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杨过醒来,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没看得清楚,原来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一路上已是风物佳胜,此处更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尽是见人不惊。

转了两个弯,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阁下起得好早,请用早餐罢。”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

杨过接过花来,心中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却见那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于是学她的样,也吃了几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心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也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问道:“这是甚么花?我从来没见过。”那女郎道:“这叫做情花,听说世上并不多见。你说好吃么?”

杨过道:“上口极甜,后来却苦了。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别致。”说着伸手去又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树上有刺,别碰上了!”杨过避开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岂知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手指刺损了。那女郎道:“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这许多情花。”杨过道:“为甚么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不凡。”那女郎摇头道:“我也不知甚么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来历。”

二人说着话,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一阵阵的花香,又见道旁白兔、小鹿来去奔跃,甚是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龙女来:“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愿永远住在这儿,再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刺损处突然剧痛,伤口微细,痛楚竟然厉害之极,宛如胸口蓦地□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忙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杨过问道:“那干么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不能……相思动情?”那女郎道:“爹爹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么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些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杨过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

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么?”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杨过心想:“她说的虽是情花,却似是在此喻男女之情。难道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苦涩么?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难道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将来……”

他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几下,才知那女郎所说果然不虚。那女郎见了他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斜射在她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泛红,甚是娇美。杨过笑道:“我曾听人说故事,古时有一个甚么国王,烧烽火戏弄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过为求一个绝代佳人之一笑。可见一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给杨过这么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杨过见她一直冷冰冰的,心存三分忌惮,此时这么一笑,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去了大半。杨过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难得,说甚么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其实美人另有一样,比笑更是难得。”那女郎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甚么?”杨过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见上美人一面已是极大的,要见她嫣然一笑,那便须祖宗积德,自己还得修行三世……”他话未说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来。杨过仍是一本正经的道:“至于要美人亲口吐露芳名,那真须祖宗十八代广积阴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甚么美人,这谷中从来没一人说过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杨过长叹一声,道:“唉,怪不得这山谷叫做绝情谷。但依我之见,还是改一个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甚么名字?”杨过道:“应该称作盲人谷。”女郎奇道:“为甚么?”杨过道:“你这么美丽,他们却不称赞你,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么?”

那女郎又是格格娇笑。其实她容貌虽也算得上等,但与小龙女相比固然远为不及,较之程英之柔、陆无双之俏,似乎微见逊色,只是她秀雅脱俗,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她一生之中确是无人赞过她美貌,因她门中所习功夫近乎禅门,各人相见时都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旁人心中纵然觉她甚美,决无那一个胆敢宣之于口。今日忽遇杨过,此人却生性跳脱,越是见她端严自持,越是要逗她除却那副拒人于人千里之外的无情神态。她听了杨过之言,心中喜欢,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将个丑八怪看作了美人。”

杨过板着脸道:“我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这谷中要太平无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奇道:“为甚么?”杨过道:“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国,其实是写了个别字。这个别字非国土之国,该当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弯腰,笑道:“多谢你,别再逗我了,好不好?”杨过见她腰肢□娜,上身微颤,心中不禁一动,岂知这一动心不打紧,手指尖上却又一阵剧痛。

那女郎见他连连挥动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说话儿,你却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杨过道:“冤枉啊冤枉,我为你手指疼痛,你却来怪我。”那女郎满脸飞红,突然发足急奔。

杨过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这不规不矩的坏脾气却何以始终不改?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坏蛋可别再胡说八道了。”他天性中实带了父亲的三分轻薄无赖,虽然并无歹意,但和每个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数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树下面,垂下了头呆呆出神,过了一会,回过头来,微笑道:“若是一个丑八怪把名字跟你说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坏事做得太多,以致贻祸子孙了。”杨过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爱说反面话儿。我祖宗十八代做了这许多好事,到我身上,总该好有好报罢。”这几句话还是在赞对方之美。她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说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第二个说,更不许在旁人面前叫我。”杨过伸了伸舌头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绝子绝孙么?”

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复姓公孙……”她总是不肯直说己名,要绕个弯儿。杨过插嘴道:“但不知姓甚么?”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给他的独生取个名字,叫做绿萼。”杨过赞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样美。”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杨过说了,跟他又亲密了几分,道:“待会儿爹爹要请你相见,你可不许对我笑。”杨过道:“笑了便怎地?”公孙绿萼叹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对你笑过,又知我将名字跟你说了,真不知会怎样罚我呢?”杨过道:“也没听见过这样严厉的父亲,女儿对人笑一下也不行。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他就不爱措么?”

公孙绿萼听他如此说,不禁眼眶一红,道:“从前爹爹是很爱惜我的,但自我六岁那年妈妈死后,爹爹就对我越来越严厉了。他娶了我新妈妈之后,不知还会对我怎样?”说着流下了两滴泪水。杨过安慰道:“你爹爹婚后心中高兴,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绿萼摇头道:“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别娶新妈妈。”

杨过父母早死,对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一半美。”绿萼忙道:“你偏说错了,我这新妈妈才真是美人儿呢。爹爹可为她……为她……昨儿我们把那姓周的老头儿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忙着安排婚事,决不会再让这老顽童逃走。”杨过又惊又喜,问道:“老顽童又逃走了?”绿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吗?”

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渐升高,绿萼蓦地惊觉,道:“你快回去罢,别让师兄们撞见我们在一起说话,去禀告我爹爹。”杨过对她处境油然而生相怜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公孙绿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头来,突然满脸红晕。杨过生怕想到小龙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进门,就听得马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裹腹,又说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谋财害命么?尹克西笑道:“马兄,你身上有甚么宝贝,当真得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马光佐不知他是取笑,连连点头称是。杨过走进屋去,只见石桌上堆了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连金轮法王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拱手躬身,说道:“谷主有请六位贵客相见。”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师,不论到甚么处所,主人总是亲自远迎,连大蒙古国四忽必烈也是礼敬有加,却不道来到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却如此大剌剌的无礼相待,各人都是心头有气,均想:“待会儿见到这鸟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六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行出里许,忽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极少,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尽消。穿过竹林,突然一阵清香涌至,眼前无边无际的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种满了水仙。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会在关洛之间的山顶出现?法王心想:“必是这山峰下生有温泉之类,以致地气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个木椿,引路的绿衫人身形微幌,纵跃踏椿而过。六人依样而为,只有马光佐身躯笨重,轻功又差,跨步虽大,却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几根木椿之后,索性涉水而过。

青石板路尽处,遥见山阴有座极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见两名绿衫僮儿手执拂尘,站在门前。一个僮儿进去禀报,另一个便开门迎客。杨过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门迎接?”思念未定,石屋中出来一个身穿绿袍的长须老者。

这老者身材极矮,不逾四尺,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丛胡子直垂至地,身穿墨绿色布袍,腰束绿色草绳,形貌极是古怪。杨过心道:“这谷主这等怪模怪样,生的女儿却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说道:“贵客光临,幸何如之,请入内奉茶。”

马光佐听到这个“茶”字,眉头深皱,大声道:“喝茶么!甚么地方没茶了?又何必定要到这□来?”长须老者不明其意,向也望了一眼,躬身让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这□的谷主却比我更矮。矮是你矮,武功却是看谁强。”他抢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会,幸会。”拉住了老头的手,随即手上使劲。余人一见两人伸手相握,各自让开几步,要知两大高手较劲,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两分劲,只觉对方既不还击,亦不抗拒,微感奇怪,又加了两分劲,但觉手中似乎握着一段硬木。他跟着再加两分劲,那老者脸上微微闪过一阵绿气,那只手仍似木头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诧异,最后几分劲不敢再使将出来,生怕全力施为之际,对方突然反击,自己抵挡不住,当下哈哈一笑,放脱了他的手。

金轮法王走在第二,见了尼摩星的情状,知他没能试出那老者的深浅,心想对方虚实不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当下双手合十,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潇湘子、尹克西二人鱼贯而入,更其次是马光佐。他见那老者长须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没吃过甚么东西,几朵情花只有越吃越饿,这时饥火与怒火交迸,进门时突然伸出大脚,往那老者长须上□去,一脚将他的须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动声色,道:“贵客小心了。”马光佐另一只脚也踏到了他须上,道:“怎么?”那老者微一摇头,马光佐站立不稳,猛地□仰天一交摔倒。这样一个巨人摔将下来,实是一件大事。杨过走在最后,急忙抢上两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发劲,将他庞大的身躯弹了进去。马光佐站椿立稳,双手摸着自己尼股发楞。

那老者恍若未见,请六人在大厅上西首坐下,朗声说道:“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杨过等都是一惊:“原来这矮子并非谷主。”

只见后堂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站开,公孙绿萼也在其内。又隔片刻,屏风后转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随随便便的坐在东首椅上。那长须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侧。瞧那人的气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目英俊,举止潇洒,只这么出厅来一揖一坐,便有轩轩高举之概,只是面皮腊黄,容颜枯槁,不似身有绝高武功的模样。他一坐下,几个绿衣童子献上茶来。大厅内一切陈设均尚绿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却是崭新的宝蓝缎子,在万绿之中,显得甚是抢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马光佐见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浮着两三片茶叶,想见其淡无比,发作道:“主人哪,你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无怪满脸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动,喝了一口茶,说道:“本谷数百年来一直茹素。”马光佐道:“那有甚么好处?可是能长生不老么?”谷主道:“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时迁来谷中隐居,茹素之戒,子孙从不敢破。”

金轮法王拱手道:“原来尊府自天宝年间便已迁来此处,真是世泽绵长了。”谷主拱手道:“不敢。”

潇湘子突然怪声怪气的道:“那你祖宗见过杨贵妃么?”这声音异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听惯了他说话,均觉有异,都转头向他脸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吓了一跳,只见他脸容忽地全然改变,他本来生就一张僵□脸,这时显得更加诡异。法王、尼摩星等心下暗自忌惮,均想:“原来此人的内功竟然如此厉害,连容貌也全变了。他暗自运功,是要立时发难,对这谷主一显颜色么?”各人想到此处,各自戒备。

只听谷主答道:“敝姓始迁祖当年确是在唐玄宗朝上为官,后见杨国忠混乱朝政,这才愤而隐居。”潇湘子咕咕一笑,说道:“那你祖宗一定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了。”

此言一出,大厅上人人变色。这句话自是向谷主下了战书,顷刻间就要动手。法王等都觉诧异:“这潇湘子本来极为阴险,诸事都让旁人去挡头阵,今日怎地如此奋勇当先?”

那谷主并不理睬,向站在身后的长须老头一拂手。那老者大声道:“谷主敬你们是客,以礼相待,如何恁地胡说?”

潇湘子又是咕咕一笑,怪声怪气的道:“你们老祖宗当年非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不可,倘若没喝过,我把头割下来给你。”马光佐大感奇怪,问道:“潇湘兄,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当日一起喝了?”潇湘子哈哈大笑,声音又是一变,说道:“要不是喝洗脚水喝反了胃,怎么不吃荤腥?”马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对了,对了,定是这个道理。”

法王等却眉头深皱,均觉潇湘子此言未免过火,想各人饮食自有习性,如何拿来取笑?何况六人深入谷中,眼见对方决非善类,就算动手较量,也该留下余地为是。

那长须老头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厅心,说道:“潇湘先生,我们谷中可没得罪你啊。阁下既然定要伸手较量,就请下场。”潇湘子道:“好!”只是他连人带椅跃过身前桌子,登的一声,坐在厅心,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叫甚么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动起手来太不公平。这个眼前亏我是万万吃不起的。”这几句话似通非通,那长须老人更增怒气,只是他见潇湘子连椅飞跃这手功手飘逸灵动,非同凡俗,戒心却又深了一层。那谷主道:“你跟他说罢,不打紧。”

长须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请站起来赐招罢。”潇湘子道:“你使甚么兵器,先取出来给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顿,叫道:“取来!”两名绿衣童子奔入内室,出来时肩头抗了一根长约一丈一尺的龙头钢杖。杨过等都是一惊:“如此长大沉重的兵刃,这矮子如何使用?”只见潇湘子理也不理,从长袍底下取出一柄极大的剪刀,说道:“你可知道这剪刀用来干甚么的?”

众人见了这把大剪刀不过觉得希奇,杨过却是大吃一惊,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觉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这大剪刀是冯铁匠给我打的,原本要用以剪断李莫愁的拂尘,怎么这僵□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点也没知觉?”

樊一翁接过钢杖,在地下一顿。石屋大厅极是开阔,钢杖一顿之下,震出嗡嗡之声,加上四壁回音,实是声势非凡。

潇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尽力撑持,方能使剪刀开合,叫道:“喂,矮胡子,你不知我这宝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这般旁门左道的兵刃,能有甚么高雅名字了。”潇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错,名字确是不雅,这叫做狗毛剪。”杨过心下不快:“我好好一柄剪刀,谁要你给取这样一个难听名字。”只听潇湘子又道:“我早知这□有个长胡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这柄狗毛剪,用来剪你的胡子。”

马光佐与尼摩星纵声大笑,尹克西与杨过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金轮法王端严自持,和那谷主隔坐相对,两人竟似没有听见。

樊一翁提起钢杖,微微一摆,激起一股风声,说道:“我的胡子原嫌太长,你爱做剃头的待诏,那是再好也没有,请罢!”

潇湘子抬头望着大厅的横梁,呆呆出神,似乎全没听到他的说话,猛地□右臂闪电般向前伸出,喀的一响,大剪刀往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万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会斗然发难,危急中不及闪避,钢杖急撑,身子向上跃起,一个□斗翻高丈余,钢杖却仍是支在地下。潇湘子这一下发动极快,樊一翁也闪得甚是迅捷,这一剪一避,两位高手在一霎之间都露了上乘武功。但樊一翁终于吃亏在给对方攻了个措手下及,虽然让开了这一剪,还是有三茎胡子给剪刀尖头剪断了。

潇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张口一吹,三茎胡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飞去,乒乓一声,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杨过等皆知潇湘子故弄玄虚,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一口劲气。马光佐却不明其理,只道三根胡子被他这么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声叫道:“潇湘子,你的胡子好厉害啊!”潇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开一挟,叫道:“矮胡子,你想不想再试试我的狗毛剪?”

众人见他虽然纵声长笑,脸上却是皮肉不动,越来越是惊异,心想:“内功练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无嗔无喜,但如他这般笑得极为喜欢,脸上却是阴森可怖,实是从所未见。”他脸色实在太过难看,众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转头。

樊一翁连遭戏弄,怒火大炽,向谷主躬身说道:“师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礼待人了。”杨过甚是奇怪:“这矮子年纪比谷主老得多,怎地称他师父?”那谷主微微点头,左手轻摆。樊一翁挥动钢杖,呼的一声,往潇湘子坐椅上横扫过去,他身子虽矮,却是神力惊人,这重逾百斤的钢杖挥将出来,风声甚是劲急。

杨过等虽与潇湘子等同来,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却也不甚了然,当下凝神观看二人拚斗,眼见那钢杖离椅脚不到半尺,潇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杖头,同时剪刀张开,又去剪对方长须。樊一翁怒极,心想:“你竟如此小觑于我!”脑袋一侧,长须甩开,钢杖却仍往他手上扫去,这一下正好击中他的手掌。众人“噫”的一声,同时站起,均想这一下潇湘子手掌定受重伤。樊一翁却感钢杖犹如击在水中,柔若无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那知潇湘子手腕斗翻,已然抓住了杖头。

樊一翁只觉对方立即向□拉夺,当下将钢杖向前疾送,这一挺力道威猛,眼见潇湘子非离椅不可,不料他突然间又是连人带椅的跃起,向左一让,钢杖登时落空,但他手指却也不得不放开了杖头。樊一翁左手在头顶一转,钢杖打个圈子,往敌人头上挥击过去。潇湘子有意卖弄,连人带椅的跃高丈许,竟从钢杖之上越过。众人见这手功夫既奇特又轻捷,他虽身在椅中,实与空身无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樊一翁见对手功夫如此高强,全神接战,将一根钢杖使得呼呼风响,心知要打中他身子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他的坐椅,也是占了先着。那知潇湘子的武功竟尔神出鬼没,右手剪刀忽张忽合,不住往他长胡子上招呼,左手却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夺他钢杖。二人在大厅中翻翻滚滚,转瞬间斗了数十合,似乎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败,其实潇湘子身不离椅,全不将对手放在眼□。法王等心中暗惊:“瞧不出这僵□般的怪物,竟有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斗数合,樊一翁的钢杖尽是着地横扫的招数,潇湘子连人带椅的纵跃闪避,只听椅脚忽上忽落,登登乱响,越来越快。谷主忽地叫道:“别打椅子,否则你对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时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强与他战成平手。若是他双脚着地,只怕用不了几招,我胡子就给他剪去了。”突然杖法一变,狂舞急挥,但见一团银光之中裹着个长胡子的绿袍矮子,银光之外却是个僵□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见奇观。

那谷主瞧出潇湘子存心戏弄,再斗下去,樊一翁定要吃亏,当下缓步离席,说道:“一翁,你不是这位高人对手,退下罢。”樊一翁听到师父吩咐,大声答应:“是!”钢杖一挺,正要收招跃开,潇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离椅飞起,往他钢杖上直扑下去。只听喀喇一响,一张椅子登时被钢杖打得粉碎,杖身却已被潇湘子左手抓住,左足踏定,同时大剪张开,已将樊一翁颏下长须挟入刃口,只须剪刀一合,这丛美髯就不保了。

那知道樊一翁留下这把长长的胡子,其实是一件极厉害的软兵刃,用法与软鞭,云帚,□子锤是同一的路子,只见他脑袋微幌,胡子倒卷,早已脱出剪口,倒反过来卷住剪刀,脑袋向后一仰,一股大力将剪刀往上扯夺。潇湘子大叫:“啊哟,老矮子,你的胡子真是厉害,我潇湘子可服了你啦。”一个长须缠住剪刀,一个左手抓住钢杖,一时纠缠不决。潇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门口灰影幌动,一条人影迅捷异常的抢将进来,双掌齐出,突往潇湘子背后推去。谷主喝道:“是谁?”眼见这一下偷袭又快又猛,势必得手,潇湘子左掌放杖回转,往敌人肘底一托,立时便将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贼□鸟,跟你拚个你死我活!”

杨过等向他望去,惊奇不已,同声叫道:“潇湘子!”原来这进门偷袭的人却也是潇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袭击?众人一时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时,与樊一翁纠缠的那人月明穿着潇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点不错,脸孔虽然也是僵□一般,面目却与潇湘子原来的相貌全然不同。后来进厅那人面目是对了,却穿了谷中众人所服的绿衫绿裤,只见他双手犹如鸟爪,又向拿剪刀的潇湘子背心抓去,叫道:“施暗算的称甚么英雄好汉?”

樊一翁斗见来了帮手,那人穿的虽是谷中服色,却非相识,微感惊讶,绰杖退在一边,但见两个僵□一般的人砰砰□□,斗在一起。

杨过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又掉换了潇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厅中来胡搅,只因潇湘子平时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时谁都没瞧出来。杨过虽然时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后的相貌如何,自己却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样他又不敢多看,竟被这人瞒过。他凝神看了片刻,认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还我的面具剪刀。”说着跃到厅心,伸手去夺他手中大剪。

原来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个没留神,给绝情谷的四弟子用渔网擒住。但他神通广大,四人微一疏忽,立时被他破网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后,存心要在谷中闹个天翻地覆,却见杨过等一行六人到来。到得晚间,他暗施偷袭,点了潇湘子的穴道,将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衣服自行穿上。只因他轻功了得,来去无踪,潇湘子固然在睡梦中着了他的道儿,连法王等也是浑然不觉。周伯通换过衣服之后,回到石屋中在杨过身畔卧倒,顺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与面具。次晨众人醒转,竟然均未发觉。

潇湘子穴道被点,忙运内力自通,但周伯通点穴的手法厉害,直至三个时辰之后,四肢方能运转如意。那时他身上只剩下贴肉的短衫小衣,自是恼怒已极,见到谷中一个绿衫子弟走过,立即将之打倒,换了他的衣裤鞋袜,赶到大石屋中来。只见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与樊一翁恶斗,当真是怒不可遏,连挥双掌,恶狠狠的向他扑击。

周伯通见杨过上来抢夺剪刀,当即运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缩,对付杨过,右手剪子或开或合,却将潇湘子逼得不敢近身。那大剪刀张开来时,剪刃之间相距二尺来长,若是给他挟中头颈,收劲一合,一个脑袋登时就得和脖子分了家。潇湘子虽然狂怒,却也不敢轻率冒进。

公孙谷主当见周伯通与樊一翁相斗之时,已是暗中惊佩,待见他双手分斗二人,宛然便是一人化身为二一般,自己所学的一门阴阳双刃功夫与此略有相似之处,可怎能当真如他这般一心二用?又见潇湘子双爪如铁,出招狠辣,杨过却是风仪□雅,姿形端丽,举手投足间飘飘有出尘之想,寻思:“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两个老儿固然了得,这少年功力虽浅,身法拳脚却也秀气得紧。”当下朗声说道:“三位且请住手。”

杨过与潇湘子同时向后跃开,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连剪刀向杨过掷去,叫道:“玩得够了,我去也!”双足一登,疾往梁上窜去。

谷中弟子见他露出本来面目,无不哗然。公孙绿萼叫道:“爹爹,便是这老头儿!”周伯通横骑梁上,哈哈大笑,屋梁离地有三丈来高,厅中虽然好手甚多,但要这般一跃而上,却均自愧不能。樊一翁是绝情谷的掌门大弟子,年纪还大过谷主,谷中除谷主之外数他武功第一,今日连遭周伯通戏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于攀援之术,身形纵起,已抱住了柱子,犹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爱有人与他胡闹,眼见樊一翁爬上凑趣,正是投其所好,不等他爬到梁上,已伸出手来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见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手腕上微有知觉,立即闭住穴道,放松肌肉。樊一翁这一指犹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缩手,周伯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声音极是清脆,叫道:“一箩麦,二箩麦,哥哥弟弟拍大麦!”樊一翁怒极,脑袋一幌,长须向他胸口疾甩过去。周伯通听得风声劲急,左足一撑,身子□开,左手攀住横梁,全身悬空,就以打秋千般来回摇幌。

潇湘子心知樊一翁决非他的对手,纵然自己上去联手而斗,也未必能胜,转头向尼摩星和马光佐道:“尼马二兄,这老儿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实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马光佐脑筋迟钝,是非不明,听他说“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只道当真如此,齐声怒吼,纵身跃向横梁,去抓周伯通双脚。周伯通左一脚,右一脚,踢向尼马二人手掌。

潇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当真是袖手旁观吗?”尹克西微微一笑,说道:“潇湘兄先上,小弟愿附骥尾。”潇湘子一声怪啸,四座生寒,突然跃将起来。但见他双膝不弯,全身僵直,双臂也笔直的前伸,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见他双爪袭到,身子忽缩,如□奴般卷成一球,抓住横梁的左手换成了右手。潇湘子双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来。他全身犹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窜了上去。樊一翁在横梁上挥须横扫,潇湘子、尼摩星、马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后起,不住高跃仰攻。

尹克西笑道:“这老儿果真身手不凡,我也来赶个热闹。”伸手在怀中一探,斗然间满厅珠光宝气,金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软鞭以金丝银丝绞就,镶满了珠玉宝石,如此豪阔华贵的兵刃,武林中只怕就此一件而已。金丝珠鞭霞光闪烁,向周伯通小腿缠去。

杨过瞧得有趣,心想:“这五人各显神通围攻老顽童,我若不出奇制胜,不足称能。”心念一动,将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学着潇湘子般怪啸一声,拾起樊一翁抛在地下的钢杖,一撑之下,便已借力跃在半空。钢杖本已有一丈有余,再加上这一撑,他已与周伯通齐头,大叫:“老顽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胡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侧头避过剪刀,叫道:“小,你这法儿有趣得紧。”杨过道:“老顽童,我没得罪你啊,干么开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来有往,你半点也没吃亏,反而占了便宜。”杨过一怔,道:“甚么有来有往?”周伯通笑道:“现下我要卖个关子,不跟你说。”眼见尹克西的金龙鞭击到,当即伸手抄去。尹克西软鞭倒卷,欲待反击对方背心,身子却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这根死赤练蛇,花花绿绿的倒也好玩。”此时樊一翁的长须也已挥将过来,他双手攀住横梁,全凭一把胡子击敌。

周伯通笑道:“大胡子原来还有这用处?”学他模样,也将颏下长须甩将过去,但他胡子既远较樊一翁的为短,又没在胡子上练过功夫,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却给对方胡子打中了脸颊,脸上登时起了丝丝红痕,热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内力深厚,登时就会晕去。老顽童吃了一下苦头,却不恼怒,对樊一翁反大生钦佩之意,说道:“长胡子,我的胡子不及你,我认输,咱们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却是见好不收,又是一胡子甩将过去。周伯通不敢再用胡子去和他对战,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虚飘飘的挥拳打出,拳风推动樊一翁的胡子向右甩去,适逢马光佐纵身攻到,长胡子正好拂在他的脸上。马光佐双眼被遮,两手顺势抓住胡子。樊一翁的胡子本来舒卷自如,但被周伯通的拳风激得失却控纵之力,竟然落入马光佐掌中。他一惊之下用力夺回,却被马光佐使出蛮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时顺势一拉,二人一齐摔下地来。

马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么疼痛。樊一翁摔在他的身上,怒道:“你怎么啦,还不放手?”马光佐摔得虽然不痛,给这矮子双足在小腹一撑,却有点经受不起,也是怒气勃发,喝道:“我偏不放,瞧你怎么?”说着手腕急转,竟将他胡子在臂上绕了几转。樊一翁劈面一掌,马光佐侧头避让,那知对方这掌却是虚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马光佐哇哇大叫,回击一拳。说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胡子缠于敌臂,难以转头,这一拳竟也被□击中颧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的打将起来,樊一翁虽然在上,却脱不出对方纠缠。

金轮法王见厅上乱成一团,自己六人同来,已有五人出手,仍然奈何不了一个老顽童,未免脸上无光,呛□□两声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轮,一个铜轮,一个自左至右,一个自右至左,划成两道弧光,向周伯通袭去。双轮在空中当□急响,声势惊人。

周伯通不知厉害,说道:“这是甚么东西?”伸手去抓。杨过大叫:“抓不得!”挥手将钢杖掷了上去,当的一声巨响,又粗又长一根钢杖给铜轮激得直飞到墙角,打得不墙火光四溅,石屑纷飞。铜轮回飞过来,法王左手一拨,轮子又急转着向横梁上旋去。

这么一来,周伯通才知这个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们众人联手,自己抵挡不了,一个□斗翻下地来,叫道:“各位请了,老顽童失陪,赶明儿咱们再玩。”说着奔向厅口,却见四个绿衫人张着一张渔网拦在门前。周伯通吃过这渔网的苦头,叫道:“不好!”纵身欲从东窗跃出,眼看绿影幌动,又是一张渔网罩将过来。

周伯通跃回厅心,只见东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绿衫人张开渔网挡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跃上横梁,一招“冲天掌”在屋顶上打了个大洞,待要从洞中钻出,一抬头,却见上面也罩了一张渔网。他无路可走,翻身下地,指着谷主笑道:“黄脸皮老头儿,你留住我干么啊?要我陪你玩耍吗?”

公孙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须将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时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咦!我要你的臭东西有甚么用?就算本领练到如你这般,好希罕么?”公孙谷主缓缓走到厅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左袖又拂了一拂,说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便得向你领教几招。你还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罢。□

周伯通大怒,叫道:“这么说,你硬栽我偷了你的东西啦。呸,你这穷山谷中能有甚么宝贝了?”说着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脱将下来,手脚极其快捷,片刻之间已赤条条的除得清光。公孙谷主连声喝阻,他那□理睬,将衣裤□□外外翻了一转,果然并无别物。厅上众女弟子均感狼狈,转过了头不敢看他。这一下却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书房、丹房、芝房、剑房中每处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紧,非追回不可,难道这老顽童当真并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纪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为老不尊?说话口不择言,行事颠三倒四,在大庭广众之间作此丑事,岂非笑掉了旁人牙齿?”这几句话其实正该责备他自己,不料却给他抢先说了,只听得公孙谷主啼笑皆非,倒也无言可对,见樊一翁与马光佐兀自在地下缠打不休,于是喝道:“一樊起来,别再跟客人胡闹。”

周伯通笑道:“长胡子,你这脾气我很喜欢,咱二老大可交交啊。”其实樊一翁一生端严稳重,今日与马光佐□打实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数次欲待站起,苦于胡子给对方缠在手臂之上,无法脱身。

公孙谷主眉头微皱,指着周伯通道:“说到在大庭广众之间,行事惹人耻笑,只怕还是阁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条条从娘肚子中出来,现下赤身露体,清清白白,有甚么不对了?你这么老了,还想娶一个美貌的闺女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几句话犹似一个大铁锤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黄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潮,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叫道:“啊哟,不好,没穿衣服,只怕着凉。”突然向厅口冲去。

厅中四个绿衫弟子只见人形一幌,急忙移动方位,四下□兜将上去,将他裹在网中。只觉他在网中猛力挣扎,四人将渔网四角结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渔网是极坚轫极柔软的金丝铸成,即是宝刀宝剑,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网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撒将过来,纵是极强的高手也难应付,所差的是必须四人共使,若是单打独斗就用它不着。四人一兜,大是得意,却见谷主注视渔网,脸上神色不善,急忙低头看时,登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脚解开金丝网,放出两个人来,却是樊一翁与马光佐。

原来周伯通脱光了衣服,谁也没防到他竟会不穿衣服而猛地冲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缠斗的樊马二人,丢入网中。乘着四弟子急收渔网,他早己窜出。这一下虚虚实实,声东击西,端的神出鬼没。

老顽童这么一闹,公孙谷主固是脸上无光,连金轮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称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这许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这样疯疯癫癫的一个老头儿,也算得无能之至。只有杨过甚感欣喜,他对周伯通极是佩服,心想他若失手被擒,我定要设法相救,现下他能自行脱逃,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法王本拟查察这谷主是何来历,但经周伯通一阵捣乱,觉得再耽下去也无意味,与潇湘子、尹克西两人悄悄议论了两句,站起身来拱手道:“极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该多所讨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别过。”

公孙谷主本来疑心这六人与老顽童是一路的,后见潇湘子与他性命相搏,法王、尹克西、杨过、尼摩星、马光佐各施绝技攻打,倒是颇有相助自己之意,于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请,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当得效劳。”谷主道:“今日午后,小弟续弦行礼,想屈各位大驾观礼。这山谷僻处穷乡,数百年来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贵客同时降临,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马光佐道:“有酒喝么?”

公孙谷主待要回答,只见杨过双眼怔怔的瞪视着厅外,脸上神色古怪已极,似是大欢喜,又似是大苦恼。众人均感诧异,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一个白衣女郎缓缓的正从厅外长廊上走过,淡淡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清清冷冷,阳光似乎也变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泪光闪烁,走得几步,泪珠就从她脸颊上滚下。她脚步轻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飘浮一般掠过走廊,始终没向大厅内众人瞥上一眼。

杨过好似给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突然间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长廊尽头,听到叫声,身子剧烈一震,轻轻的道:“过儿,过儿,你在那儿?是你在叫我吗?”回过头来,似乎在寻找甚么,但目光茫然,犹似身在梦中。

杨过从厅上急跃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来啦,我找得你好苦!”接着“哎唷”一声,却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伤处蓦地□剧痛难当。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颤抖,坐倒在地,合了双眼,似乎晕了过去。杨过叫道:“姑姑,你……你怎么啦?”过了半晌,那女郎缓缓睁眼,站起身来,说道:“阁下是谁?你对我是怎生称呼?”

杨过大吃一惊,向她凝目瞧去,却不是小龙女是谁?忙道:“姑姑,我是过儿啊,怎……怎地你不认得我了么?你身子好么?甚么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说着走进大厅,走到公孙谷主身旁坐下。杨过奇怪之极,迷迷惘惘的回进厅来,左手扶住椅背。

公孙谷主一直脸色漠然,此时不自禁的满脸喜色,举手向法王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择定今日午后行礼成亲。”说着眼角向杨过淡淡一扫,似怪他适才行事莽撞,认错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惊。

杨过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大声道:“姑姑,难道你……你不是小龙女么?难道你不是我师父么?”那女郎缓缓摇头,说道:“不是!甚么小龙女?”

杨过双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脑中乱成一团:“姑姑恼了我,不肯认我?只因咱们身处险地,她故弄玄虚?她像我义父一样,甚么事都忘记了?可是义父仍然认得我啊。莫非世间真有与她一模一样之人?”只说:“姑姑,你……你……我……我是过儿啊!”

公孙谷主见他失态,微微皱眉,低声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从金轮法王起逐一扫过,却避开了杨过,没再看他。众人但见她衣袖轻颤,杯中清水泼了出来溅上她衣衫,她却全然不觉。

杨过心下慌乱,□徨无计,转头问法王道:“我师父和你比过武的,你自然记得。你说我……我认错了人么?”

当这女郎进厅之时,法王早已认明她是小龙女,然而她却对杨过毫不理睬,心想定是这对少年男女闹甚么别扭,于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也不大记得了。”小龙女与杨过联手使玉女素心剑法,令他遭受生平从所未有之大败,他想倘若这对男女龃龉反目,于自己实是大有好处,何必助他们和好?

杨过又是一愕,随即会意,心下大怒:“你这和尚可太也歹毒。当你在山顶养伤之际,我出力助你,此时你却来害我。”恨不得立时便杀了他。

金轮法王见他失神落魄,眼中却露出恨恨之意,寻思:“他对我已怀恨在心,留着这小子总是后患。今日他方寸大乱,实是除他的良机。”拱手向公孙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大喜,自当观礼道贺,只是老衲和这几位朋友未携薄礼,未免有愧。”

公孙谷主听他说肯留下参与婚礼,心中大喜,对那女郎道:“这几位都是武林高人,只须请到一位,已是莫大荣幸,何况请到了……请到了……”他本想说“六位”,但觉杨过少年轻浮,适才见他与周伯通动手,姿式虽然美观,功力却是平平,料想武学修为华而不实,不能将他列于“武林高人”之数,但若将他除外而只说“五位”,未免又过于着迹,微一踌躇,接口道:“……请到了这众位英雄。”就没接下文。法王暗想:“这谷主气派俨然,瞧他布渔网擒拿老顽童的阵势,武功智谋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却小。杨过与小龙女说了这几句话,他就耿耿于怀。”

公孙谷主道:“柳妹,这位是金轮法王……”一个个的说了下去,最后说了杨过姓名。那女郎听到各人名号时只微微点头,脸上木然,似对一切全不萦怀,对杨过却是连头也不点,眼睛向着厅外。

杨过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孙谷主说甚么话,他半句也没听见。尼摩星、尹克西等本来不知他渊源,只道他认错了人,以致有愧于心。

公孙绿萼站在父亲背后,杨过这一切言语举止却没半点漏过她的耳目,尽自思量:“晨间他手指给情花刺伤,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时情状,难道我这新妈妈便是他意中人么?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与这些人到我谷中,实是为我新妈妈而来?”侧头打量那“新妈妈”时,见她脸上竟无喜悦之意,亦无娇羞之色,实不似将作新嫁娘的模样,心下更是犯疑。

杨过胸口闷塞,如欲窒息,随即转念:“姑姑既然执意不肯认我,料来她另有图谋,我当别寻途径试探真相。”于是站起身来,向谷主一揖,朗声说道:“小子有位尊亲,与……与这位姑娘容貌极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误认,还请勿罪。”

公孙谷主听到他这几句雍容有礼之言,立时改颜相向,还了一揖,说道:“认错了人,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顿了一顿,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个如她这等容颜之人,那不仅巧合,也是奇怪之极了。”言下之意,自是说普天之下那□还能有一个这般美貌的女子?

杨过道:“是啊,小子也是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请问这位姑娘高姓?”公孙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亲可也姓柳?”杨过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干么要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动:“啊,为的是我姓杨。”念头这么一转,手指上又剧痛起来。

公孙绿萼见他痛楚神情,甚有怜措之意,眼光浆终不离他的脸庞。

公孙谷主向杨过凝视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只见她低头垂眉,一声不响,心中起疑,又想:“刚才她听到这小子呼唤,我隐隐听到她似乎说‘过儿,过儿,你在那儿?是你在叫我么?’莫非她真是这小子的姑姑?却何以不认他?”待要出言相询,但想眼下外人众多,此事待婚礼之后慢慢再问不迟,于是话到口边,却又缩回。

杨过又道:“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与她结识?”

古时女子本来决不轻易与外人相见,成亲吉日更加不会见客,但金轮法王等或是西域胡人,或为江湖异流,绝不拘泥俗礼,见那白衣女郎出来,也不以为奇,只是觉得她于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缟素,未免太也不伦不类;听得杨过询问谷主与她结识的经过,涉及旁人私情,却均觉不免过份。

公孙谷主却也正想获知他未婚夫人的来历,心道:“这小子真的认识柳妹也未可知。”说道:“杨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边采药,遇到她卧在山脚之下,身受重伤,气息奄奄。我一加探视,知她因练内功走火,于是救到谷中,用家传灵药助她调养。说到相识的因缘,实是出于偶然。”

法王插口道:“这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图报,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这番话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却在刺伤杨过。

杨过一听此言,果是脸色大变,全身发颤,突然间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见此情状,颤声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扶,但终于强自忍住,跟着也是一口鲜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这柳姑娘正是小龙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听了黄蓉一席话后,心想若与杨过结成夫妇,累得他终身受世人轻视唾骂,自己于心不安,但若与他长自古墓中□守,日子一久,他定会闷闷不乐,左思右想,长夜盘算,终于硬起心肠,悄然离去。但她对杨过实是情深爱重,如此毅然割绝,实系出于一片爱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来寻找,于是独自踽踽凉凉的在旷野穷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内息突然冲突经脉,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将她救起,已然命丧荒山。

公孙谷主失偶已久,眼见小龙女秀丽娇美,实是生平所难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想此后独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终不免重蹈覆辙,又会再去寻觅杨过,遗害于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后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孽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难相见。岂知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小龙女此刻斗然与杨过相逢,当真是柔肠百转,难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与旁人,还是装作不识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终身恨我。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虽伤心一世,却免得他日后受苦了。”因此眼见杨过情急难过,她总是漠然不理,但心中凄侧,越来越是难忍,蓦地□见他呕血,又是怜惜,又是伤痛,不由得热血逆涌,喷将出来。

她脸色惨白,摇摇幌幌的待要走入内堂,公孙谷主忙道:“快坐着别动,莫震动了经脉。”转过头来,向杨过道:“你出去罢,以后可永远别来了。”

杨过热泪盈眶,向小龙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尽可打我骂我,便是一剑将我杀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认我啊?”小龙女低头不语,轻轻咳嗽两声。

公孙谷主见他激得小龙女吐血,早已恼怒异常,总算他涵养功夫极好,却不发作,低沉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杨过双目凝视着小龙女,那去理睬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决不后悔,咱们一齐走罢。”

小龙女抬起头来,眼光与他相接,只见他脸上深情无限,愁苦万种,不由得心中摇动,心道:“我这就随着他!”但立即想到:“我与他分手,又非出于一时意气。好好恶恶,前后已思虑周详。眼下若无一时之忍,日后贻他终身之患。”于是将头转过,长叹一声,说道:“我不认得你。你说些甚么,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罢!”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着柔情密意,除了马光佐是个浑人、全无知觉之外,厅上人人皆知她对杨过实怀深情,这几句话乃是违心之言。

公孙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虽允我婚事,却从未对我说过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语。”侧目瞪了杨过一眼,但见他眉目清秀,英气勃勃,与小龙女确是一对少年璧人,寻思:“瞧来他二人定是一对情侣。只因有甚言语失和,柳妹才愤而允我婚事,实则对这小子全未忘情。‘姑姑’、‘师父’甚么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调情时称谓。这小子年纪比柳妹大着几岁,怎能当真叫她‘姑姑’、‘师父’?”想到此处,目光中更露愤恨之色。

樊一翁对师父最是忠心,见他一直孤寂寡欢,常盼能有甚么法子为他解闷才好,日前见师父救回一个美貌少女,而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欢几乎不逊于乃师,此时突见杨过出来阻挠,引得新师母呕血,师父却是一再忍耐,于是挺身而出,厉声喝道:“姓杨的小子,你识趣就快走!我们谷主不喜你这等无礼的宾客。”

杨过听而不闻,对小龙女柔声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过儿么?”樊一翁大怒,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着他身子甩出厅去。杨过全心全意与小龙女说话,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这才惊觉,急忙回缩,对方五指抓空,只听嗤的一响,背上衣服给抓出一个大洞。

杨过一再哀求,见小龙女始终不理,心中越来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无人之处,自可慢慢求恳,偏生大厅上有这么多外人,而樊一翁又来喝骂动手,满腔委屈,登时尽数要发□在他身上,回头喝道:“我自与我姑姑说话,又干你这矮子甚么事了?”樊一翁大声喝道:“谷主叫你出去,永远不许再来,你不听吩咐,莫怪我手下无情了。”杨过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这□耽一辈子。就是在我死了,□骨化成灰,也是跟着她。”这几句话自是说给小龙女听的。

公孙谷主偷瞧小龙女的脸色,只见她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溅在胸口鲜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担忧,向樊一翁做个眼色,微一摆手,叫他猛下杀手,毙了杨过,索性断绝小龙女之念,免有后患。

樊一翁见到师父这个手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想将杨过逐出谷去,叫他别再罗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师父意会忽下杀人的号令,大声说道:“今日虽是师父大喜的好日子,难道我就杀不得人么?”说着眼望师父。公孙谷主又是将手一摆,意思是说:“不用顾忌甚么吉日良辰,尽管毙了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纯钢巨杖,在地下重重顿落,只震得满厅嗡嗡发响,喝道:“小子,你当真不怕死么?”

杨过适才喷了一口血,此时胸头满腔热血滚来滚去,又要夺口而出。古墓派内功十分讲究克己节欲,小龙女的师父传她心法之时,谆谆叮嘱须得摒绝喜怒哀乐,到后来小龙女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数度呕血。杨过受小龙女传授,内功与她路子相同,此时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喷鲜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转念又想:“姑姑平时待我何等亲爱,今日之事,中间定有别情,多半她受了这贼谷主的挟持,无可奈何,才不敢认我。若我自残身躯,反而难与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决意拚命杀出重围,救护小龙女脱险,当下镇慑心神,气沉丹田,将满腔热血缓缓压落,微微一笑,指着樊一翁道:“你这死样活气的山谷,小爷要来时,你挡我不住,欲去时你也别想留客。”

众人见他本来情状大变,势欲疯狂,突然间神定气□,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见到杨过伤心呕血,心中暗暗代他难受,实不欲伤他性命,钢杖摆动,一股疾风带得杨过衣袂飘动,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孙谷主眉头一皱,说道:“一翁,你怎地罗唆个没完没了?”樊一翁见师父下了严令,只得抖起钢杖,往杨过脚胫上叩去。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武艺惊人,虽然身长不满四尺,却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亲所传十之七八,这柄钢杖下杀毙过不少极凶猛的恶兽。她料想杨过年纪轻轻,决难敌得过大师兄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救他就是极难,虽见父亲脸带严霜,神色极怒,还是鼓足勇气,站出来向杨过道:“杨公子,你在这□多耽无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语气温柔,充满了关怀之意。

法王等一齐向她望去,无不暗暗称奇,均想:“杨过和我等同时进谷,却怎地偷偷和这子结下了交情?”

杨过点头一笑,说道:“多谢姑娘好意。你爱不爱用长胡子编个辫子来玩?”公孙绿萼一怔,问道:“甚么?”杨过道:“我拔下这矮子的胡子,送给你玩儿,好不好?”公孙绿萼大惊失色,心想这般玩笑也敢开,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绝情谷中规矩极严,她劝杨过这几句话,已是拚着受父亲重重一顿责罚,那知反引得他胡说八道,脸上一红,再也不敢接嘴,退入了众弟子的行列。

樊一翁身躯矮了,对自己的胡子向来极为自负,听到杨过出言轻薄,猛地抛下钢杖,纵上前来,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胡子。”吆喝声中,长须已拂将过去。杨过笑道:“老顽童没剪下你的胡子,我来试试。”从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胡子上剪落。樊一翁胡子直甩,猛往他头顶击落,势道着实凌厉。杨过步子微挫,早已让开,剪刀刃口回了过来,喀一的一响,双刃合拢。樊一翁大惊,急忙一个□斗翻出,只要迟得瞬息之间,一丛胡子便全给他剪断了。这一下惊得他非同小可。旁观众人也是不约而同“吁”的一声低呼。

要知杨过请冯默风打造这柄剪刀,原意是对付李莫愁的拂尘。李莫愁以一对五毒神掌、一柄拂尘纵横江湖,云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杨过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己细细想过,她拂尘如何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尘如何击,大剪又如何挟。岂不料李莫愁并未斗到,竟在这绝倩谷中遇上这个以胡子当兵器的矮子。杨过心想:“你的胡子功再厉害,也决强不过李莫愁的拂尘去。”当下有恃无恐,手持大剪着着进迫。樊一翁在胡子上已有十余年的功力,因有双掌空着为辅,比之一般软鞭云帚更是厉害,只见他摇头幌脑,带动胡子,同时催发掌力向杨过急攻。

适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胡子,反而被他以胡子卷住剪刀,只得服输。众人见识了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与他相比实是有所不及,那知杨过使开了那把大剪刀,纵横剪挟,来去绞舞,竟是远胜老顽童的手法,各人无不纳罕。以武技功力而轮,杨过与周伯通当然差得甚远,但他事先曾细心揣摩过李莫愁的云帚功夫,设想了剪刀的招数,而樊一翁的胡子正与云帚的用法大同小异,他这剪刀使将开来,果然是得心应手,大占上风。比之周伯通胡乱拿一柄大剪刀来全无章法的乱挟乱剪,自是大不相同。但法王等不知缘由,亲眼见到老顽童将大剪刀交给杨过,料想以周伯通之为人,这把古怪胡闹的兵刃自然是他异想天开而去打造来的。杨过擅于使剑,乃法王所素知。

樊一翁数次险为剪刀所伤,登时除了轻视他年少无能之心,招法一变,将胡子舞得团团乱转,四面八方的打将过去,纵击横扫,居然也成招数。杨过连挟数剪,尽数落空,又见敌人掌风凌厉,有时胡子是虚招,掌力是实,有时掌法诱敌,却以胡子乘隙进攻,虚虚实实,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奇妙功夫。辗转拆了数十招,杨过心想:“这谷主阴险狠辣,武功定是远在矮子之上,我不胜其徒,焉能敌师?”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胡子又长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尘长大得多,铺发开来,实无破绽。

又拆数招,杨过凝神望着对手,但见他摇头幌脑,神情滑稽,胡子越是使得急,那颗圆圆的小脑袋尤其幌动得厉害,斗地心念一动,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声,跃后半丈,叫道:“且慢!”樊一翁并不追击,道:“小兄弟,你既服输,还是快出谷去罢!”杨过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丛大胡子剪短之后,要多久才留得回来?”樊一翁怒道:“那关你甚事?我的胡子从来不剪的。”杨过摇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甚么?”杨过道:“我三招之内,就要将你的大胡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已斗了数十招,始终是个平手,三招之内要想取胜,哼,那是梦想。”怒喝一声:“看招!”右掌劈出。杨过左手斜格,右剪砸落,击向对方左额。他身子高,击敌头脸时剪刀自上而下,樊一翁侧头闪避,不料杨过左掌跟着落下,劈他右额。这一劈势道极是凶猛,樊一翁忙又偏头向左避让,敌招来得快,他这一偏也是极为迅捷,长胡子跟着甩了起来。杨过的大剪刀早已张开了守在右方,喀的一声,将他胡子剪去了两尺有余。

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大感惊讶,见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将樊一翁的胡子剪断了。

原来杨过久斗之下,终于发现樊一翁胡子左甩,脑袋必先向右,胡子上击,脑袋必先低垂,暗骂自己愚蠢:“他胡子长在头上,若要挥动胡子,自然必先动头。我竟然不击其根本,却一味与他的胡子缠闹,实是大傻蛋一个。”心中定下了击首剪须之计,这才声言三招剪他胡子。

樊一翁一呆,见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来的胡子一丝丝落在地下,又是可惜,又是愤怒,一个起落,将钢杖抢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拚个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杨过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钢杖横扫,往他腰□击去。

马光佐刚才与樊一翁□打良久,着实吃了亏,这时甚是得意,大声道:“老矮子,你相貌本就不美,少了这一大把胡子,那更是怪模怪样之极了。”樊一翁听了,咬牙切齿,手上又加了三分劲。

杨过与他相斗多时,一直是与他胡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见他钢杖挥来,伸出剪刀去一洛,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手臂酸麻,剪刀已给钢杖打得弯了过来,不成模样。

就只这么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观众人眼见杨过已然获胜,不料兵刃一变,二人登时优劣异势,樊一翁手持一件长大沉重的厉害兵刃,杨过却是拿着一堆废铁。公孙绿萼忍不住叫道:“杨公子,你不及我大师兄力大,何必再斗?”

公孙谷主见女儿一再维护外人,怒气渐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见她一脸的关切焦虑之状,再向小龙女望去时,却见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杨过的安危萦怀,当即转怒为喜,暗想:“原来她对这小子并无情意,否则眼见他身处险境,何以竟不介意?”他那知小龙女素知杨过智计百出,武功也在樊一翁之上,二人相斗,他是有胜无败,是以绝不担心。

杨过将那扭曲的大剪刀抛在地下,说道:“老樊,你不是我敌手,快快丢下钢杖投降了罢。”樊一翁怒道:“你若赢得我手中钢杖,我就一头撞死。”杨过道:“可惜,可惜!”樊一翁叫道:“看招!”一招“泰山压顶”,钢杖当头击下。杨过侧身闪开,左足已踏住杖头。樊一翁双手疾抖,甩起钢杖。杨过身随杖起,竟给他带在半空,左足却稳稳站在杖上。樊一翁连抖几下,始终未能将他震落,待要倒转钢杖,杨过右足迈出,竟从杖身上走将过去。

这两下怪招在旁人与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实却是古墓派武功中以绝顶轻功破长大兵刃的常法。当年李莫愁在嘉兴破□外与武三通相斗,站在他当作兵器的栗树树干上,武三通始终甩她不脱,便是这门功夫。樊一翁一怔之际,杨过左足又跨前一步,右足飞起,向他鼻尖踢去。此时樊一翁处境狼狈之极,敌人附身钢杖,自己若向后闪跃,势必将敌人带了过来,这一脚自是躲避不了,他双手持杖,无法分手招架,而胡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抛下钢杖,这才后跃而避了这一脚。当的一响,钢杖一端着地,另一端当未跌落,已被杨过抄在手中。

马光佐、尼摩星、潇湘子等齐声喝采。杨过将钢杖在地下一顿,笑道:“怎么?”樊一翁胀红了脸,道:“我一时不察,中了你的诡计,心中不服。”杨过道:“咱们再来过。”将那钢杖轻轻抛去,樊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钢杖飞到他身前两尺余之处,突然向上跃起,樊一翁接了个空,杨过飞身长臂,又抓了过来。马光佐等采声越响,樊一翁一张脸更是胀成了紫酱色。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相视一笑,心中暗赞杨过的聪明。昨日周伯通以断矛掷人,劲力即发即收,矛头掷出后中途变向,此时杨过自是学了他这个法子。只是矛头有四而钢杖惟一,钢杖沉重,转劲不难,杨过此举远较周伯通为易。但公孙谷主与众弟子不知有此缘由,不免大为惊诧。

杨过笑道:“怎么?要不要再来一次?”樊一翁胡子被剪,钢杖被夺,全是对方用智取胜,要他认输,如何肯服?大声说道:“你若凭真实本领胜我,自然服你。”杨过微笑道:“武学之道,以巧为先。你师父头脑不清,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也差劲了。我劝你啊,还是改投明师的是。”这话自是指着公孙谷主的鼻子在骂了。

樊一翁心想:“我学艺不精,有辱师尊,若是当真不能取胜,今日只有自刎以谢师父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杨过横持钢杖,交在他的手□,说道:“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再被我夺来,须怨不得旁人。”

樊一翁不语,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夺得此杖,除非将我这条手臂割去。”杨过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扑出,左手已搭住杖头,右手食中二指□取他的双目,同时左足翻起,已压住杖身,这正是打狗棒法的绝招“□口夺杖”。

先两次杨过夺杖,旁人虽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却连樊一翁也不明其中奥妙,只是眼睛一霎,钢杖又已到了敌人手中。只金轮法王武学深湛,又见识过打狗棒法,才知道杨过所使是这路棒法中的手段。

马光佐叫道:“没胡子的长胡子,这一下你服了么?”樊一翁叫道:“他使的是妖术,又非真实武功,我如何能服?”杨过笑道:“你要怎地才服?”樊一翁道:“除非你凭真实本领打倒我,小老儿方肯服输。”杨过又将钢杖还他,道:“好罢,咱们再试几招。”

樊一翁对他空手夺杖的妙术极是忌惮,心想:“不论我如何占到上风,他抵挡不住之时,只须突使妖术夺杖,终难胜他。”于是说道:“我使这般长大兵刃,你却空手,就算胜了,你也不服。”

杨过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罢,我用一样兵刃便是。”目光在厅中一转,只见大厅四壁光秃秃的全无陈设,一件可用的兵刃也无,院子中却有两株大柳树,枝条依依,挂绿垂翠,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说道:“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罢!”说着纵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许圆径的柳枝,长约四尺,长短粗细,就与丐帮的打狗棒相似,只是不去柳叶,另增雅致。

小龙女心中混乱一片,对日后如何已是全无主见,杨过他她眼前越久,越是难以割舍。她当时独自凝思,虽与杨过分手极是伤心,但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刻这个人活生生的来到眼前,但觉他一言一动,一笑一怒,无不令她心动意荡,欲待入内不闻不见,却又如何舍得?她低头不语,内心却如千百把钢刀在绞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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