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蒂拉·法雷地没有忘记掉罗斯玛丽·巴顿。

她此时正在想着她——想着那天晚上,她在餐厅里突然卧倒在桌上。

她记得当时她自己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抬起头来,发现史提芬在注视着她……

他看出了她眼里的实情吗?他看出了她眼光里所混合着的憎恨、恐怖与胜利的复杂情绪吧?

将近一年以前了——而现在她脑海里还是就像昨天一样地鲜明!罗斯玛丽,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记忆。那真是恐怖的事实。一个死掉的人仍然活在你的脑海里是绝对不好的,罗斯玛丽就是这样。在仙蒂拉的脑海里——也在史提芬的脑海里吧?她不知道,但是她想有可能。

卢森堡餐厅——那装潢豪华、服务周到,有着上等食物的可恨地方。一个不可能避开不去的地方,人们总是邀请你去那里。

她很想忘掉一切——但是每一件事物都令她忆起。连“避风港”也不能幸免,自从乔治·巴顿来住在旁边的“小官府”之后。

他这样做实在有点奇怪。乔治·巴顿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一点也不是她所喜欢的邻居。他在“小官府”的出现,把她的“避风港”的平静、迷人气氛都破坏掉了。在这个夏季之前,“避风港”一直是她和史提芬休养的地方,一个她们快乐地在一起的地方——也就是说,如果她们一直快乐地在一起的话。她们在一起快乐吗?

她的双唇紧抿。是的,一千个“是的”,她们是快乐地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罗斯玛丽的话。罗斯玛丽粉碎了她和史提芬之间开始建立的互信与关怀的心愿。有某种东西,某种直觉令她怀疑史提芬隐藏自己的感情——忠贞专一的钟情。她自那天他假装害羞,假装不知道她是谁而找她聊天的时候开始,就知道他爱上了她。

事实上他那时已经知道她是谁。她说不出是在什么时候了解到这个事实。那是在她们婚后不久,有一天他在向她详细说明一篇巧妙的政治操纵文章时。

她听完了他的说明之后,一个思绪闪现脑际:“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是什么呢?”后来她知道了,在根本上那篇文章所使用的技巧,就跟他在那次宴会上所使用的一样。她对这项了解一点也不惊讶,就好像这是她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现在才浮现在脑海的表面上一样。

自从她们结婚的那天开始,她就已了解到他并不像她爱他一样地爱她。然而她想那可能是他真的没有像她一样的爱。她的那种爱的力量,是她自己的一项不快乐的遗产。她知道,像她那样强烈的爱是不寻常的。她甚至甘愿为他而死;她愿意为他撒谎,为他欺骗,为他受苦受难!当她发现他的伎俩时,她并没生气,反而很骄傲地接受这个事实,而且甘愿满足他的一切需要。他需要她,需要的不是她的心,而是她的头脑,以及她一生下即具有的各种有利的条件。

有一件事她绝对不做,那就是对他表现一种他所无法回报的爱情,那将使他自觉难堪。她相信他喜欢她,很高兴有她作为伴侣。她预想着一个将来,一个她的负担可以大量减轻的将来——一个关怀与友谊的将来。

她想,他是以他的方式爱着她。

后来罗斯玛丽闯入了她们的生活。

有时候她不禁怀疑,他怎么可能认为她不知道他们的事。她一开始便知道——在圣莫瑞兹——当她看到他注视那个女人的样子的时候。

她知道那个女人在一天之中便成了他的爱人。

她知道那女人使用的香水……

她可以从史提芬的脸上看出来,他在想些什么——那个女人——那个他刚刚离开的女人!

她平心静气地想,她所经历的痛苦实在难以估计。一天又一天地忍受折磨,除了勇气——她天生的自负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支撑。她不让她的感受显露出来,她绝不让它们显露出来。她的体重减轻了,变得又瘦又苍白,身上各处的骨头都突了出来,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她强迫自己进食,但是却无法强迫自己睡眠。每天晚上独守空闺,两眼干涩,望着黑夜,枯坐至天明。她不吃安眠药,觉得那是弱者的行为。她要撑下去。哀求、抗议或是露出一副深深受伤的样子……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所痛恨的行为,她绝不这样做。

她只有一丝安慰,那就是史提芬并不愿意离她而去。不错,那是他为了他的事业着想,而不是因为喜欢她,然而他不想离她而去这个事实仍然存在。他不想离开她。

也许,有一天,狂恋会过去……

他到底看上了那个女人什么?不错,她漂亮、迷人——但是其他的女人也一样。罗斯玛丽到底有什么令他那般着迷的?

她没有头脑——愚蠢——而且不——她特别抓住这一点——甚至也不怎么风趣。要是她有才智、气质和脾气——这些是吸引男人的东西。仙蒂拉深信事情会过去的——史提芬会厌倦的。

她相信他一生的最主要兴趣是他的事业。他追求的是伟大的东西,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具有一个演说家的好头脑,而且也乐于应用它。这是他一生既定的事业。一旦迷恋消退,他当然会了解这个事实吧?

仙蒂拉从没考虑过离开。她想都没想过这个念头。她是他的,肉体以及灵魂都是他的,不管他要不要。他是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她的心中燃烧着一股中古世纪的爱的烈火。

有一阵子,她的心中燃起了希望。她们一起到“避风港”去。史提芬似乎比较正常了一些。她突然感到昔日她们之间的情愫又回转了。她的心中升起了希望。他仍然要她,衷心高兴地跟她在一起,听信她的判断。那时,他逃脱了那个女人的魔爪。

他看起来快乐多了,比较像昔日的他。

没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他正在逐渐恢复中,要是他能下定决心跟她断绝来往……

然而她们回到伦敦,而史提芬故态复萌。他显得憔悴、心乱、满脸病容。他已无法专心工作。

她想知道原因所在。罗斯玛丽要他跟她一起私奔……他正在下决心采取行动——断绝一切关系。笨蛋!疯子!他是那种事业永远第一的男人——很典型的英国男人。他一定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在内心深处——是的,但是罗斯玛丽很漂亮——也很愚蠢。史提芬不是一个为了女人抛弃事业而事后又后悔的男人。

仙蒂拉偷听到了一句话——有一天在一次鸡尾酒会上的一句话。

“……告诉乔治——我们不得不下定决心。”

过后不久,罗斯玛丽得了流行性感冒。

仙蒂拉的心底泛起了一线希望。如果她得了肺炎——是有人在流行性感冒之后感染肺炎——她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刚在去年因此死去。如果罗斯玛丽死掉——

她并不想压抑自己的这个想法——她并不为自己这样想而感到害怕。她是中古世纪型的女性,是以毫无顾忌、毫不心虚地去恨她所恨的人。

她恨罗斯玛丽·巴顿。如果思想可以杀人,她早就杀死她了。

然而思想并无法杀人……

那天晚上在卢森堡餐厅的化妆室里,罗斯玛丽肩上斜披一件白色狐皮大衣,显得多么地美丽动人。病后的她瘦了些,也苍白了些——一种纤弱的意味,使得她的美更显得轻妙,她站在镜前补妆……

仙蒂拉站在她背后,注视着镇子里她们交叠的脸孔。她自己的脸像是雕刻出来的一样,冰冷而无生命。无情,你一定会这么说——一个冷酷的女人。

然后罗斯玛丽开口说:“啊,仙蒂拉,我是不是把整个镜子都占了?现在我好了。那可怕的流行性感冒害得我的身体虚弱了很多。我看起来很刺眼。我仍然常常头痛而且身体相当虚。”

仙蒂拉相当礼貌地关心问道:

“你今天晚上头还痛吗?”

“有一点。你有没有带阿司匹林?”

“我有一颗胶囊装的。”

她打开皮包,拿出胶囊。罗斯玛丽接了过去。“我放在皮包里以防万一要用上。”

那能干的黑发女郎——巴顿的秘书——注意到这小小的交易。轮到她用镜子,她只是稍微在睑上扑了一点粉。一个好看的女孩,几乎可以说是身材秀丽、仪态高贵。仙蒂拉看得出来她也不喜欢罗斯玛丽。

她们走出化妆室,仙蒂拉在前,再来是罗斯玛丽,然后是莱辛小姐——哦,对了,当然还有那个叫做艾瑞丝的女孩,罗斯玛丽的妹妹,她也在那里,看起来很兴奋,有着大大的灰眼睛,穿着学生式的白衣服。

她们出去加入到在大厅里等着的男士们中间。

然后领班匆匆地前来,引导他们到他们的座位去。他们走过一道大圆形拱门,而没有什么,完全没有什么警告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罗斯玛丽将永远无法活着再走出那道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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