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祝英台一直处于天人交战的恍惚之中。

和梁山伯相反, 她本性是个好奇心极强的人, 若是一个问题得不到答案,接下来的好几天都会抓耳挠腮, 恨不得把别人脑子挖开看一看答案才好。

她去问马文才问题, 马文才回答了,也告诉了她该如何知道接下来的答案, 她却犹豫了。

就像傅歧虽然很不喜欢动脑想什么,可是他还是能够凭借自己的直觉避开很多危险一般,他出身不凡, 环境带来的眼界就足够让他靠直觉和经验过的很好,所以即便傅歧在会稽学馆里呆了这么多年, 却没被什么人骗过,更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冤大头”之类的印象。

现在的祝英台也是如此,明明她知道去问祝英楼或梁山伯问能够最快得知答案,却隐隐觉得那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或者说,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

“都怪马文才, 兜什么圈子!”

祝英台踢开一块石子, 郁闷地自言自语。

“什么兜圈子?马文才现在的身体能骑马吗?”

休息即将结束, 马上又要出发, 刚刚整理好骑具的傅歧恰巧走过祝英台身边,听她说起马,忍不住紧张。

“那我是不是要把似锦还他?”

“不是马文才要骑马。”祝英台被傅歧逗得没那么憋屈了,“是……哎, 说了你也不知道。”

她看着牵着马的傅歧,见左右无人注意,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傅歧身边问道 :“你有没有觉得我兄长对梁山伯,特别亲切?”

她抬头瞟了那边一眼。

此时梁山伯正在和亭长说些什么,大概是补给上有些不妥,双方稍微交谈的久了些,祝英楼便过去询问了下,随口答应了什么。

梁山伯在祝英楼答应了什么之后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然而并没有如同和马文才在一起时那样继续劝说,只是笑了笑,算是默认了此事。

祝英楼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像是又“指点”了他下什么,对他有说有笑,似又赞赏,可再仔细看看,似乎那热络并没有进入眼睛里。

若是平时那边说话的是马文才和梁山伯,祝英台一定好奇心爆了棚,三两下窜过去问到底怎么回事,可现在却只敢鬼头鬼脑缩在傅歧背后往那边张望。

“哈哈哈,是吗?”

傅歧闻言也回头看了那边一眼,笑着一脸理所当然道:“祝大郎性子爽朗,对谁都亲切的很呐!”

你眼睛是瞎的吗?

祝英台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不过被傅歧这么一插科打诨,祝英台情绪倒没那么紧张了,等祝英楼因其他事离开,梁山伯牵着青驴准备上路时,祝英台假装瞎逛,逛到了梁山伯的身边。

看到祝英台过来,二人都有些尴尬。

那天在马文才屋里,祝英台对着马文才宽衣解带,莫说知道她是女人,就是男人,以这时士族对风仪礼度上苛刻的要求,祝英台都算是“狂浪”了。

好半天,还是好脾气的梁山伯先打破了僵局。

“找我有事?”

“没什么,就好奇刚刚你刚才跟亭长在说什么,后来我兄长又跟你说了什么……”

祝英台的小心翼翼让梁山伯发出轻笑。

他对祝英台和傅歧的态度向来照顾到无微不至的地步,所以在祝英台还没不自在之前,自己便先给出了答案。

“这驿亭里的人手脚有些不干净,将我们拿去委托喂马的豆料掉了包,有些车厢更是有翻动过的痕迹,所以我旁敲侧击的问问,看看是亭长不知道只是底下人所作,还是这驿亭就是个不干净的。”

驿站是官府所办,没有为来往官员出差的“驿券”,除非遇到那种“赚外快”的胆大驿官,否则并不能住宿。

但驿站和驿亭都可以暂时歇脚,驿亭若是私驿,也可以住宿。但私驿比起官驿或城中的客店自然条件要差得多,喂马付了钱也只能喂草料,要豆料就得自己准备。

祝英楼急着赶路,不愿掉马力也不愿让马掉膘,豆料自然是不省的,这边的驿亭见马都少,给拉车的马喂豆子的大概见的更少,知道这些人不差钱,大概也就起了些不该有的心。

出门在外,什么人都有,祝英台和他们一路过来也见过许多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于是“哦”了一声。

“是这样,那我兄长过来……”

“祝大郎自然是不会在乎这么点豆料的,贵重的物件都有人看着,那些人翻动的大多是我们的东西。”

梁山伯脸上又升起无奈:“马上要出发了,祝大郎不愿节外生枝,他常年出门在外,当然比我有见识的多,我就没再问了。”

祝英台恍然大悟。

要是那时过来的是马文才,梁山伯必定在和他一唱一和唱双簧,唱的那亭长乖乖把豆料还回来。这时候许多贫穷人家都不见得吃的上豆饭,那些人贪的,都够歇脚钱了。

马文才最恨别人把他当傻子,梁山伯则是绵里藏针,路上许多人看他们年少又多金想要宰肥羊,都是被他们这么一唱一和乖乖认栽的。

但真到了祝英楼这样的人眼里,像是驿官这样的贱役本该就做些偷鸡走狗之事,怕是觉得全天下都是这样,反正也不在乎那些小损失,更不愿低下身份跟他们“斗智斗勇”,梁山伯知道祝英楼是什么性子什么见识,当然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辛苦你了……”

祝英台叹气。

“言重了。”

梁山伯也不知两人为何会聊到这上,只是觉得现在气氛难得的好,笑得越发和煦温润。

“梁山伯,我有一个问题就没想明白,我想问问你,要是你觉得难回答,可以不回答我啊……”

祝英台有些吞吞吐吐地问:

“我觉得我兄长对你特别和气,比对马文才和傅歧还和气,经常听从你的意见,还对你勾肩搭背,为什么呢?”

她知道梁山伯是个不会吹嘘自己的人,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那个,你很厉害,我不是觉得你不够厉害到我兄长另眼相看才好奇问这个……”

“我明白。”

梁山伯自然明白祝英台是什么样的人。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笑得如此苦涩。

也是该清醒了。

“昔日吴起为将,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乘车骑马,亲自背负捆扎好的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有个士兵生了恶疮,吴起替他吸吮脓液。这个士兵的母亲听说此事后放声大哭。”

他看着祝英台,脸上自始至终都带着惯有的那种笑意。

祝英台知道他说话不似马文才那般直击人心,往往有些迂回委婉,所以仔细听着他所说的典故,希望能从其中听懂些什么。

“有人说:‘你儿子是个无名小卒,将军亲自替他吸吮脓液,你怎么还哭呢?’那位母亲回答,‘不是这样的,当年吴将军替我丈夫吸吮毒疮,他感恩戴德,在战场上勇往直前,最终死在敌人手里。如今吴将军又替我儿子吸吮毒疮,我不知道他会死在什么地方,因此我才哭泣。’”

祝英台听完了整个故事,身子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梁山伯。

见到祝英台愧疚又愤怒的表情,梁山伯像是受了某种诱惑一般,带着安慰的表情,学着马文才经常做的那样,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似乎能够理解马文才为什么经常这样做了。

梁山伯自认自己从小聪慧,又像是天生的天赋一般,总能早早察觉别人对他的企图。入了学馆中,披着“不拘门第”的外皮对他招揽的人也不是没有,他早就习惯了。

可是看到这样维护又愤怒的眼神时,他还是会心中滚烫一片。

“知道了,就回车厢里去吧,外面风大。”

梁山伯仔细感受着掌下那一丝细柔,狠心抽回了手掌。

祝英台已经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和面目面对梁山伯,被这样温柔的眼神看着,祝英台竟羞愧的掉头跑了。

在这一刻,祝英台才明白自己害怕的是什么。

“士族则交,庶族则用”的观念,似乎已经成了一种铁律植入了这时代大部分人的价值观里,以至于春秋秦汉时“伯牙子期”一般的美好情感,已经变成了被功利包裹的笑话。

一时间,祝英台竟有些讨厌马文才拐弯抹角的让自己去追寻答案。

哪怕是马文才开门见山的直接击破她的最后一丝幻想,也比如今梁山伯好似轻描淡写的引经据典要温柔的多。

连梁山伯这样的人都已经看开了,并觉得这理所当然,她又能改变些什么?

哪怕再来一次“梁祝”,哪怕梁山伯比马文才、比傅歧更加优秀,可他是寒门,注定了梁山伯依旧只能“呕血而死”,自己也依旧只能“撞碑化蝶”。

除非打破这个世道的规则,否则将她永远找不到心目中的“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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