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列车发出愚蠢的“噗咻”一声,悄悄开动了。

卧铺车厢拥挤得令人吃惊。抱着套上洗衣店塑胶套的商人、抱着土产的朴实老夫妇、体育社团的学生,每个人的表情上都带有各自的目的。

隆子与朱音抱着加了四罐啤酒而变得更重的行李,东倒西歪地穿过狭窄走道。两人订的是B卧铺的独房。

“在这里、在这里,二号。”

拉开厚重拉门,两人走进了房间。虽说是独房,但房内只放了两张床,空间也很狭小。不过,铺好床单、放好枕头的上层床铺可以上下移动,而且早已被移到接近天花板的位置,因此没有什么压迫感。下层床铺则是组合式的,可以从中间分成两半,成为两张面对面的沙发。

“好好玩喔!你看,这里可以当桌子。”

沙发中间的墙上有一张嵌入式的桌子。朱音抬起桌面,放下桌脚,将刚才买来的啤酒放在桌上。将行李与一大堆食物放在地上后,房间立刻就被塞满了。

“朱音,这里有挂钩。”

隆子按下墙上的按钮,把上层床铺降下来,接着拉出两个木制挂钩,脱下外套挂起来,并换上拖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唔,这种狭窄的空间真让人感到安心。”

“真了不起的设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完全符合日本人的特性。”

“可是摇得满厉害的,这样有办法睡吗?”

的确,列车摇晃得很厉害。一坐上沙发,全身就像被用力搅拌,内脏像快被离心力抛出去似的。车窗外的景色被切割成四方形,一格一格地快速交替,令人晕眩。

“只要多喝点酒,在哪儿都一样吧!朱音,你最后不是还在晃得很厉害的总武线列车上睡着了吗?”

“对喔!还真有这回事呢!”

行李大致整理完后,接下来就要开始准备酒宴了。

“呵呵,你看,这些是我为了今晚准备的食物。”朱音脸上浮现一抹大胆的笑容,完全就像个来远足的孩子。

隆子探头往塑胶袋里看。

“啊!是Ginbis的ASPARAGUS。我也很喜欢这个。”

“我也是!这个很早以前就有了,可是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种细长的饼干要用芦笋,也就是ASPARAGUS来取名?”

“天晓得,我也觉得很奇妙。会不会是因为它的细长形状很像芦笋?”

“一定是因为以前芦笋很珍贵,替它命名的人觉得把细长的东西取名为‘ASPARAGUS’很时髦,所以才取的。”

鸡汁洋芋片、蕃茄口味的PRETZ、鱿鱼干、韩式泡菜、毛豆、起司、烤鸡肉串,还有鲔鱼葱花寿司卷。朱音满心欢喜地将下酒菜一样样拿出来。隆子心想,都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还吃这种高热量的食物,看来又要变胖了。没多久,狭小的客房内就充满了居酒屋的味道。

来查票的车掌看起来人很好,被弥漫在房内的食物味道吓一跳的他,将房间的钥匙卡递给我们,接着又看到了地上的波本威士忌与啤酒,有些顾忌地说:“有些乘客已经睡了,请注意一下音量,谢谢。”

“好的。”

两人露出甜美的微笑回答,然后轮流看了印在钥匙卡上行驶在田园中的列车的照片。

“如果有个推理作家在这里,大概就会开始思考什么诡计了吧?”

“那是当然,因为这里是一间密室啊!‘被分解的尸体从移动中的出云3号消失’,凶手可能是利用这张床铺可以上下移动的特性,拉动一条绳子,或是将被迷昏的猫放在门上的空隙之类的。”

“没想到你的想法也这么老套。”

“可是,为什么非得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杀人不可?”

“这就是本格推理的精髓呀!就是因为那里有山才要去爬,只要发现一个新场所,就要把它变成密室。”

隆子与朱音是不同出版社的编辑,年纪也差了十岁左右,不过,出版界很小,如果正好负责到同一位作家,自然会有许多碰面的机会。朱音是纯文学领域的能干编辑,以充满活力又直率的个性出名。隆子主要负责大众文学,虽然有听过朱音这个人,但因领域不同,本以为两人不会有什么交集。然而,隆子后来发现,朱音竟然都早她一步接触过自己有兴趣的作家,这才知道朱音原来是个典型的推理迷,而隆子自己也很喜欢本格推理,两人的兴趣几乎完全一样。隆子的装扮很男孩子气,私底下是个不善于社交的人,然而她与朱音却莫名地合得来。后来,在某次宴会上,她们一起喝酒聊天,并突然地决定了这次旅行。

在说完彼此近况、聊过出版界最近的八卦后,朱音提起了她最近主张的“故事至上主义”。

朱音有几种很讨厌的作家类型。首先,就是除了少数的例外之外,完全不看其他人作品的作家,这就像一名优秀的音乐家绝不可能不听别人的创作一样。其次是由书迷转型的作家。当然,如果以出发点来看,或许这样才正确,但作家与读者之间其实有一道看不见的厚墙,这类型的作者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以拥有读者间的默契而自满。朱音本就是一个好恶分明的编辑,在提到讨厌的作家时,表情动作更是生动。有些人只在说别人坏话时最厉害,看来朱音似乎就是这种人。总之,最近朱音最讨厌的就是老将“写小说是用以表现自我”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会说这种陈腔滥调的大概都是在“作者简介”里趾高气昂、才色兼备的“多方位人类”。朱音只要听到这句话就会气得浑身发抖,她说:“一个故事岂能被个人拿来当作自我表现的手段?把故事视为自己所有物的行为就是藐视故事的证据。”

“故事至上”是朱音的理想——要先有一个应该要说、非说不可的故事,并让人感觉不到作者的存在。故事并非为了读者、也不是为了作者而存在,它是为了自身而存在的。然而,在这个仿佛套上相同方程式的故事泛滥的时代,再加上编辑与读者都欠缺足够的咀嚼能力,即使这种强而有力的故事萌芽了,能不能顺利成长还是个问题。

朱音中气十足地发表意见时,隆子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只能不断点头。

在四罐啤酒全空了时,列车停了下来——抵达热海了。离开东京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不知怎的令人感到有点意外。

在朱音去卸下隐形眼镜时,隆子轻轻拉开窗帘,眺望窗外开始移动的景色。外面是一片漆黑,住宅区的微弱灯光一一往后方飞去,偶尔也会看见在灯光笼罩中的小车站月台如小岛般浮现。有个上班族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他那夹在公司与家庭间的背影表露了毫无防备的自我。

男人还真辛苦——隆子打从心底这么觉得。那个毫无防备的背影在打开家门,听到“你回来啦”的那一刻,就必须再度挺直。这么一想,隆子不由得对那个瞬间飞逝而过的背影产生一份亲切感。

平交道上,渔火般的橘色灯光一闪而过。

每次看到那如幻的光芒,自己正远离东京的感受就愈加深刻。列车就像个孩子似的,心无旁骛地朝目的地前进,这段旅程的终点,会有什么呢?

隆子突然注意起自己反射在玻璃窗上的苍白脸孔。不但没想过要化妆,皮肤也因睡眠不足而显得粗糙。虽然这份工作是自己选择的,对目前的工作与人际关系也都很满意,却总是被时间追赶而感到喘不过气来。应该能以自己更满意的情形去做些什么才对。我会在这里,是想做些什么的吧!因为沉在心底那份意想不到的、情感似的东西被触动了,所以我现在才会坐在这里。而把我推到这里来的——就是那本书。

隆子将全身重量都放在抵着窗户的拳头上。又有一阵平交道的警示音掠过耳际。

“也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夜晚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哪!”

朱音说,用塑胶杯或纸杯根本没办法喝酒,便拿出了一个表面凹凸不平、旧旧黑黑的铝制马克杯。据说不论到哪里出差或旅行,朱音都会带着它。杯子表面拙劣地刻了一个似乎会出现在希腊剧中的小面具图案,与一排大小不一的英文字“REDMUSIC”——原来如此,是她的名字。

朱音拿出替隆子准备的杯子(是一个比较干净一点的杯子),将波本威士忌倒入杯中。那令人一闻就醒来的酒香,去除了肩头上累积了一整天的残渣。

塑胶袋里似乎还剩一些东西,有LOTTE的“雾之浮舟”巧克力与浪花屋的“元祖柿种”。胃袋明明早已塞满,但一闻到波本威士忌的酒香,便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零食——下星期一定要认真减肥才行。

列车依然摇摇晃晃的。穿过隧道的声音、转弯时连结器摩擦的声音、与载货火车交错时的声音,还有风的声音,本来回荡在房里的各种声音,如今都渐渐消失了——就像下大雨的夜晚待在家里时,总会觉得房间愈来愈寂静——而两人脑海里的东西则一点一点地亮起,没多久就照亮了整个房间。

看到墙上的橘色灯具才发现,原来“光”的确如古人所绘,是一条条的线,放射状的光束闪烁得有如仙女棒的火花。列车上仿佛只剩她们两人,铁轨上仿佛只有这个小小的四方形车厢正行进着。

隆子心想,假设这里是书房如何?一个会移动的书房。喜欢搭乘电车或飞机,在移动中写稿的作家其实不少。许多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而身为其中一分子的安心感,或许会让人产生“写稿没什么大不了”的错觉。虽然状况因人而异,但那种“从现在开始要写出自己的小说”的压力,有时候是很可怕的,所以,处在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写作这件事或许就会变得轻松一点吧!将这个房间的上铺当作小型储物柜与书柜,一边欣赏窗外风景,一边看书或写作。小睡一会儿醒来后,已到了松江。在这里下车,在车站做做体操,到镇上吃个饭,去澡堂泡个澡,傍晚再回到车站。在摇来晃去的列车上写完一则短篇故事后,列车抵达了东京。东京正下着雨。在STATIONHOTEL,吃过早餐,去日比谷看一场电影,与朋友碰面,然后在朋友家住下。而他的书房则是将他留在东京,当天便跑到了出云。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桌上的钢笔伴随窗外飞逝的景致,仍在摇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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