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日子里,明子的运气并不好。他总也等不到活。他希望鸭子能来找他玩,可不知为什么鸭子总也不来。

这天下午,明子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便早早地离开了这里。

明子下了汽车,要穿过一大片住宅区,才能走回小窝棚。

明子在楼群间走着,无意之中,看到前方的空中有一块白色的纱巾在往下飘落着。那纱巾在几座高楼形成的“峡谷”气流中,还往上空飘了一阵,然后才极缓慢地往下飘来。在毫无生气、一切都变得僵硬单调的冬日,这一形象就显得很生动。明子一点也不急着赶路,他站住,用眼睛一直盯住它。

纱巾终于落到地上。一阵风从地面上卷来,将纱巾吹成一团棉絮状,将它吹向路边的臭水洼里。

从十多层高的阳台上,传来一声柔弱的女孩声音:“能帮我捡一下吗?”

明子抬头仰望,只见高高的阳台上,有一张苍白的脸正往下望,与此同时,他还见到阳台栏杆上贴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画。

“行吗?”女孩用女孩特有的声调问,并配以女孩特有的目光。

纱巾继续吹向臭水洼。

“它就要落进去了。”女孩不禁从栏杆上伸出胳膊。

当纱巾就要被吹进臭水洼的一刹那,明子箭一般射出,一把抓住了它。他仰头望着女孩,举起纱巾,仅仅用神态和姿态对她说:你下来取吧。

女孩不知为什么犹豫着。

明子还是向她举着那条纱巾。

女孩不安地问:“你能帮我送上来吗?”

“你为什么不下来自己取呢?”

女孩将头侧到一边去。当她再次把脸转过来时,不知为什么,已是满脸的伤感。她望着明子:“你能帮我把它拴在那根树枝上吗?”

明子走向那根树枝。当他回头仰望女孩时,他见到的是一双温情脉脉忧伤动人的黑眼睛。那双眼睛在病态的脸上,正失望地看着她的那块洁白的纱巾。明子停住了,转身问:“你住在几楼?”

女孩似乎在出神地想什么,没有听见明子的问话。

“你住在几楼?”

女孩微微一惊,答道:“10楼。1008号。”

“你等着吧。”明子走进门洞,找着楼梯,“吭哧吭哧”地爬到10楼。他找到1008号,那门已开着。他眼前的情景是:红地毯上,小女孩安静地坐在一张轮椅上,正感激地望着他。

明子将纱巾递给她。

女孩接过纱巾:“你进来吧。”

明子望着红地毯,迟疑不决。

“进来吧,没事的。”

明子很不自然地走进屋子。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上来,电梯忙吗?”

“我不知有什么电梯,我是爬上来的。”明子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女孩笑了,随即用手去转动轮椅,为明子忙碌起来:拿毛巾,剥橘子,倒饮料……

明子一边很不好意思地推让着,一边问:“你们家还有人吗?”

“我爸爸是记者,我妈在一家公司工作,他们总是一早出去,天很黑很黑了,才能回来。”

“一天里,就你一个人在家?”

“嗯。”

明子心里有点为这女孩难过起来。

或许是这女孩太孤独、太寂寞,明子的到来,使她控制不住地兴奋和快乐起来。她的脸色变得红润,那双眼睛变得明媚而活泼。她忘了自己身下的椅子,全当它是轻盈的双足,将轮椅在屋里来回地转着,一会儿指指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我爸,那是我妈。”一会儿从里屋抱出许多只有一个女孩家才喜欢玩的各种长毛绒玩具来。

“你们家阳台上贴了那么多画,是你画的吗?”

“嗯。”

“为什么贴在阳台上?”

小女孩忽然地又伤感起来:“当爸爸妈妈上班的时候,我在屋里憋得慌,就到阳台上去,看外面的天空,外面的小花园。我特别喜欢看到的是人。我看他们提着篮子买菜,看他们从小车里探出身子来……最最喜欢的是,他们也能看我。我就把画贴到阳台上。学生们放学路过楼下时,就会抬起头来望。那一刻,我心里真高兴。过些日子,我见他们不再抬头看时,就又重新换上新画的画。”

明子环顾了一下屋子,觉得这屋子特别的空大。

“你是个木匠,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天天在阳台上看外面,好几次见着你和另外两个人背着木匠工具,从这楼下过。”

明子点点头:“我们就住在后面不远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明子。”

“我叫紫薇。”

“我该走了。”明子局促地一边搓着手,一边往门外退。

紫薇一直把明子送进电梯里。

明子回到窝棚后发现只有黑罐一个在,问:“他呢?”

“他让我在家等你,叫你一回来就跟我走。”

“去哪?”

黑罐说:“后面工地上。”

“找到活了?”

黑罐摇摇头。

“那去那儿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让你去。”

明子便随了黑罐,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一片建筑工地前。

三和尚正坐在一截残墙之上。

暮色笼罩着工地。一座大型建筑正在施工之中。吊车的巨臂,直升入高高的半明半暗的空中。到处堆满了建筑材料:钢筋、水泥、木材……已有几盏发蓝的工地用灯亮起,把乱糟糟的工地照得如同在魔幻里。

三和尚只用眼角斜射出的目光,窥望着工地。在他的视野里,杂乱无章的工地被简化了,简化得只剩一大堆已被加工成一块块方子的上等木材。他凝然不动地坐在残墙上,目光清冷。

明子不明白地问:“到这里来干吗?”

“坐下来看看。”三和尚并没有回头来望一眼明子和黑罐。

明子和黑罐只好跟着坐下来。

“好好看看。”三和尚说。

明子在心里骂三和尚:神经病!

晚风阵阵掠过工地,冲他们吹来。黑罐不禁哆嗦着缩成一团。

三和尚不知在想什么,无意识地像摘一顶帽子一样从头上摘下假发。于是,他的秃顶就在寒冷的空气中,被一束灯光照亮,像一只葫芦之类的东西,飘浮在夜色中。

明子不耐烦地站起来:“我回去了。”

三和尚看了最后一眼工地,熄灭掉眼中的一丝阴谋,对明子和黑罐说:“今天晚上,不回去烧饭吃了。找一个酒馆,我做东。”

明子和黑罐站着不动。

三和尚头里走:“跟着我。”

明子和黑罐很奇怪,但想到要美餐一顿,自然也是很乐意。

找了一家酒馆坐定。三和尚要了一瓶酒,三只酒杯,几盘凉菜,又点了几个炒菜。

三和尚两杯酒下肚,眼睛像灯珠似的又红又亮,压低声问:“你们刚才看见什么了?”

明子和黑罐答不上来。

“没看见那堆水泥后面有一大堆木材?”

黑罐嘴里正堵着一块肉,把头直点。

明子似乎明白了三和尚的心思,心微微地一个冷颤,不由得也喝了一口白酒,顿觉一条灼热的火流流入胃里。

三和尚的话却离开了这一话题,转而谈与这话题毫不相干的话去了:“明子,你说怪不怪,你们家那群羊,死活就不肯吃那片草,最后竟一头一头地饿死在荒野上。真惨哪!这群畜生,真让人想不明白。为着这群畜生,我知道的,你们家几乎倾家荡产。还欠人家多少债?”

“不少。”明子说。

“你父亲说你家掉进债窟窿里了。他让你跟我学木匠手艺,指望着你救活这个家呢。我对他说了,别太指望这个行当能有多大出息。你知道吗?你父亲哭起来了,说这只船说什么也不能沉了,就拜托我了。我哪儿有那么大的能耐呢?可不是,现在连份活都找不着,带着你们两个坐吃山空。”三和尚的声音里有几分悲凉,把酒喝得“咕咚咕咚”响。

窗外的夜色正浓重起来。

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小酒馆里,烟雾朦胧,空气甚是浑浊。

“还有黑罐家,真是厄运呀!你父亲那人,大半辈子嗍酱油喝稀粥,出门做客,光着脚走路,临到人家了,才从怀里掏出鞋来,找个水塘边洗了脚穿上鞋,真是跌倒了还要抓把泥。为的就是盖幢房子。人累弯了腰,房子倒也很体面地立起来了,谁想到一把天火,将它烧得连根筷子都没抢出。这大冬天的,还不知道怎么个过法呢!”

黑罐嘴里鼓着饭菜,肩一耸一耸地啜泣起来了。

“命哪!你们懂什么叫命吗?这命你躲也躲不了的。”三和尚将一杯酒一咕咚倒进肚里,“我们三个,千山万水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命撵着赶着我们呢。”

明子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大街。

一直到酒足饭饱,三和尚也没有再回到关于木材的话题上。他背过身去,一连解开几条裤子,从缝在内裤上的口袋中掏出钱来付了账,与明子和黑罐一起走出酒馆。

回到小窝棚后很久,三和尚才一脸严肃地说:“明子,你听着。看这样子,一天两天的,也等不到活做。那堆木材你是看见了的,趁天黑扛些回来,就在家里做活,然后卖出去。”……

“你说是偷?”躺着的明子禁不住从床上坐起来。

三和尚似乎很忌讳“偷”这个字眼,道:“放在露天地上,顺手拿几块,也不为偷。”

明子却一口咬定:“这就是偷!”

三和尚满脸不高兴:“你硬要说是偷,就算是偷吧。这事不能让黑罐去做,他人笨,你机灵,人又小……”

“不,我不去偷!”明子叫起来。

“怕人家听不见?!”三和尚瞪了他一眼,“你先在心里想想。”

黑罐坐在床上直发呆。对这件事情的是非利害,他似乎失去了判断力。

明子跑出了小窝棚。他在心里喊着:我不偷!我不偷!

冬天夜晚的城市,很早就寂静下来。人们都守在被暖气烤得暖烘烘的屋里绝不肯出门一步。只有那些不畏严寒的恋人,偶尔出现在高大建筑的阴影下,或落尽叶子的梧桐树下。不远处有一片林子,黑暗里不时传来一两声寒鸦半睡半醒时的叫声。

明子在街上走着。前后左右的灯光,常把他一个人分裂出好几个浓淡不一的影子。他无意中又走到了那片工地,他在傍晚时坐过的残墙边站住。工地的绝大部分在黑暗之中,他朝不远处望去,他看不到那堆木材,但能感觉到那堆木材。三和尚在酒馆中讲的那番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有那么片刻时间,他的灵魂发生了动摇,下意识地朝堆放木材的方位瞟着。一阵寒风,使他打了一个寒噤。他转过身去,像逃犯一样,逃进黑暗里。

当他再仔细判断自己所在的位置时,发现自己是在那个叫紫薇的女孩家的楼群间。他想让自己截断一直被木材缠住的心绪来回忆一下紫薇的面孔。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张面孔怎么也不能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他拼命去想,可就是想不起来。他失望地坐在楼群间的小花园里的木椅上,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和身体都很累,就闭起眼睛靠在椅背上。他的心一直微微发酸,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不想立即回到小窝棚里去。他想到了自己尿床的毛病。这些日子,可无论如何不能尿床。绝不能让三和尚知道这一点。他有一种预感:三和尚将与他过不去,他将与三和尚暗暗较劲。

他睡着了,后来又被冻醒。他的双腿被冻麻木了,站了几次,未能站起。他只好弯腰用手去揉搓双腿。好一阵,他才能行走。

他重新回到了窝棚里,发现黑罐人不在,只有三和尚一人坐在床上。

三和尚的面孔冷冷的。

“黑罐呢?”

三和尚不回答。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问:“黑罐呢?”

“不知道!”

明子再一转目光时,发现三和尚的床下,已堆了七八根木头方子。这时,他又听见窝棚外有木头拖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心里一切都明白了。他向三和尚投以挑战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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