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季,明子将永生难忘。很少有晴朗的白日,常常一整天见不到太阳。天有时灰蒙蒙的,有时呈土黄色,像烟熏的一样。即使有太阳,那太阳也是没有多大活力的样子,或呈淡黄色,或呈淡蓝色,仿佛是一枚秋夜的月亮。

明子的心情一直难以高涨。他希望这个冬季早点结束。当初春的太阳明亮地照耀下界时,他的心情也许会好转,也许会交上好运。他企盼着春天,从心的深处企盼。

然而,北方的冬天似乎漫无尽头。雪一场又一场地下着,凛冽的寒风随时呼号着掠过城市,把那些潮湿的黑褐色树枝撅断,把瘦瘦的衰草压趴到潮湿的泥土里。

明子确实不喜欢这样的冬季。

黑罐的归来,使明子有过一阵心灵的轻松,仿佛一个有罪的人忽然没有了罪过。但黑罐带回来的消息(好几天以后,黑罐才说),使明子的心情仍如这冬季一样沉闷和灰暗:沉重的债务,已经压垮了他的父亲;他没有病倒,但精神上垮了,一天到晚把头低垂着,沉默寡言。

明子又来到等活的地方。

他的心情有点焦灼不宁。他希望今天能等到活,可又坐不住。他拉了鸭子,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溜达着。前面是一家大银行。这是一座现代化的建筑。一扇扇落地窗,皆被图形好看但又结实无比的铁窗网罩着。巨大的转门,不停地旋转着,把人旋进,又把人转出。明子和鸭子望着转门,在十多米以外的地方呆呆地站住了。银行,并且是大银行,这一特殊的机关,使明子和鸭子感到神秘,感到紧张,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惊奇。

他们一直望着那转门,足有二十分钟。

从这转门进出的人,其表情都很特别。有神情显得紧张的,仿佛取出巨款之后,随时可能要遭抢劫一样。有按捺不住兴奋的,囊中的丰盈,使他感到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甚至使自己的身体都变得充满了力量。有显得如释重负的,那用不着、放在家里让人没有安全感的钱,终于存放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并且,它还将一点一点地生长着。也有显得十分懊丧的,那大概是因为,他在银行的仅有的一点存款,也因为生活的拮据被取出了……所有这些表情,皆是钱这怪东西刺激出和生发出的。

有一阵,明子产生了一种幻觉:那出出进进的不是一张张面孔,而是一张张票子。

“能进去看看吗?”鸭子问。

“为什么不能!”明子说。

“看看吧?”

“看!”

明子和鸭子手拉手,战战兢兢但却满不在乎地走向转门,仿佛他们在这家银行里有一笔巨额存款似的。

眼前的场面是巨大的:

一个深邃的通道,把一个巨大的大厅分割成两大部分。通道两侧,各放了四五十张工作台子,有上百名职员在忙碌地工作。几乎是无数的窗口,站着无数的存款取款的人们。仿佛全世界就只有这一家银行,所有的钱都是从这里流出去的,所有的钱又都会流到这里,它像一个发动了全世界的心脏。无数台电子计算机在跳跃和闪现着数字。古老的计算工具——算盘,并未因为电子计算机的占领而退出历史舞台,也依然在“噼噼啪啪”地响着。这里的钱多得居然要用一种机器去数。这机器一台又一台,并且都在不停地工作着。那钱排着队,拥挤着走向机器的出口,最后被捆成捆,像小山一样堆放着。

鸭子看呆了,站在那里像段木头,被来往的人挤来撞去,全无一点生命的样子。

明子觉得心惊肉跳。

有一个人所取的款,塞了满满一只大提包,提在手里都显出吃力的样子。跟在他身后的,是在腰间别了警棍的保卫人员。他们穿过通道时,人们纷纷闪向两边。通道里一下安静下来,直到足音消失在转门里。

明子和鸭子出来时,都像受了惊吓还未醒来的样子。他们的目光显得有点呆滞,并都成了哑巴。后来,明子拉了鸭子,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这座建筑,回到了等活的地方。这之后,明子没有再到处走动,很固执地等着活儿。

今天运气不错。大约下午三点钟,骑车过来一个中年妇女。她谁也不理,直奔明子,问:“封阳台吗?”

“封。”明子立即站起身来。

“什么价钱?”中年妇女问。

“那要看阳台大小。”

那中年妇女显然是一个办事干脆的人,问:“现在有空吗?”

明子当然这样回答:“有。”

“跟我走。”

“怎么走?”

“坐在我车后。”

“警察看见了呢?”

“你这小木匠怎么婆婆妈妈的呢?让你坐你就坐。”

明子让鸭子看着漆板,坐了那中年妇女的车,随她走了。过了很长时间,那中年妇女把车骑到了一座新盖的大楼前停住说:“到了。”

明子用尺子量了量中年妇女家的阳台,计算一下,问:“自家有木料吗?”

“没有。”

“包工包料?”

“包工包料。”

“五百块钱。”

“太贵了。”

“不贵。”

“贵。”

“四百六十。”

“四百五十!”

“四百六十!”

“四百六十就四百六十,活要干得好。”

“当然。”

“什么时候来做?”

“三天后。”

“快点不行?”

“那后天就来。”

上下左右的阳台上,伸出五六个脑袋来探问:“是封阳台吗?”

明子答道:“是。”

中年妇女绝不是那种“只管自家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人物。她闻声后,上下左右地说道:“是封阳台。你们封不封?封吧!封了又多块地方。封了家里干净。封了也安全。迟早总是要封的。就封了吧。”

有人问:“包工包料多少钱?”

中年妇女说:“四百六十,不贵吧?”

没有人回答。但看得出来,这些人家似乎都打听过价格了,而四百六十这个价格他们觉得是便宜的。

“这是我们老家的木匠!”中年妇女大声对那些人说罢,看了一眼明子后低声说,“我为什么找你们来封阳台?前天,路过你们等活的地方时,我从你的口音里听出来,你是我们老家那一带的。那一带尽出好木匠。”她又大声对那些人说,“别犹豫了,封了吧!”

这个中年妇女的热心一部分是因为性格,一部分是因为心理。她希望大家都将阳台封上,不然,这样就会显得像一个牙掉得还只剩一颗的老人。如果别人都不封阳台,那么她家被封闭的阳台——那一颗牙,是很让人尴尬的。于是,她再一次鼓动邻居们:“封吧!”

空间的狭小使人们对凡可能变为实用空间的任何空间,都显得斤斤计较。封阳台,便成为许多人家改善空间的一大措施。这些邻居本就打算封阳台的,经中年妇女这么一煽动,想想价格也很便宜,便纷纷过来与明子定下生意。

明子说:“你们得先交一部分定金。”

众人有点犹豫。

明子说:“我们想把木料一下子全都拉回来。我们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去木工厂买木料。”

有人问:“先交多少?”

明子答:“二百块钱或一百五十块钱都行。”

众人想了想,觉得明子说的话倒也合情合理。买这么多木料,要花一大笔钱的,木匠们确实是垫不起的。于是,都在心里觉得先交一部分定金是应当的,促使他们最后付诸行动的是一个错觉:交就交,不要紧的,那木匠是505(那个中年妇女家的门号)老家的人,是跑不掉的。

一共有六户人家要封阳台,明子收定金整整一千元。

明子把这一千元钱揣到贴身衣服的口袋里,并用一根别针封了袋口。

“后天早晨等你们。”中年妇女对明子说。

“后天早晨等。”明子说罢,离开这里。

照理说,明子应在当天晚上把这一消息告诉三和尚和黑罐——这是好消息。但明子却一字未提此事。一晚上,明子的神情都很恍惚。在他心中,似乎有一个重大的“阴谋”在一种欲望、一种处境的驱使下生成。开始,他的意识并不清楚。他说不清楚对那笔钱的感觉,说不清楚究竟有一个什么鬼东西让他没有把封阳台的事以及收取一千元定金的事说出来。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三和尚问明子:“没有等到活吧?”

明子迟疑了一下,但很快明确地回答:“没有等到。”

“那就接着等吧。”三和尚说。

明子没有去等活的地方。他又去了那个空旷的公园。冬天里,这个公园显得格外萧索和冷清。公园占地面积很大,有两个大湖,中间有一道堤岸。湖边,或是小山,或是林子,或是一片游乐场。此时,几乎没有一个游人。仿佛这个公园是一片离人群极遥远的不为世人所知的所在。

偌大一片天地,空荡荡,就明子一人晃悠。

满眼都是黑褐色的树,不时可见几只飞鸟赤裸于枝头,很漠然无神的样子。湖结了冰,但很薄,经不住风吹浪打,裂成一大块一大块。野鸭们或凫在水上,或歇在冰上。那冰是随风移动的,立在冰上的野鸭忽然感到远离了鸭群,惊叫着飞起,飞回到鸭群里。岸边被水嵌了一道银色的边,随着浪的咬噬,便成了锯齿形。游船码头仿佛被人遗忘了上百年,几十条游船被拴在一起,在空而低的天空下,随着波浪作一种有规律的起伏,仿佛在向人显示自己的存在,希望人们能够注意它们一下。湖对面是一片林子,使人觉得那是一片潮湿的林子,仿佛大潮退去刚露出来的。林子后面可能有几户人家,因为,隐隐约约地可见到几缕炊烟。常常有一股小旋风,很寂寞地在湖上,在岸上,在坡上玩耍,把水旋成涡,把短草和尘埃旋到天空里。

明子怀揣一千元定金,他的心情一忽儿沉重,一忽儿紧张,一忽儿兴奋,一忽儿又变得很淡漠。

走累了,明子在向阳而又无风的湖坡上坐下来。

“这些人真马虎,也不怕我揣了这一千块钱,一溜烟跑了。如果跑了,他们只能干瞪眼睛。他们哪儿去找人?能跑吗?为什么不能跑呢?他们又不知道我住哪儿。以后换一个地方等活就是了,也不光是一个等活的地方。跑了就跑了,不跑白不跑。跑!怕什么?反正也抓不住我!算了算,不要打这个主意。这个主意是个坏主意,是个缺德的主意。人不能这样,可不能这样!不就一千块钱吗?一千块钱有什么了不起?不值得。当然一千块钱也是不少的,寄回家去,能解决大问题。一千块钱,一千块呀,还少吗?不少啦!别太贪心了。你不敢,你生来是个胆小鬼,信吗?不信?那你敢揣了这一千块钱跑了给我看看!你是个孬种!可揣了人家的钱跑了,也算不得一条好汉!……”

一个明子变成两个明子,像两头天性好斗的牛,用了锋利的犄角,毫不留情地抵牾,各不相让。

明子忽然感到了一种袭住全身的疲倦,斜卧在湖坡上,用软弱无力的目光,傻呆呆地看着湖水,过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惊醒明子的是“扑通扑通”的水声。明子侧过脸去看,见到在离他十多米远的地方,有十几个人正在冬泳。天寒地冻,竟然有人几乎光着身子下水游泳!明子感到惊奇,便立即跑过去看。那十几个人也并不是不怕冷,只是靠了一股勇敢,一股坚毅。他们在满是冰碴的水中痛快淋漓地游着,叫喊着,把冬季的凝固和沉闷打破了。他们的身体冻得鲜红,仿佛用丝瓜瓤搓擦过。他们一半是为了锻炼肉体,一半是出于对抗的心理:看你冬天又能将我怎样!其中有一个少年,只不过十三四岁,瘦得很。他只穿一件小游泳裤衩,一直站在寒风里。他站得直挺挺的。他的意志只要稍稍松懈一下,就会因寒冷而双腿摇动缩成一团。但他坚决地让自己的意志像钢铁一样强硬着。后来,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用身体扑出一团水花。他游着,神色镇定。

明子没有从这样的场景中获取高贵的诸如生命、意志力等方面的意义,而只感觉到了一点:无所畏惧。为什么而无所畏惧,明子不想明白。此时此刻,他需要的仅仅是一种纯粹的心理能力:无所畏惧。他将手伸进怀里,摸了摸那一千块定金,一个念头坚定起来:跑掉!

他不再害怕,不再犹豫,也不再内疚。

晚上,当三和尚问他等到活没有时,他的回答毫不含糊:“没有。”并补充了一句,“活就那么好等吗?”

但五更天时,他又被这一千块定金惊醒了。人很奇怪,白天和夜晚坚定了的念头,会在五更天时产生动摇。一个以为被放逐或忘记的念头,却会在你醒来之前先醒来,并使你惊醒。明子又惴惴不安起来,并且再也不能入睡。

这个今天,就是和那个中年妇女所约定的“后天”。

明子不愿再躺在那儿——只要躺在那儿,他就不安。他得起来——起来之后,人的心思就会有点变化。他起来后,说“我等活去了”,便离开了窝棚。他当然没有去等活。但也没有远走,他懒得远走。吃了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之后,他溜达到了那教堂跟前。

这座建筑对明子来说,充满了神秘感。

蓝天和白云衬着教堂顶上的高高的十字架。

对着教堂门口的梧桐树下,有一张铁椅。明子坐了下来,朝前望着。

现在是星期天上午,教堂的大门打开着。

明子望去,觉得前面是一个黑洞洞的巨大空间。那个空间给了明子一种奇怪的感觉,有点像小时候在深夜时忽然来到天穹下的感觉。

与喧哗和骚动的集市形成鲜明对比,这里显得十分庄严和宁静。教堂四周似乎洋溢着一种奇特的气氛,与它以外的世界分离开来,而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来这里的人很少。明子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才见进去三个人。

“他们进去干什么呢?”明子不太明白。对于宗教,明子一无所知。在明子的意识里,宗教就是迷信。小时候,他许多次见到母亲到村后的庙里烧香,然后跪在地上,祈求菩萨保佑。母亲的样子很让他感动。但他也在心里发笑:菩萨?菩萨在哪儿呢?他觉得母亲以及刚才走进教堂的那三个人都很痴。但,明子隐隐约约地也有一种神圣感,不由得不变得有几分肃穆。

开过来一辆锃光瓦亮的小轿车。车门打开后走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高挑身材,一身高贵的打扮,一张高贵的面庞。她优雅地仰望着教堂,眼中含着深深的忧郁和虚茫。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仿佛置身于一片荒野,有一种紧张和孤独。

明子的目光与她的目光偶然相遇。明子的出现,仿佛使她减轻了一些孤独,因此,她的目光里有了几分静谧和谢意。

她在教堂外驻足良久,终于朝大门走去。高跟鞋在石板上叩出一串清音。当她走进教堂时,这声音变得宏大并余音袅袅,更使人分明地感觉到那些人被投进了一个巨大的空间。

如果说明子对母亲到庙里去祈祷还能有所理解的话,那么,明子对那个女子的行为则很不明白。母亲到庙里去祈祷,那是因为沉重的苦难。衣服、粮食、住宅、身体……一切都是很具体的。母亲没有其他办法,因此,她只好相信菩萨。贫穷是母亲去庙里祈祷的惟一原因。而那个女子她还缺少什么呢?她有车,有好衣服,可能应有尽有。她肯定是个有钱并且有很多钱的人。明子能看出来。她还需要什么呢?

“她还需要什么呢?”这个问题纠缠着无所事事的明子。

这个问题太重大,也太深刻。明子不可能有什么透彻的理解。

但那些走进那个空间的人(他们也许是消极的,空虚的),确实给了明子一个启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钱买不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人们为什么又需要这些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明子想不太明白。

不知什么时候,教堂响起钟声。这声音是古老的,苍茫的,深沉的,庄严和神圣的。它在空气里传播着,并使空气震颤。

明子站了起来。

声音越来越响,前一声的余音还未消失,后一声就又响起,像海上的波浪朝天边涌去。

不知为什么,钟声使明子想起了与这钟声毫无关系的一幅情景:

天空下,那群羊在一只一只地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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