒杯之中,寻思:“原来她便是那个小婴儿,却长这么大了。她深夜前来寻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不说便去了?瞧她满怀心事,我可不能不管。”当下飘身离厅,追了出去。只见郭襄背影正没入林中,几个起伏,已赶到她身后,说道:“小妹子,你有甚么为难之事,但说不妨。”

郭襄微笑道:“没有啊,我没为难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脸上,杨过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泪,于是柔声道:“原来你是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吗?”他想郭靖、黄蓉名满天下,威震当世,他们的决计无办不了的难事,多半是郭芙强横霸道,欺侮了小妹妹。

郭襄强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骂我,我便跟她斗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杨过道:“那你前来找我,为了何事?你跟我说罢!”郭襄道:“我在风陵渡口听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钦佩,很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那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说到这里,语音中已带哽咽。

杨过心头一震,想起她生下当日,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和金轮法王、李莫愁等数番争夺,又曾捕缚母豹,喂她乳吃,其后携入古墓,养育多时,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此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不由得痴痴怔住。

过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杨过道:“你说罢。”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甚么时候相会啊。”杨过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会到你夫人后,叫人带个讯到襄阳给我,也好让我代你欢喜。”

杨过大是感激,心想这小姑娘和郭芙虽是一母所生,性情却是大不相同,问道:“你爸爸妈妈安好罢?”郭襄道:“爸爸妈妈都好。”心头突然涌起一念,说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会后,到襄阳我家作客,好不好?我爹妈和你夫妇都是豪杰之士,自必意气投合,相见恨晚。”

杨过道:“到那时再说罢!小妹子,你我相会之事,最好别跟你姊姊说……嗯,最好也别跟你爹爹妈妈说起。”郭襄奇道:“为甚么?”忽地想起风陵渡口众人谈论神雕侠之时姊姊对他颇多微词,说不定他们结有梁子,当即又道:“我不说便是。”

杨过目不转瞬的瞧着她,脑海中却出现了十五年多以前怀中所抱那个婴孩的小脸,郭襄给他瞧得微微有点害羞,低下头去。杨过胸中涌起了一股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心情,便似对待十多年前那个雅弱无助的婴儿一般,说道:“小妹子,你爹爹妈妈都是当代大侠,人人都十分敬重,你有甚么事,自也不用我来效劳。但世事多变,祸福难言。你若有不愿跟你爹妈说的缓急之情,要甚么帮手,尽管带个讯来,我自会给你办得妥妥贴贴。”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对人自称是郭大侠、郭夫人的女儿,我有时听着真为她害羞。爹爹妈妈虽然名望大,咱们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嘴角上啊。我若对人家说,神雕大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学不来。”

杨过微笑道:“令姊又怎瞧得起我这般人了?”他顿了一顿,屈指数着,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啦,嗯,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二、廿三、廿四……你生日是十月廿四,是不是?”郭襄大是奇怪,大声的叫了一下:“咦!”说道:“是啊,你怎知道?”杨过微笑不答,又道:“你生在襄阳,因此单名一个‘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甚么都知道了,却装着不识得我。我生来的第一天,你便抱过我了,是不是?”

杨过悠然神往,不答她的问话,仰起头说道:“十六年前,十月廿四,在襄阳大战金轮法王,龙儿抱着那孩儿……”

郭襄不懂他说些甚么,隐隐听得树林中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有些焦急,生怕姊姊为史孟捷所伤,说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

杨过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十六年了。”忽然惊觉,道:“啊,你要走了……嗯,到今年十廿四,你要烧香祷祝,向上天求三个心愿。”他记真起她曾说过,烧香求愿之时,将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龙女相会。

郭襄道:“大哥哥,将来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应?”杨过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拈了三枚小龙女平素所用的金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你面。你如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我也必给你办到。”

郭襄道:“多谢你啦!”接过金针,说道:“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以第一枚金针还给了杨过,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杨过笑道:“这件事未免太过轻而易举,我因不愿多见旧人,是以戴上面具。你这么随随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针,岂不可惜?”心想:“我既已亲口许诺,再无翻悔,你持了金针,便要我去干天大的难事,我也义无反顾。怎地意来叫我做这样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郭襄道:“连你真面目也没见过,怎能算是识你?这可不是小事。”杨过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脸色苍白,颇显憔悴。杨过见她怔怔的瞧着自己,神色间颇为异样,微笑道:“怎么?”郭襄俏脸一红。低声道:“没甚么。”心中却说:“想不到你生得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将一枚金针递给杨过,说道:“我要说第二个心愿啦。”杨过微笑道:“你再过几年说也不迟,小姑娘家,尽说些孩子气的心愿。”却不伸手接针。郭襄将金针塞到他年里,说道:“我这第二个心愿是,今年十月廿四我生日那天,你到襄阳来见一见我,跟我说一会子话。”这虽比第一个心愿费事些,可仍然孩子气极重。杨过笑道:“我答应了,这又有甚么大不了?不过我只见你一人,你爹妈姊姊他们,我却不见。”郭襄笑道:“我自然由得。”

她白嫩的手拈着第三枚金针,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说道:“这第三个心愿嘛……”杨过微微摇头,心想:“我杨过岂是轻易许人的?小姑娘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只见她脸上突然一阵晕红,笑道:“这第三个心愿,我现下想不出,日后再跟你说。”说着转身窜入林中,叫道:“姊姊,姊姊!”

郭襄循着兵刃撞击之声赶去,只见郭芙和史孟捷、大头鬼两人斗得正酣,樊一翁和史季强按着兵器,在旁观战。郭襄叫道:“姊姊,我来啦,这几位都是好。”

郭芙在父母指点之下修习武功,丈夫耶律齐又是当代高手,日常切磋,比之十余年前自已大有进境,只是她心浮气躁,浅尝即止,不肯痛下苦功钻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学名家,她自己却始终徘徊于二三流之间,这时在史孟捷和大头鬼夹击下已渐渐支持不住,正焦躁间,忽听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来!”

史孟捷亲耳听得郭襄叫杨过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为“妹妹”,不禁一惊,心道:“难道这女子是神雕大侠的夫人还是姊妹?”硬生生将递出去的一招缩了回来,急向后跃。

郭芙明知对方容让,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长剑猛然刺出,噗地一声,史孟捷胸口中剑。大头鬼吓了一跳,叫道:“喂,怎么……”郭芙长剑圈转,寒光闪处,大头鬼臂上又给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她心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郭襄大叫:“姊姊,我说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谁识得你这些猪朋狗友?”史孟捷胸口所中这一剑竟自不轻,他身子晃了几下,向前一扑而倒。郭襄纵身而上,弯腰将他扶起,问道:“史五叔,史五叔,你伤得怎样?”史孟捷伤口中鲜血喷将出来,溅得她衣袖上点点斑斑。郭襄忙撕下衣襟,给他裹扎。

郭芙提剑站在一旁,连连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告诉爹爹妈妈,不结结实实打你一顿,我才不信呢!”郭襄怒道:“你胡乱出手伤人,我也告诉爹爹妈妈去!”史孟捷见她小脸儿胀得通红,珠泪欲滴,强笑道:“姑娘不用担心,我的伤死不了人!”史季强提着象鼻杵,猛喘大气,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拼命呢,还是先救五弟之伤。

突然之间,郭芙“啊”的一声惊叫,迎面只见两头猛虎悄没声的逼来,她转身欲避,却见左侧蹲着两头雄狮,瞧右边时,更有四头豹子,原来在这顷刻之间,史仲猛已率领群兽,将她团团围住了。郭芙脸色惨白,几欲晕倒。忽听得树林中一人说道:“五弟,你的伤怎样!”史孟捷道:“还好!”那人道:“嗯,神雕侠传令,让这两位姑娘走罢!”史季强几声呼哨,群兽转过身子,隐入了长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你赔个不是罢。”史孟捷创口剧痛难当,苦笑道:“冲着神雕侠的金面,令姊便是杀了我,那也没甚么。”郭襄急道:“你的伤……可真的不打紧吗?”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还不回去?”用力一扯,牵着她奔出树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隐伏在侧,见她姊妹二人离去,一齐奔出,来瞧史孟捷和大头鬼之伤。各人七张八嘴,都说郭芙不该,只是不知她和杨过到底有何干系,言语之中倒是不敢无礼。史季强愤愤的道:“那小姑娘人这么好,她姊姊便这么强横。我五弟明明容让,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还下毒手。这一剑要是再刺下去两寸,五弟还活得成么?”大头鬼道:“咱们问神雕侠去,这女子到底是甚么来头。在风陵渡口,她曾连说神雕侠的不是,我瞧神雕侠也未必会回护她。”

大树后一人缓步而出,说道:“侥天之幸,史五哥的伤势还不甚重。这女子行事向来莽撞,我这条右臂,便是给她一剑斩去的。”说话的正是杨过。

众人听了,无不愕然,怔怔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人人均有满腹疑窦,却谁也不敢发问。

郭芙携同郭襄回到风陵渡头,其时黄河已经解冻,姊弟三人过了河,迤逦径归襄阳。一路上郭芙唠唠叨叨,不住口责备郭襄,说她不该随着不相干的人到处乱闯惹事。郭襄便装耳聋,给她个不瞅不睬,至于见到杨过之事,更是绝口不提。

到得襄阳,郭芙见了父母,递上长春真人丘处机的书信,说他年老有病,不能起床,但全真教教主李志常将率同教中好手前来赴会。回毕正事,第一句话便道:“爹,妈,妹妹在道上不听我话,闯下好大的乱子。”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端的。郭芙当下将郭襄在风陵渡随一个不相识的江湖豪客出外,两日两夜不归之事,加油添醋的说了。

郭靖这些日来正为军务紧急,忧心国事,甚是焦虑,听大女儿这么一说,怒气暗生,问道:“襄儿,姊姊的话没错罢?”郭襄嘻嘻一笑,说道:“姊姊大惊小怪,我跟一个朋友去瞧瞧热闹,又是甚么大不了啦!”郭靖皱眉道:“甚么朋友?叫甚么名字?”郭襄伸伸舌头,道:“啊哟,我可没问他名字,只知道外号叫作‘大头鬼’。”郭芙道:“似乎有甚么‘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听到过“西山一窟鬼”的名头,这一批人虽说不上恶行素着,却也不是正人君子,听得小女儿竟和这干人厮混,更加恼怒。但他素来沉稳,只是“嘿”的一声,便不再问。黄蓉却将郭襄好好数说了一场。

当晚郭靖排设家宴,替郭芙、郭破虏洗尘,却不设郭襄的座位。耶律齐出言相劝岳父和岳母。郭靖道:“儿家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儿从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测高深。你做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齐唯唯诺诺,不敢再说。

郭靖夫妇惩于以往对郭芙太过溺爱,以致闯出许多祸来,对郭襄和郭破虏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极是严厉。郭破虏沉静庄重,大有父风,那也罢了。郭襄却是口中答应,心里一百二十个的不愿意。这晚听丫鬟言道,老爷太太排设家宴,故意不请二。郭襄一怒,索性不吃饭,一直饿了两天,到第三天上,黄蓉心疼不过,瞒着郭靖,亲自下厨煮了六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说,才把小女儿调弄得破涕为笑。黄蓉的烹调本事天下无双,她久已不动,这时一显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花眼笑。但这么一来,夫妇俩教训女儿的一片心血、一番功夫,却又付诸流水了。

其时蒙古大军已攻下大理,还军北上,另一路兵马自北而南,两路大军预拟会师襄樊,一举而灭大宋。这一次蒙古事先筹划数年,志在必得,北上的大军由皇弟忽必烈统率,南下大军由蒙古皇帝蒙哥御驾亲统,精兵猛将,尽皆从龙而来。声势之大,实是前所未有。是时秋高气爽,草长马肥,正利于蒙古铁骑驰骤。

蒙古大军尚未逼近,襄阳城中已一夕数惊。岂知临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当国,主昏臣奸,对此竟然不当作一回事。襄阳告急的文书虽是雪片般飞来,但朝廷中君臣相互言道:“蒙古鞑子攻襄阳数十年不下,这一次也必铩羽而归,襄阳城是鞑子的克星。惯例如此,岂有他哉?吾辈尽可高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

当蒙古南路大军进逼大理之时,郭靖知道此番局势紧急,实是非同小可,于是撒下英雄帖,遍请天下英雄齐集襄阳,会商抗敌御侮大计。蒙古军行神速,没多久就灭了大理。其时大理国国主段兴智,是一灯大师的曾孙,号称“定天贤王”,年方稚幼,立后未及两年而亡,国亡时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渔隐等救出。

当各路英豪会集襄阳之时。蒙古北路大军也已渐渐逼近。英雄大宴会期于十月十五,预定连开十日。这一日正是十三,距会期已不过两天,东南西北各路好汉,犹如百川汇海,纷纷来到襄阳。郭靖、黄蓉夫妇全神部署军务,将接待宾客之事交给了鲁有脚和耶律齐处理。武敦儒、耶律燕夫妇和武修文、完颜萍夫妇从旁襄助。

这一日朱子柳到了,泗水渔隐到了,武三通到了,全真教掌教李志常率领本教十六名师兄弟到了,丐帮诸长老和帮中七袋、八袋诸帮首到了,陆冠英、程瑶迦夫妇到了……一时襄阳城中高手如云,群贤聚会。许多前辈英侠平时绝少在江湖上露面,因知这一次襄阳英雄宴关连天下气运,实非寻常,又仰慕郭靖夫妇仁义,凡是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赶来赴会。比之当年大胜关英雄大会,盛况尤有过之。

十月十三日晚间,郭靖在私邸设下便宴,邀请朱子柳、武三通等数十多位知交一叙契阔。酒过三巡,丐帮帮主鲁有脚始终未至,众人只道他帮务纷繁,不暇分身,也不以为意。众人欢呼畅饮,纵论十余年武林间轶事异闻。耶律齐、郭芙夫妇伴着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开一桌,席上猜枚赌饮,更是喧声盈耳。

正热闹间,突然一名丐帮的八袋弟子匆匆进来,在黄蓉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黄蓉脸色大变,霍然站起,颤声道:“有这等事?”众人吃了一惊,一齐转头瞧着她。只听黄蓉说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尽管说。此事经过如何?”众人见她说话之时目眶含泪,料想出了不幸之事,只听那八袋弟子说道:“今日午后,鲁帮主带同两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南巡营,那知直到申牌过后,仍未回转。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视,竟在岘山脚下的羊太傅庙中,见到了鲁帮主的遗体……”众人听到“遗体”两字,都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弟子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呜咽,要知鲁有脚武功虽不甚高,但仁信惠爱,甚得帮众的推戴。那弟子接着道:“那两名七袋弟子尚未气绝。他说他三人在庙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帮主首先遭了暗算。两名七袋弟子和他拼命,也都伤在他的掌下。”

郭靖气得脸色惨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心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当年在重阳宫中对他就不该手下留情。

黄蓉道:“那霍都留下了甚么语言没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说。”黄蓉道:“有甚么不敢说?他说教郭靖、黄蓉快快投降蒙古,否则便和这鲁有脚一般,是不是?”那弟子道:“帮主明见。霍都那恶贼正是如此妄说。”丐帮中习俗,黄蓉虽然早就不任帮主,但帮众不论当面背后仍是称她为“帮主”。黄蓉皱眉道:“鲁帮主的打狗棒,自然也给那霍都抢去了?”那弟子道:“正是。”

当下众人纷纷离席,去瞧鲁有脚的遗体,只见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钢扇骨,胸口肋骨折断,显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后偷袭得手,再运掌力将他打死。众人见后,尽皆悲愤。

这时襄阳城中所聚丐帮弟子无虑千数,鲁有脚为奸人所害的消息传将出去,城中处处皆有哀声。

郭襄平日和鲁有脚极为交好,常规常拉着他到郊外荒僻处喝酒,一老一少,举杯对酌,郭襄磨着他说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谈,一耗便是大半日,两人都引为乐事。羊太傅庙离襄阳城不远,也是郭襄和鲁有脚常到之处。她听说这位老朋友竟是在那庙中被害,心中悲痛,当即打了一葫芦酒,提了一只菜篮,便和平时一样,来到庙中。

其时将近子夜,郭襄放下两副杯筷,斟满了酒,说道:“鲁老伯,半个月之前,际我还曾和你在这里对酌谈心,那想到英雄惨遭横祸,魂而有知,还请来此享一杯浊酒,”说着将对面的一杯酒泼在地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想到这位忘年之交从此永逝,不禁悲从中来,垂泪说道:“鲁老伯,我再跟你干一杯!”说着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

她酒量其实甚浅,只是生性豁达,喜和江湖豪士为伍,也就跟着他们饮酒大言,这时两杯酒一干,朱颜陀晕,已觉微微潮热。

黑暗中忽见门外似有人影一闪,心想鲁有脚的鬼魂当真到了,叫道:“是鲁老伯么?你英灵不昧,请来一会。”她一颗心虽然怦怦乱跳,却也甚想见见鲁有脚的鬼魂。却听到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三更半夜在这里捣甚么鬼?妈妈叫你快些回去。”一人从庙外闪了进来,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说道:“我正在招鲁老伯鬼魂相见,你这么一冲,他怎么还肯前来?姊姊,你先回去,我随后即回。”郭芙道:“又瞎说八道了,你这个小脑袋中,装的尽是胡思乱想。鲁有脚的鬼魂为甚么要来见你?”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况我还答应跟他说一件心事。说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诉他的。岂知他竟然等不到。”说到这里,不由得黯然神伤。

郭芙道:“妈妈一转眼不见了你的人影,捏指一算,料得到你定是到了这里。你这小猴儿虽然调皮,可怎翻得出妈妈的手掌心?妈妈骂你越来越胆大了,说不定那=霍都还躲在左近,你一个小娃儿,深夜里孤身来到这里,岂不危险?”郭襄叹了口气,道:“我记挂鲁老伯,也就没想到危险了。好姊姊,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定鲁老伯的鬼魂真会来和我见面。不过你别开口,吓走了他。”

郭芙平时不大瞧得起鲁有脚,总觉得他所以能做丐帮帮主,全仗的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当真便来,我也不怕。她又知这个小妹妹的脾气,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亲来喝阻,自己是无论如何劝她不回去的,于是坐了下来,叹道:“二妹,你年纪越大,倒似越不懂事了。你今年十六岁啦,再过得两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难道到了婆婆家里,也是这般疯疯癫癫的不成?”

郭襄道:“那又有甚么不同?你跟姊夫成了亲,还不是和从前做闺女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能拿旁人跟你姊夫相比?他是当今豪杰,识见处处高人一筹,自不会约束我。他这等文才武略,小一辈中,又有谁及得上他?你将来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妈妈便已心满意足了。”

郭襄听她说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了得,但我不信世上就没及得上他的人。”郭芙:“你不信,那便等着瞧罢!”言下甚有傲意。郭襄道:“我便识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谁?你倒说出来听听。”郭襄道:“我为甚么要说?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么?是王剑民?”她说的几个都是少年英侠。郭襄不住摇头,道:“他们连姊夫也还及不上,怎说得上好过他十倍。”郭芙道:“除非你说咱们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这些前辈英雄。”

郭襄道:“不!我说的那人,年纪比姊夫还小,模样儿长得比姊夫俊,武功可比姊夫强得多啦,简直是天差地远,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说,郭芙便“呸,呸,呸!”的“呸”个不停。

郭襄却不理会,续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这个人为人又好,旁人有甚么急难,不管他识与不识,总是尽力替人排解。”她说到后来,一张俏脸微微抬起,悠然神往。

郭芙怒道:“你净在自己小脑瓜子儿里瞎想。鲁有脚死了之后,丐帮没了帮主。妈刚才说,乘着英雄大宴,群豪聚会,便在会中推举,大伙儿比武决胜,举一位武功最强之人出任帮主,以免帮中污衣派、净衣派两派又起纷争。你所说之人既然这么厉害,叫他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谁夺得帮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不见得希罕做丐帮帮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帮主的职位?从前洪老公公做过,妈妈也做过,难道你连洪老公公和妈也敢瞧不起么?”郭襄道:“我几时说过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鲁老伯是最要好的。”

郭芙道:“好罢!你就叫你那个大英雄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眼下当世好汉聚会在襄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说话就最爱缠夹不清,我几时说过姊夫是狗熊来着?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我也没甚么光彩。”

郭芙听得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站起身来,道:“我没功夫跟你胡闹。你再不回去,别连我也一起挨骂。”郭襄伶牙俐齿,最爱和大姊姊斗口,说道:“啊哟,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爹爹妈妈素来最疼你的。你又是下一任帮主夫人,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来骂你?”郭芙听妹子称自己为“下一任的帮主夫人”,心里一乐,说道:“这许多英雄好汉,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准成,可别把话先说满了,教人家听见了。”

郭襄出神半晌,只见一轮银盘斜悬天边,将满未满,仅差一抹,叹道:“看来鲁老伯的鬼魂是不会来了。大姊,何必就这么快便推新帮主,让大伙儿心中多想念一下鲁老伯不好么?”郭芙道:“你这又是孩子话啦?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群龙无首,那怎么成?”郭襄道:“妈说那一天推选帮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紧的自是商议如何联络四海豪杰,共抗蒙古。这番商议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待得推举丐帮帮主,总得到廿三、廿四罢。”郭襄“啊”的一声。

郭芙问道:“怎么?”郭襄道:“没甚么,廿四恰好是我的生日。你们推举帮主,这么一乱,妈妈再也没心思给我做生日了。”郭芙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做生日,又打甚么紧了?怎么能拿来和推举帮主这等大事相比?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齿。你啊,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一个儿,才记得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郭襄胀红了小脸,道:“爹爹便不记得,妈妈一定记得的,你说是小事,我却说不是小事。我满十六岁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讥讽道:“到那一天啊,襄阳城中几千位英雄好汉,都来给我们郭二小姐满十六岁啦,不再是小娃儿,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

郭襄偏过了头,道:“旁人自然不理会,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记得我的生日,他答应过,要来跟我见面的。”她说这几句话时,心中颇为自傲。

郭芙道:“是甚么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还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说,第一,世上就没这么一号子人物,压根儿是你小脑袋在胡思乱想。第二,就算是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干,怎能赶来跟你这小娃儿祝寿?除非他是为赴英雄大宴,这才到襄阳城来。”郭襄给姊姊激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顿足叫道:“他答应过记得的,他答应过记得的。他不来赴英雄宴,他也不来争帮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他便是要来赴英雄宴,也还大大的不够格呢。”

郭襄摸出手帕来抹了抹眼泪,道:“既是这样,你们的英雄大宴我也不到,你们推向举帮主也好,新帮主荣任也好,凭他多热闹的事,我一眼也不瞧。”

郭芙冷笑道:“啊唷,郭二小姐不到,英雄大宴还成甚么局面啊?做丐帮的新帮主还有甚么风光啊?那怎少得了你呢?”

郭襄伸手塞住双耳,便向庙门奔出。

突见黑影一闪,庙门口静静站着一个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惊,急忙后跃,才不致和他撞了个满怀。月光下只见这人身材极高,面目黝黑,上身却是奇短,凝神看时,原来这人两足折断,肋下撑着一对六尺来的来长的拐杖,一双裤管缝得甚长,晃晃荡荡的拖在地下,侏儒踩高跷,成了巨人。郭芙惊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此次蒙古皇帝御驾亲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尽皆扈驾南下,人人都盼在这一役中一显身手,以博功名荣宠。尼摩星双腿虽断,手上武功未失,经过十余年来苦练,一双铁杖上的造诣只更胜断腿之前。蒙古大军攻略而来,距襄阳尚有数百里之遥,但尼摩星等一大批武士谍探,却已先抵襄阳城外四周。这一晚他原拟在羊太傅庙中歇宿,却在庙外听得了郭芙姊妹的对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虽非襄阳城守主帅,但襄阳的得失实系此人,若将他两个爱女俘获了去,纵不能逼他投降,却也可扰乱他的心神,实是大大的一件奇功。他听郭芙认出了自己,说道:“郭大姑娘眼力好的,多年不见,你长得更好看的。大家免伤和气,这就乖乖随我去的!”

郭芙又惊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厉害,自己姊妹齐上,也决不是他的敌手,忍不住抽郭襄怒视一眼,心道:“都是你闯出来的乱子,眼前的祸事可不知如何收拾?”

郭襄问尼摩星道:“你两条腿怎地如此奇怪?从前没断之时,也是这般长么?”

尼摩星“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对郭芙道:“你姊妹俩在前边走的,可不用打逃跑的主意的!”言语之中,便已将她姊妹视作了俘虏。郭襄笑道:“你这人说话倒是奇怪,半夜三更的,你叫我姊妹到那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儿不许多言的,快跟我走的。”他也怕襄阳城中有能人出来接应,不免功败垂成。

郭芙低声道:“二妹,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十分了得,我攻他左侧,你攻他右侧。”说着“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向尼摩星腰间刺去。

郭襄出城时没携兵刃,同时心想这人没了两腿,全凭双拐撑住,姊姊用剑刺他,教他如何抵敌?反而叫道:“姊姊,这人可怜,别伤着了他!”

她叫声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横扫,当的一下,击在郭芙剑上,黑暗中火花飞溅,郭芙长剑险此脱手飞出,只感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疼,当下左手捏个剑诀,剑随身走,展开“越女剑法”,击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来。这“越女剑法”乃江南七怪中的韩小莹传与郭靖,其后韩小莹不幸惨死,郭靖感念师恩,珍而重之的传了给两个女儿。这剑法源远流长,变化精微,原是剑学中的一个大宗,若由郭靖使将出来,自是雷霆生威,势不可当,但郭芙限于功力,剑法虽精,在尼摩星的一双铁杖下不由得相形见绌。

郭襄见尼摩星双杖交互使用,左杖出击则右杖支地,右杖出击则左杖支地,趋退敏捷,如身有双腿无异,加之铁杖甚长,他居高临下,挥杖俯击,更增威势,姊姊显然不敌,这时才骇急起来。郭芙只觉敌人杖上压力越来越重,一股沉滞的粘力拖着她手中长剑,剑尖刺出去时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去。

只听得尼摩星喝道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在半空,双杖齐出,迅捷无比,右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左杖点中了郭芙胸口。郭襄身子摇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轻,支持不住,腾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稳,铁杖微点,便已欺近郭芙身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的……”郭芙一跃而起,叫道:“二妹快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惊,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她竟能仍然行动自若?他那知道郭芙身上穿着软猬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穴绝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实郭芙虽然穴道未闭,但铁杖撞击之下,亦已疼痛彻骨,再也不能灵活运剑。郭襄展开“落英掌法”,护在姊姊身后,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左手铁杖击出,在郭襄身前直砸下去,离她鼻尖不逾三寸,疾风只刮得她嫩脸生疼,喝道:“谁也不许动的!”郭襄怒道:“我先前还说你可怜,原来你这么横蛮可恶!”尼摩星哈哈大笑,说道:“小娃儿不吃点苦头,不知爷爷的厉害的。”铁杖点地,笃笃笃而响,面露狰狞丑陋,双目圆睁,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扑上来咬人一般,禁不住失声尖叫。

忽然间身后一人柔声说道:“别怕!用暗器打他。”当此危急之际,郭襄也不及辨别说话的是谁,在身边一摸,急道:“我没暗器。”眼见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双掌使招“散花势”,护在身前。她手掌刚向前伸出,身后突有一股微风吹到,只感手腕轻轻一振,腕上一对金丝芙蓉镯忽地离手飞出,叮叮两响,撞在尼摩星的铁杖之上。

这两下碰撞声音甚轻,但尼摩星竟然就此拿捏不住,两条黑沉沉的铁杖猛向后掷,砰砰两声巨响,撞在墙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乱落。尼摩星双杖脱手,身子随即跌倒。但他一个筋斗翻过,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势跃起,“哇哇哇”的怒声吼叫,黑漆漆的十根手指伸出,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扑到。

郭襄大骇,不暇细想,顺手在头发里拔下一枚青玉簪,扬手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见身后微风又起,托着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突见玉簪来势怪异,急忙双手齐隔,接着轻叫一声:“古怪的!”坐倒在地,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生怕他使甚诡计,跃到郭芙身边,颤声道:“姊姊,快走!”两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见尼摩星始终不动,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风死了?”提声喝道:“尼摩星,你捣甚么鬼?”心想他铁杖脱手,行动不便,此时已不用惧他,提着长剑上前几步,只见尼摩星双目圆睁,满脸骇怖之色,嘴巴张得大大的,竟已死去。

郭芙惊喜交集,晃火摺点亮神坛上的蜡烛,正要上前察看,忽听庙门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们在庙里么?”正是耶律齐到了。郭芙喜道:“齐哥快来,奇怪……奇怪之极啦!”

郭芙来寻妹子,良久不归,耶律齐想起鲁有脚遭人暗算,此时襄阳城外敌人出没,放心不下,出来迎接她二人回城。他带着两名丐帮的六袋弟子,奔进殿来,眼见尼摩星死在当地,吃了一惊。他知道天竺矮子武功甚强,自己也敌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杀,实是大出意外,从郭芙手中接过烛台,凑近看时,更是诧异无比。

但见尼摩星双掌掌心都穿过一孔,一枚青玉簪钉在他脑门正中的“神庭穴”上。这青玉簪稍加碰撞,即能折断,却能穿过这武学名家的双掌,再将他打死,发簪者本领之高实是不可思议。他转头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见。”

郭芙奇道:“谁说外公来了?”耶律齐道:“不是外公么?”双眉一扬,喜道:“原来是恩师到了。”转身四顾,却不见周伯通的踪迹,他知师父性喜玩闹,多半是躲起来要吓自己一跳,当即奔出庙外,跃上屋顶察看,四下里却是无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气的说甚么外公啦,师父啦?”

耶律齐回到大殿,问起她姊妹俩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毙命。郭芙说了,但见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将此人钉死,也是说不出半点道理。耶律齐道:“二妹身后定有高人暗中相助。我想当世有这功夫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们外公、我恩师、一灯大师以及金轮法王他们五人。法王是蒙古国师,自不会和尼摩星为敌,一灯大师轻易不开杀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师了。二妹,你说助你的是谁?”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毙之后,立即回头,但背后却寂无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诵“别怕,用暗器打他”这句话,只觉话声好熟,难道竟是杨过?但一想到杨过,心中便说:“决不是他!只因我盼望是他,将别人的声音也听作了他的。”耶律齐相询之下,她兀自出神,竟没听见。

郭芙见妹子双颊红晕,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生怕她适才吃了惊吓,拉住她手道:“二妹,你怎么了?”郭襄身子一颤,满脸羞得通红,说道:“没甚么。”郭芙愠道:“姊夫问你刚才是谁出手救你,你没听见么?”郭襄道:“啊,是谁帮我打死了这恶人么?自然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郭芙道:“他?他是谁?是你说的那个大英雄么?”郭襄心中怦怦乱跳,忙道:“不,不!我说的是鲁老爷子的鬼魂。”郭芙“呸”的一声,摔脱她手。郭襄道:“刚才人影不见,定是鲁老伯在暗中呵护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最好的。”

郭芙将信将疑,心想鬼神无凭,难道鲁有脚真会阴魂不散?但若不是鬼魂,怎地举手杀人,自己明明在侧,却瞧不见半点影踪?

耶律齐手持尼摩星的两根铁杖,叹道:“这等功力,委实令人钦服。”郭芙、郭襄凝神看时,但见每根铁杖正中嵌着一枚金丝芙蓉镯,宛似匠人镶配的一般。这金丝细镯乃用黄金丝、白金丝打成芙蓉花叶之形,手艺甚是工巧,但被人罡气内力一激,竟能将尼摩星一对粗重的铁杖撞得脱手飞出,无怪耶律齐为之心悦诚服。

郭芙道:“咱们拿去给妈妈瞧瞧,到底是谁,妈一猜便知。”

当下两名丐帮弟子一负尸体,一持双杖,随着耶律齐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黄蓉听郭芙述说经过,回想适才的险事,不由得暗暗心惊。

郭襄只道自己这番胡闹,又要挨爹娘重责,但郭靖心喜女儿厚道重义,反而安慰了她几句。黄蓉见丈夫不怒,更将小女儿搂在怀里疼她,看到尼摩星的尸身和双杖之时,沉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郭靖摇头道:“这股内力纯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黄蓉微微颔首,道:“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细问羊太傅庙中动手的经过,始终猜思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别回房休息,黄蓉道:“靖哥哥,咱们二小姐心中有事瞒着咱们,你知道么?”郭靖奇道:“瞒甚么?”黄蓉道:“自从她北上送英雄帖回来,常规常独个儿呆呆出神,今晚说话时的神气更是古怪。”郭靖道:“她受了惊吓,自会心神不定。”

黄蓉道:“不是的。她一会子羞涩腼腆,一会子又口角含笑,那决不是惊吓,她心中实是说不出的欢喜。”郭靖道:“小孩儿家忽得高人援手,自会乍惊乍喜,那也不足为奇。”黄蓉微微一笑,心道:“这种女孩儿家的情怀,你年轻时尚且不懂,到得老来,更知道些甚么?”当下夫妻俩转过话题,商量了一番布阵御敌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接宾客,如何安排席次,这才各自安寝。

黄蓉躺在床中,念着郭襄的神情,总是难以入睡,寻思:“这女孩儿生下来的当日便遭劫难,我总担心她一生中难免会有折磨,差幸十六年来平安而过,难道到此刻却有变故降到她身上么?”再想到强敌压境,来日大难,合城百姓都面临灾祸,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也可有所提防,而这女孩儿偏生性儿古怪,她不愿说的事,从小便决不肯说,不论父母如何诱导责骂,她总是小脸儿胀得通红,绝不会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黄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来到城边,令看守城门的军士开城,径往城南的羊太傅庙来。

时当四鼓,斗转星沉,明月为乌云所掩。黄蓉手持一根白蜡短杆,展开轻功,奔上岘山。离羊太傅庙尚有数十丈,忽听得“堕泪碑”畔有说话之声。黄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离碑数丈,躲在一株大树之后,不再近前。

只听一人说道:“孙三哥,恩公叫咱们在堕泪碑后相候,这碑为甚么起这么一个别扭名字?可挺不吉利的。”那姓孙的道:“恩公生平似乎有件甚么大不称心之事,因此见到甚么断肠、忧愁、堕泪的名称,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以恩公这等本领,天下本该再也没有甚么难事了,可是我见到他的眼神,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心中老是有甚么事不开心。这‘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

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时襄阳属于魏晋,守将羊祜功劳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民,恩泽很厚。他平时喜到这岘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着他的惠爱,在这岘山上起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众百姓见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处,往往失声痛哭,因此这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傅这般,那当真是大丈夫了。”那姓陈的道:“恩公行侠仗义,五湖四海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好处。要是他在襄阳做官,说不定比羊太傅还要好。”姓孙的微微一笑,说道:“襄阳郭大侠既保境安民,又行侠仗义,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处了。”

黄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们说的恩公是谁?难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

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和恩公作对,后来蒙他救了性命,恩公这待敌如友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说‘三国’故事的那先生还道:羊祜守襄阳之时,和他对抗的是东吴大将陆逊的儿子陆抗。羊祜派兵到东吴境内打仗,割了百姓的稻谷作军粮,一定赔钱给东吴百姓。陆抗生病,羊祜送药给他,陆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部将劝他小心,他说:‘岂有人羊叔子哉?’服药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敌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时,连东吴守边的将士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

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道:“恩公叫咱们到此处相会,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了?”姓孙的道:“我曾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是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陈的忙问:“甚么话呀?你慢慢说,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佩服,这句话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东吴,既可救了东吴百姓,又乘此统一天下,却为朝廷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那姓陈的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话,颇有点失望,咕哝了两句,突然大声道:“孙三哥,羊祜羊祜,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喝道:“禁声!有人来了。”

黄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腰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想:“与‘羊祜’音同字不同,难道竟是‘杨过’?不,决计不会,过儿的武功便有进境,也决计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人想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同’。”

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掌三声为应。那人走到堕泪碑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公叫你们不必等他了,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立即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河南信阳府赵老爵爷处,陈六弟这张交湖南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陀,便说请他们两位务须于十天之内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二人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接过名帖,藏入怀内。

这几句话一入黄蓉耳内,更令她大为惊诧,信阳赵老爵爷乃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棍是家传绝技,他是袭爵的清贵,向不与江湖武人混迹。乌鸦山聋哑头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武功甚强,只因又聋又哑,却也从来不与外人交往。这次襄阳英雄大宴,郭靖与黄蓉明知这二人束身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二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甚么‘恩公’真有这般天大的面子,单凭一纸名帖,便能呼召这两位山林隐逸高士于十天之内赶到?

黄蓉心念一转,深有所思:英雄大宴明日便开,这人召聚江湖高手来到襄阳,有何图谋?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于我么?”但想起赵老爵爷和聋哑头陀虽然性子孤僻,却决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儿杀死尼摩星的,正是我辈中人。

她正自沉吟,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听得那姓陈的道:“……恩公从不差遣咱们甚么事,这一回务必……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见了。那姓孙的大声道:“好,咱们这便动身。你放心,决计误不了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黄蓉于那“恩公”是甚么来历实是想不到丝毫头绪,却又不愿打草惊蛇,擒住那三人来逼问。待三人去远,走进庙内,前后察看了一遍,不见有何异状,料来因敌军逼年,庙内的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阒无一人。出庙回城时,天色已然微明了。

将近西门外的岔路,迎面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黄蓉闪身让在路边,只见马上乘的是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北,另一个转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张大胯子说,汉口吹打的,唱戏的,做傀儡戏的,全叫他自己带来,别忘了带结彩的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大师傅若是迟到一天,就算恩公饶了你,大伙儿全得跟你过不去。”那人笑道:“嘿,那还差得了?迟到一天,割下我的脑袋来切猪头肉。”两人说着一抱拳,分道纵马而去。

黄蓉缓缓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听说张大胯子是汉口一霸,交结官府,手段豪阔,附近山寨豪客都卖他的面子,怎地这‘恩公’一句话便能叫得他来?他们大张旗鼓,到底要干甚么?”突然间心头一凛,叫道:“是了,是了!必定如此。”

她回到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帖子?”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们反复查了几遍,不会有遗漏的啊。”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恐得罪了那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望的脚色,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十位洗手退隐的名宿,也都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见,明明是那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也要在襄阳城中来办个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

郭靖喜道:“这位英雄跟咱们志趣相同,当真再好也没有了。咱们便推他为盟主,由他率领群豪,共抗蒙古,咱夫妇一齐听他号令便是。”黄蓉秀眉微蹙,说道:“但瞧此人的作为,又不似为抗敌御侮而来。他发了名帖去邀信阳赵老爵爷、乌鸦山聋哑头陀、汉口张大胯子等一干人前来。”郭靖又惊又喜,拍案而起,说道:“此人如能将赵老爵爷、聋哑头陀等高人邀到,襄阳城中声势大壮。蓉儿,这样的人物,咱们定当好好交上一交。”

黄蓉沉吟未言,知宾的弟子报道江南太湖众寨主到来。郭靖、黄蓉迎了出去。当日各路豪杰纷纷赶到,黄蓉应对接客,忙得不亦乐乎,对昨晚所见所闻,一时不暇细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共开了四百来桌,襄阳统领三军的安抚使吕文德、守城大将王坚等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间众人说起蒙古残暴,杀我百姓,夺我大宋江山,无不扼腕愤慨,决意与之一拼。当晚便推举郭靖为会盟的盟主,人人歃血为盟,誓死抗敌。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庙中与姊姊闹了别扭,说过不去参加英雄大宴,果然赌气不出,独个儿在房中自斟自饮,对服侍她的丫鬟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吃酒,未必便不及她快活。”郭靖、黄蓉关怀御敌大计,这时那里还顾得到这女孩儿在使小性儿?郭靖压根儿便没知悉。黄蓉略加查问,知她性情古怪,也只一笑而已。

众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到酒酣,有人兴致好,便在席间显示武功,引为笑乐。黄蓉终是挂念小女儿,对郭芙道:“你去叫你妹子来瞧瞧热闹啊,这样子的大场面,一生也未必能见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没好气,要找我拌嘴,没的自己找钉子碰。”郭破虏道:“我去拖二姊来。”匆匆离席,走向内室。

过不多时,郭破虏一人回来,尚未开口,郭芙便道:“我就说过她不会来的,你瞧不是吗?”黄蓉见儿子脸上全是诧异之色,问道:“二姊说甚么了?”郭破虏道:“二姊说,她在房中摆英雄小宴,不来赴这英雄大宴啦。”黄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想得出这些匪夷所思的门道,且由得她。”郭破虏道:“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个男的,两个女的,坐在二姊房里喝酒。”

黄蓉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儿可越来越加无法无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闺中纵饮?“小东邪”的名头可一点儿不错,但今日嘉宾云集,决不能为这事责罚女儿,扫了众英雄的豪兴,对郭芙道:“你兄弟脸嫩,不会应付生客,还是你去。请妹子的朋友齐来大厅喝酒,大伙儿一同高兴高兴。”

郭芙好奇心起,要瞧瞧妹子房中到了甚么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甚么市井酒徒、兵卒厮役都爱结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辈,听得母亲吩咐,当即起身,走向郭襄的闺房。

离房门丈许,便听得郭襄道:“小棒头,叫厨房再送两大坛子酒来。”“小棒头”是个丫鬟,郭襄给自己丫鬟取的名字也是大大的与众不同,那丫鬟答应了。只听得郭襄又道:“吩咐厨房再煮两只羊腿,切二十斤熟牛肉来。”小棒头应声出房。只听得房中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说道:“郭二姑娘当真豪爽得紧,可惜我人厨子以前不知,否则早就跟你交个朋友了。”郭襄笑道:“现下再交朋友也还不迟啊。”

郭芙皱起眉头,往窗缝中张去,只见妹子绣房中放着一张矮桌,席上杯盘狼藉。八个人席地而坐,传杯递盏,逸兴横飞。迎面一人肥头肥脑,敞开胸膛,露出胸口一排长长的黑毛。那人的左首是个文士,三绺长须,衣冠修洁,手中折扇轻摇,显得颇为风雅,扇面上却画着个伸长舌头的无常鬼。文士左首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脸上刀创剑疤,少说也有十来处。侧面坐着个身材高瘦的带发头陀,头上金冠闪闪发光,口中咬着半只肥鸡,吃得津津有味。其余三人背向窗子,瞧不清面目,看来两个是白发老翁,另一个是黑衣的尼姑。郭襄坐在这一干人中间,俏脸上带着三分红晕,眉间眼角微有酒意,谈笑风生,十分得意。郭芙心想,瞧他们这般高兴,便是邀他们到大厅去,看来也是不去的。

只见一个白发老翁站起身来,说道:“今日酒饭都有八成了,待姑娘生辰正日,咱们再来大醉一场。小老儿有一点薄礼,倒教姑娘见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另一个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甚么啊,让我瞧瞧。”说着打开打开锦盒,不禁低呼了一声,道:“啊,这枝千年雪参,你却从何入觅来?”说着拈在手上。

郭芙从窗缝中望进去,见他拿着一枝尺来长的雪白人参,宛然是个成形的小儿模样,头身手足,无不具备,肌肤上隐隐泛着血色,真是希世之珍。

众人啧啧称赞,那百草翁甚是得意,说道:“这枝千年雪参疗绝症,解百毒,说得上有起死续命之功,姑娘无灾无难到百岁,原也用它不着。但到百岁寿诞之日,取来服了,再延寿一纪,却也无伤大雅。”众人鼓掌大笑,齐赞他善颂善祷。

那肥头肥脑的人厨子从怀里掏出一只铁盒,笑道:“有个小玩意,倒也可博姑娘一笑。”揭开铁盒,取出两个铁铸的胖和尚,长约七寸,旋紧了机括,两个铁娃娃便你一拳、我一脚的对打起来。各人看得纵声大笑。但见那对铁娃娃拳脚之中居然颇有法度,显然是一套“少林罗汉拳”,连拆了十余招,铁娃娃中机括使尽,倏然而止,两个娃娃凝然对立,竟是武林高手的风范。

众人瞧到这里,不再发笑,脸上竟似都有忧色。那脸有疤痕的妇人道:“人厨子,你别为争面子,却给郭二姑娘找麻烦!这是嵩山少林寺的铁罗汉,你怎地去偷来的?”人厨子笑道:“嘿嘿,我人厨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少林寺摸鸡摸狗。这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命我送来的。他老人家说,到姑娘生辰正日,决能赶到襄阳来跟姑娘祝寿。嗯,这才是我人厨子的薄礼呢!”掀开铁盒的夹层,露出一只黑色的玉镯来。

这黑玉镯乌沉沉的,看来也没甚么奇处。人厨子从腰间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对准玉镯一刀砍下去,当的一声,鬼刀反弹起来,黑玉镯竟是丝毫不损。众人齐声喝采,接着文士、尼姑、头陀、妇人等均有礼物送给郭襄,无一不是争奇斗胜、生平罕见的珍物。郭襄笑吟吟的谢着收下。

郭芙越瞧越奇,转身奔回大厅,一五一十的都跟母亲说了。

黄蓉一听,心中惊讶只有比郭芙更甚,当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退到了内堂。黄蓉命女儿将适才所见再说一遍。朱子柳也是诧异万分,道:“人厨子、百草仙竟会到襄阳来?那黑衣尼姑多半便是杀人不眨眼的绝户手圣因师太,那文士的折扇上画着一个无常鬼,嗯,难道是转轮王张一氓?”他一面说,黄蓉一面点头。朱子柳却连连摇头,说道:“此事决计不会,想郭二姑娘能有多大年纪,除了最近一次,素来足不出襄阳方圆数十里之地,怎能结识这些三山五岳的怪人?再说,嵩山少林寺的无色禅师,听说他近年来面壁修为,武林中的高人专程上山,想见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阳来给小女孩祝寿?嗯,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虚张声势,来跟姊姊闹着玩的。”

黄蓉沉吟道:“但圣因师太、张一氓这些人的名头,我们平时绝少提及,襄儿未必会知道,要捏造也造不出来。”朱子柳道:“这么说来,那是真的了。咱们过去见见,以礼想会。他们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阳来绝无恶意。”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只是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喜怒不测。咱们虽然不惧,可是缠上了也够人头痛的,眼前大敌压境,实在不能再分心去对付这些怪人……”

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说道:“郭夫人请了,一干怪人前来襄阳,只为祝寿,别无歹意,何必头痛?”说到那“别无歹意,何必头痛”八个字,声音已在数丈之外。黄蓉、朱子柳、郭芙一齐抢到窗边,但见墙头黑影一闪,身法快捷无伦,倏忽隐没。郭芙纵身欲追,黄蓉一把拉住,道:“别累举妄动,追不上啦!”一抬头,只见天井中公孙树树干上插着一把张开的白纸扇。

那纸扇离地四丈有余,郭芙自忖不能一跃而上,叫道:“妈!”黄蓉点了点头,轻轻纵起,左手在树干上略按,借势上翻,右手又在一根横枝上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处,拔出纸扇,落下地来。

三人回到内堂,就灯下看时,见纸扇一面画着个伸出舌头的白无常,笑容可掬,双手抱拳作行礼状,旁边写着十四个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黄蓉翻过扇子,见另一面写着道:“黑衣尼圣因、百草仙、人厨子、九死生、狗肉头陀、韩无垢、张一氓拜上郭大侠、郭夫人,专贺令爱芳辰,冒昧不敢过访,恕罪恕罪。”这几行字墨迹未干,写得遒劲峭拔。

朱子柳是书法名家,赞道:“好字,好字!”黄蓉沉吟道:“咱们瞧瞧襄儿去。”

朱子柳年纪已长,也不用跟小女孩避甚么嫌疑,当下一齐来至郭襄房中。只见小棒头和另一名丫鬟正在收拾杯盘残菜。郭襄道:“朱伯伯,妈,姊姊,你们瞧,这是客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黄蓉和朱子柳看了千年雪参、双铁罗汉、黑玉镯,以及绝户手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等所赠珍异礼物,都是暗暗称奇。郭襄开动机括,让一对铁罗汉对打,大是得意。黄蓉待那十余招“罗汉拳”打完,柔声道:“襄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妈说了罢。”

郭襄笑道:“几个新朋友知道我快过生日啦,送了些好玩的礼物给我。”黄蓉问道:“这些人你怎生识得的?”

郭襄道:“我是今日第一天才识得的啊。我独个儿在房里喝酒,那个韩无垢姊姊在窗外说道:‘小妹子,咱们来跟你一起喝酒,好不好?’我说:‘再好也没有了,请进来,请进来!’他们便从窗子里跳了进来,还说到廿四那天,都要来给我祝寿呢。不知他们怎地知道我的生日?妈,这几位都识得你和爹爹,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这许多好东西?”

黄蓉道:“你爹和我都不识得他们。是你甚么古怪朋友代你约的,是不是?”郭襄笑道:“我没甚么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芙怒道:“胡说!你姊夫怎地古怪了?”郭襄伸伸舌头,笑道:“他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要打。郭襄格格一笑,躲了开去。

黄蓉道:“两姊妹别闹。襄儿,我问你,转轮王,百草仙他们,可说到咱们的英雄大宴没有?”郭襄道:“没有啊,但那个老头儿九死生和百草仙,都说很佩服爹爹。”再问几句,见郭襄确没隐瞒甚么,说道:“好啦!快去睡罢。”与朱子柳、郭芙转身出房。

郭襄追到门口,说道:“妈,这枝千年雪参只怕当真很有点好处,你吃一半,爹爹吃一半。”黄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啊!”郭襄道:“我生下来便生了,甚么功劳都没有,你可辛苦了。”黄蓉心想倒不可负了女儿这份孝心,于是接了雪参,回想郭襄诞生之日的惊险苦难,不禁喟然。

当日英雄大宴尽欢而散。郭靖回到房中,与妻子说起会上群英齐心协力、敌忾同仇,言语中甚是兴奋。黄蓉随即说起圣因师太、百草仙等七人与郭襄夜宴等情。郭襄一怔,道:“竟有这般事?”看那千年雪参时,果是一件生平仅见的珍物。黄蓉笑道:“咱们这位宝贝小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娘还大呢。”郭靖不语,低头想着圣因师太、转轮王、韩无垢等人的生平行事。

黄蓉道:“靖哥哥,丐帮推选帮主之事,不如提早几日办妥,否则迟到襄儿生日,倘若百草仙等人真的到来,襄阳城中龙蛇混杂,或有他变。”郭靖道:“我却另有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在三月廿四推选帮主,大大的热闹一场。要是无色禅师、聋哑头陀等人驾临,咱们晓以大义,请这伙朋友同抗外敌,岂不是好?”

黄蓉皱眉道:“我只怕他们只是借祝寿为名,却是存心来捣乱一场。你想他们能和襄儿这小孩子有甚么交情,怎会当真巴巴来祝寿?自来树大招风,人怕出名,只怕天下武学之士,倒有一半不愿你做这武林盟主呢。”

郭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说道:“蓉儿,咱们行事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心。为抗蒙古,帮手越多越好。这武林盟主嘛,是谁当都一样。再说,邪不能胜正,这干人若是真有歹意,咱们便跟他们周旋一场,你的打狗棒法和我的降龙十八掌倒有多年没动了呢,也未必就不管事了。”

黄蓉见他意兴勃发,豪气不减当年,笑道:“好,咱们便照主帅之意。你把这枝雪参服了罢,我瞧总能抵上三五年的功力。”郭靖道:“不!你连生了三个孩子,内力不免受损,正该滋补一下才是。”

他俩夫妻恩爱,当真数十年如一日,推让了半日,最后郭靖说道:“来日龙争虎斗,定有好朋友受到损伤,这雪参乃救命之物,咱们还是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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