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晚深沉无梦的睡眠,马丁·贝克在周六早晨九点零五分才迟迟醒来。前一晚他和蒙松在旅馆吃了一顿丰盛的北欧晚餐,到现在仍觉得有点儿饱胀乏力,这就是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最著名的餐馆吃饭的后遗症。

在舒适的心境下张开眼睛以后,他闲散地赖床几分钟,想着和妻子分居以来,他的胃口已经改善了不少,原来敏感的肠胃已开始正常运作。所以,这么多年来的肠胃不适原来都是心理引起的。事实上,他也一直这样怀疑。

昨晚非常愉快,感觉也相当漫长。一开始蒙松就建议,既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多少可靠的线索,他们就暂且不要在帕尔姆格伦案上蘑菇。这当然是一一个好主意,因为他们两人都急需一顿平和安静的晚餐和一晚扎实的睡眠。他们只是要放松几小时,然后再集中力量继续调查。可用的资料十分贫乏,他们两人都感觉这个案子很复杂,可能会极难破案。

马丁·贝克推开被单起床。他拉开窗帘,心情愉快地从敞开的窗户往外看。气温已经升高起来,阳光普照。越过费迪南德·布罗贝里在一九。六年建造的堂皇的邮局,可以看见海湾上白得发亮的船只,虽然有污染,海水看起来仍然湛蓝动人。渡轮马尔默赫斯号正在做一个大转弯,在港口外绕一圈,好让船首对准正确的方向。那是一艘好船,于一九四五年建于寇坎码头,而且是根据老式的造船方式建造的。

在那个年代,船看起来仍然像船,马丁·贝克想。

他脱掉睡衣,走进浴室。

就在他站到莲蓬头底下时,电话铃响起来。

等他关掉冷水,在身上围上一条浴巾赶到床前拿起听筒时,电话已经响了好几声。

“是,我是贝克。”

“我是马尔姆。进行得怎么样了?”

进行得怎么样了?永恒不变的问题。马丁·贝克皱起眉头,说道:

“目前很难说,调查才刚开始。”

“我打电话到警察局找你,可是只找到斯卡基。”督察长抱怨道。

“是吗?”

“你还在睡吗?”

“没有,”马丁·贝克诚实地说,“我已经起床了。”

“你一定要抓到凶手,要加紧脚步。”

“是的。”

“我受到很多压力。署长和首席检察官都找到我头上来。现在连外交部也来干涉。”马尔姆的声音既刺耳又紧张,可是对他而言那很正常。“所以,一定要尽快解决,就像我之前说的,要加紧脚步。”

“要怎么样加紧脚步?”马丁·贝克说。

督察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这也是在意料之中,因为对实际的警察工作,马尔姆完全是外行,而且他也不是一个很高明的行政人员。

他问:“这个电话会经过旅馆的总机,是不是?”

“我想是。”

“那么你必须用别的电话打给我。打我家里的号码,越快越好。”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危险,你可以继续讲。”马丁·贝克说,“在我国,只有警察才有时间窃听别人的电话。”

“不,不,这样不好,我要讲的话极度机密,非常重要。而且,这个案件优先于其他案子。”

“为什么?”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但是你必须用一条专线打给我,打到警察局或者其他地方,而且要快。我现在是进退两难哪。天啊,真希望我可以卸下这个案子的责任。”

狗屁,马丁·贝克对自己嘀咕道。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会马上打回去。”

他挂断电话,把身子擦干,然后慢条斯理地穿衣服。

过了一段长短适宜的时间以后,他拿起听筒,跟接线员要了一条外线,然后拨马尔姆斯德哥尔摩家里的号码。

督察长一定是一直守在电话旁,因为第一声还没响完,他就接听了。

“是,我是马尔姆督察长。”

“我是马丁·贝克。”

“你总算打来了。现在仔细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些情报,是关于帕尔姆格伦和他的活动内幕。”

“来得真是时候。”

“不是我的错,我是到昨天才得知详情的。”

他沉默下来,话筒中只听到一阵紧张的、细碎的声音。

“怎么了?”马丁·贝克终于提出疑问。

“这不是普通的谋杀案。”马尔姆说。

“没有一起谋杀案是普通的。”

这个回答似乎让对方很尴尬。想了一下以后,他说:“呃,你说得对,就某方面来说。我不像你,有实际的经验……”

是,你确实没有,马丁·贝克想。

“因为我经手的多半是更大的行政问题。”

“好了,帕尔姆格伦牵涉到什么事情了?”马丁·贝克不耐烦地问。

“他是搞买卖的,大买卖。而且你知道,有些牵涉其中的国家,和我们的关系非常敏感。”

“譬如说?”

“罗德西亚、南非、比夫拉、尼日利亚、安哥拉和莫桑比克,这只是其中的几个例子。我国政府很难和这些国家维持正常的关系。”

“安哥拉和莫桑比克不算国家。”马丁·贝克说。

“好了,不要管那么多小事。总之,帕尔姆格伦和这些国家,还有其他几个,都有生意关系。他的事业有很大部分是在葡萄牙运作的,虽然他正式的总公司是在马尔默,但一般认为,他大部分赚钱的交易都是在里斯本进行的。”

“帕尔姆格伦都做些什么生意?”

“武器,还有其他项目。”

“其他项目?”

“呃,他几乎什么都做。譬如说,他有一家房地产公司,在斯德哥尔摩拥有很多楼房。马尔默的公司可以说只是摆摆门面,虽然看起来气势好像很宏大。”

“这么说,他赚了很多钱啦?”

“是的,可以这么说,但是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国税局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看法非常多,但是他们不知道确切的情况。帕尔姆格伦有好几家公司都是在列支敦士登注册的,而且他们认为,他大部分的所得都存入瑞士银行的户头。虽然他在这里的营业记录毫无瑕疵,但是他们很清楚,他的收支记录有很大部分国税局根本无从拿到。”

“这个情报是从哪儿来的?”

“一部分来自外交部,一部分来自国税局。或许现在你可以了解,为什么上面的人对这个案件这么担忧了。”

“我不了解。为什么?”

“你真的不了解这其中的含义吗?”

“这样说好了,我没有完全掌握你想表达的意思。”

“好,听我说。”马尔姆气急败坏地说,“我们国内有一小撮非常强硬的政治团体,极力反对瑞典和我刚刚提到的那些国家往来。并且,还有一群较为多数的人,很相信官方的保证,以为瑞典在罗德西亚或莫桑比克等这些国家没有牵扯到任何利益。帕尔姆格伦的活动过去一直保密得很好,到目前仍然如此,但是从某些来源我们知道,本地的偏激团体已经十分清楚内情,套句老话,就是他已经被列在他们的黑名单上了。”

“套老话总比语意不清好。”马丁·贝克鼓励地说,“我们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这个黑名单的事?”

“安全局曾经对这件事做了一些研究。有些具有影响力的人士,甚至坚持应该由安全局接手这个调查。”

“等一下。”马丁·贝克说。

他放下听筒,开始找起香烟。终于,在他长裤的右边口袋找到一包挤得皱巴巴的香烟。在这段时间,他同时快速思考。

被谑称为“秘密警察”的警政署安全局是一个特殊机构,许多人都瞧不起他们,而且他们最恶名昭彰的就是办事能力差得无与伦比。偶尔他们也会侦破一个案子甚至抓到一个间谍,但是每一次都是靠民众把罪犯五花大绑加上罪证齐全地直接送上门。甚至军方的反问计都做得比他们有效率。总之,人们很少讨论这档事。

马丁·贝克点燃一根香烟,然后拿起听筒。

“你到底在干什么?”马尔姆狐疑地问。

“抽烟。”马丁·贝克说。

督察长没说什么,但是,听起来好像打了一个嗝,或者是很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

“它跟秘密警察有何关系?”马丁·贝克问。

“安全局吗?有人建议他们应该接手这件调查案。而且他们好像也颇有兴趣。”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为什么安全局会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你思考过凶手的modusOperandi(犯罪手法)吗?”马尔姆的口气仿佛大难临头。modusoperandi?奇怪了,他是从哪里读来这个名词的,马丁·贝克想。他提高声音回答:“是的,我想过了。”

“就我所了解,他的手法和典型政治谋杀有许多类似的地方。一个全心只想着一件事的狂热分子,他在执行手中的任务时,完全不会考虑自己会不会被逮捕。”

“是的,是有这种味道。”马丁·贝克承认。

“很多人认为这点很重要。安全局就是其中一个。”

马尔姆停一下,大概是为了制造气氛。然后他说:

“你知道,我不会偏袒安全局的人,对他们的行动也没有什么内幕消息。但是有人透露,他们打算派一名专家插手,或许他们已经这样做了。也有情报人员派驻在马尔默。”

马丁·贝克出于厌恶把吸了一半的香烟捻熄了。

“就官方立场来说,调查的责任是我们的。”马尔姆说,“但是,这么说吧,就假设上来说,我们也可以让安全局和我们同时进行调查。”

“我了解了。”

“是的,那也就是说,要避免互相冲突。”

“当然。”

“但是,最重要的,那也表示你要尽快抓到凶手。”

要比“秘密警察”先抓到,马丁·贝克想,就这点来看,这回倒真是不用急了。

“越快越好。”马尔姆意志坚决地说,“至少,你的帽子上可以多一根羽徽,功绩到时会是你的。”

“我没有帽子。”

“这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我随时可以去买一顶。”

“这不是在开玩笑。”马尔姆很不高兴地又重复一次。“再说,这是紧急事件。”

马丁·贝克沮丧地望着窗外骄阳下的景致。哈马尔也有惹人厌的地方,尤其是最后那几年,但至少他曾经当过警察。

“依你的看法,调查应该怎么开始?”马丁·贝克毫无火药味地说。

马尔姆很努力地想了一想。最后,他提出这样的解决办法:

“这部分细节,我有十足的信心交由你和你的手下来做,你有非常丰富的经验。”

说得非常漂亮。督察长继续往下说,口气也相当愉快。

“所以,我们会全力以赴,对不对?”

“对。”马丁·贝克机械地回应。

他心里想着别的事,然后说:

“那么,帕尔姆格伦在马尔默这里的公司,只是个幌子而已?”

“我不会这么快就下结论,也许正好相反,它可能营运得非常好。”

“是做哪一门生意的?”

“进出口。”

“进出口什么?”

“鲱鱼。”

“鲱鱼?”

“是啊。”马尔姆的口气很惊讶,“你不知道吗?他们从挪威和冰岛买进鲱鱼再出口。至于出口到哪儿,我就不知道了。据我所知,一切都是合法进行的。”

“在斯德哥尔摩的公司呢?”

“那主要是一家房地产公司,但是……”

“但是什么?”

“专家指称,帕尔姆格伦致富另有门道,至于是什么方法,我们无从查起,也无权干涉。”

“好了,我知道了。”

“还有几件事,我想让你知道一下。”

“什么事?”

“首先,帕尔姆格伦在国内很有势力,除了在非洲和其他国家的生意之外,他还有很多影响力颇大的朋友。”

“是,我懂了。”

“因此我们必须小心行事。”

“我了解。第二点呢?”

“就是,你必须把政治谋杀的可能性列入考虑之中。”

“是。”马丁·贝克说,这时他的态度终于比较严肃了。“我会的。”谈话到此结束。

马丁·贝克打电话到警局。蒙松还没有消息,斯卡基正在忙,而巴克隆德已经外出。

好主意,外出。

气很迷人,再说,这天是星期六。

几分钟后他下楼时,旅馆大厅里已经相当拥挤,只见各种各样的人操着不同的语言登记或结账。可是在柜台前的人群中,有一个十分惹人注目的人物。

那是一个颇为年轻的肥胖男子,他穿着一套剪裁摩登、朝气蓬勃的棋盘格西装、一件条纹衬衫、一双黄皮鞋,和色彩艳丽的袜子。他的头发呈波浪状,油光闪闪,胡髭稍稍往上翘,无疑上过蜡,而且还用模子整修过。这个男子冷漠地靠着柜台站着。他的纽扣孔里插着一朵花,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本卷起来的《老爷》杂志。

他看起来像迪斯科舞厅广告中走出来的模特儿。

马丁·贝克认得他。他叫保尔松,是斯德哥尔摩来的一位资深警探。

当马丁·贝克走过去把房间钥匙留给柜台时,保尔松瞪着他的样子非常之空洞慵懒,让旁边三个人也忍不住转过头来学他干瞪眼。

“秘密警察”大驾光临。

马丁·贝克突然有一股想大笑的冲动,他连看也没看他的秘密同僚,便转身走进外面的阳光下。

等走到玛拉大桥中央时,他转过身来研究那座旅馆的特殊建筑风格。还不错,他们把杰出的外观保存下来了,那高耸的新艺术风格塔楼,还成为令该市引以自傲的景观之一。他甚至还知道那座建筑的设计师是弗朗茨·埃克隆德。

保尔松站在旅馆的台阶上窥探。他的外表看起来就像经过了乔装改扮,所以大概没有什么人民公敌会不认得他。而且,只要有示威或群众闹事的新闻报道,他总是有过人的天份和人群同时出现在电视银幕上。

马丁·贝克暗自觉得好笑,然后漫步向港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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