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研人傍晚就中断了实验,将从小卖部买来的杯面三下五除二吞下肚子后,便朝医学院所在的东京文理大学附属医院赶去。从理科校区走十分钟,就能见到一座十二层的巨大建筑,他与吉原学长就约在那里见面。本科时代,他俩曾在联谊会上见过几次面。

来到医院背面的员工便门,研人向门卫说明来意后进入主楼。他有些不自在,总觉得医学院比药学院更高等,心里有点自卑。

乘电梯上楼时,研人想起进入大学后的新生欢迎会上,药学院院长曾昂首挺胸地训话说:“如果你们成为医生,救治的患者顶多万人。但如果你们成为药学研究者开发出新药,就能拯救超过百万的人。”

确实如此。倘若开发出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药物,不仅能救治现在世上的十万名患者,未来可能患上此病的孩子也会因此受益。研人用院长的话鼓励自己,但一想到现实的困难,一股无力感又油然而生。

反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研人决定还是不抱太大期望为好,否则失败后定会大失所望。

他在五楼下了电梯,前往儿科护士站。一名忙碌的护士发现了他,问:“你是来探访病人的吗?”

“不,我来见吉原医生。”

护士点点头,朝护士站里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说:“吉原医生,有人找。”

一个短发男人转身应道:“来了。”那人就是吉原。听说吉原高中时代还在练习剑道,如今却成了医生。

一看到研人,吉原就用独特的低沉嗓音说:“好久不见。”他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套着白大褂,与学生时代的形象迥然不同。研人自己则是旧羽绒服加牛仔裤的打扮,显得特别不搭调。

“这么忙还来打搅,非常抱歉。”

“哪里哪里,咱们去医务室吧。”吉原走出护士站,带着研人离开。

“你当儿科医生了?”

“没,我现在还是实习医生,在各个科室轮流转。儿科也不错,但不适合我。”

“不适合?”

“又累又不挣钱,还是到别的科室当医生比较好。”吉原回望着儿科病房说,“儿科医生是跟金钱无缘的好医生,我这人比较虚荣,没办法加入他们的行列。”

等电梯时,吉原切入正题:“你是因为肺硬症来找我的吧?”

肺硬症是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简称。

“是的。”

“抱歉,现在的医疗技术水平还不够,只能尝试治标的做法,但能延长患者多久的性命,就说不准了。”

“也就是说,一点儿治疗办法都没有?”

“没有。”吉原断定道。

“基础研究也没有进展?”

“世界上,只有葡萄牙的格拉德医生在开发这种病的治疗药物。”

“治疗药物?”研人惊讶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意外收获。“进行到哪一步了?”

“这方面我也是门外汉。请稍等。”

电梯来到上一层,吉原进入一个挂着“医务室”牌子的房间。走廊两侧排列着各个科室,吉原进入的是儿科医务室。室内摆放着许多桌子,或许是已近黄昏,房间里没有多少人。吉原打开角落里的一个储物柜,取出一摞纸走出来。

“我把看过的论文下载了下来。”

“劳您费心了。”研人接过论文,粗略地浏览了一遍。

“这离临床试验还差两个阶段吧?”

“看上去是。”

里斯本医科大学的格拉德教授已经建立了变种GPR769的立体结构模型,正以此为基础,设计与该受体结合的化学物质,检测活性。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临床应用研究了。

“不过,他已经进行到先导化合物结构最优化这一步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已找出可能成为药物的化合物,正将其改造为药理活性更高的结构。”

岂止慢人一步,这位葡萄牙医生的研究比自己领先了许多年。用蜘蛛丝钓鱼果然是痴人说梦。在破旧公寓楼六叠大小的实验室里闭门造车,根本无法与格拉德博士的研究同日而语,就像少年棒球联盟的队伍无法与全美职业棒球联盟的队伍抗衡一样。

“也就是说,研制出治疗肺硬症的药物指日可待了?”

“还不知要等多少年呢。先导化合物适合成为药物的概率,也只有千分之一,顺利的话也要五年以上。”

“那现在的患者就没救了吗?”

“我想是的。”吉原叹了口气,“跟我来。”说着,他朝走廊深处的重症监护室走去。

“我负责的患者中,有一位肺硬症患者。”

“哦?”

通过双开式门扉,门后就是重症监护室。走廊的墙上安着巨大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重病患者躺在室内的床上。

“从左边数起第三个。”吉原小声说。

在成人患者当中,一个六岁左右的女孩孤独地躺在床上。她痛苦地闭着双眼,皮肤已经变成青紫色。挂在支架上的输液袋数量显示出这孩子的病情有多么严重。

床边有位年轻护士,以及看似孩子母亲的三十多岁女人。为避免带入病菌,母亲戴着口罩。她明显哭过,精神濒于崩溃。

护士将女孩的氧气面罩掀起,擦掉嘴巴周围的红色鲜血。研人像被人戳了一下脑袋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末期症状,那孩子只剩一个月寿命。”

悲惨的现实令研人不忍直视,心中愈发苦涩难当。自己救不了那个孩子。从父亲遗留下的那间寒酸、破旧的实验室,可以想见自己的现实处境。

仿佛是为了惩罚自己,研人看着眼病床上的名牌。上面写着:小林舞花,六岁。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吧,这个自己不得不见死不救的孩子。

“我想挣钱,但也想拯救患者。”吉原说,“你是读药学的,一定要研制出治疗肺硬症的药物啊。”

“可一个月内绝对不可能。”研人无力地答道,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嘱咐的二月二十八日的最后期限,正是一个月后。

天已经黑了很久,气温也下降了不少。人行道旁的横十间川上,冬季飞来的候鸟正浮在水面上休息。

返回实验室的路上,研人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如同负伤的野兽般垂头丧气地走着。濒死女童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孩子究竟犯了什么错,非要遭受那样的痛苦?为什么年仅六岁就要面临死亡?作为科学工作者,研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时间对所有人都是不平等的,这很残酷,却又是事实。

药学研究者要做的,就是对抗大自然的威胁,但自己到目前为止究竟做了什么?进入大学后的六年,自己浑浑噩噩,光阴都被蹉跎掉了。

话又说回来,自己能做什么呢?研人抬头仰望星空,宇宙浩渺,无数光年外恒星的光芒点缀着地球的夜空。

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总有一天会开发成功。但至少要到五年以后,而不是一个月以内。在被这种无力感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同时,他又想起了父亲的遗言。研人依然抱有一丝希望。就算是无名大学的教授,作为科学工作者,父亲应该接触过逻辑训练。既然自费投入数百万日元建立实验室,那应该对开发出特效药有所了解。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安装在笔记本电脑里的“GIFT”软件,但研人不知道它有什么功能。

看来,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那个懂电脑制药的韩国留学生身上了。答应帮忙联络的友人土井,应该已经打听到了对方的时间安排。研人正考虑给土井打个电话,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研人专心思考自己的事,没有听见对方的第一次呼叫。直到对方第二次喊自己的名字,他才停下脚步。

研人已走到理科校区药学院大楼的后面。这里晚上基本没人经过,光线昏暗,只有远处的自行车停车场里亮着荧光灯。

到底是谁在叫自己?研人在黑暗中瞪大双眼,没看到人影。那是女人的声音,研人甚感诧异,正要迈步,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转过身,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中年女人站在身后。她穿着朴素的大衣,没有化妆,带着理科女性独特的清爽感。

“你是古贺研人吧?”对方轻声问。

是理学院的教员吧?但这人也太像幽灵了,研人想。

“对,我就是古贺。”

“我想和你谈谈,有空吗?”

“嗯,有。”研人迟疑地答道。

“那请跟我来。”女人说着就要领研人往大学校园外走。

“等等,您找我有什么事?”

“是你父亲的事。”

“我父亲?”

女人紧盯着研人,点了点头。

“我有一些话,一定要跟你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古贺诚治的儿子?”

“以前你父亲给我看过你的照片,他很为你感到骄傲。”

研人立即就看穿对方在说谎。自己的父亲才不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请跟我来。”听到自行车停车场里传来学生说话的声音,女人加快了脚步。

“我们要去哪里?”

“外面很冷,到车里谈吧。”

“车?”这么问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后门。大学围墙下的细长车道旁,停着一辆小型商务车。车停在街灯之间,只能看出是辆黑色轿车。

研人一下子停住脚步。不知为何,他觉得只要坐进那辆车,就无法返回校园了。“不能在这儿说吗?”

“可是……”

“到底是关于我父亲的什么事?”这个问题刚一出口,研人有点混乱的大脑里又浮现出另一个疑问。

“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啊,我是……”女人的目光游移起来,“我姓坂井,以前跟你父亲共事过。”

“坂井女士?全名是?”

“友理,坂井友理。”

研人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怎么写?”

陌生女子告诉他写法后问:“你父亲没提起过我?”

“没。您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坂井友理瞅了一眼商务车:“听说你父亲过世了,我很惊讶。”

那为什么没到厚木吊唁?

“您跟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我们一起研究病毒。”

“在多摩理科大学吗?”

“是,我在外部研究机构工作。”

“就是说,你们共同搞研究?”

“不错。研人同学,你真的从未听说过我的名字?”

研人只好点头。父亲生前行动成谜,所以无从推量坂井友理的话有几分可信。

“今天我想问的,就是你父亲的研究。实验的重要数据都在你父亲那里。”

“数据?”有那么一瞬,研人几乎相信了对方的话。对研究人员来说,丢失实验数据当然是重大问题。

“你父亲是不是留下了一台小型的黑色笔记本电脑?”

研人愣住了。坂井友理说的,是父亲留在书房里的那台无法启动的电脑。

从家里带来的A5大小的笔记本绝对不能交给他人。

“我……我不知道。”他连忙否认,但对方明显看出了他的心理活动。

坂井友理见研人假装镇定地推眼镜,便“嗤”地笑了。

“你跟你父亲一模一样啊。”

研人惊讶地看着对方的笑脸。没想到这个阴森的女人会笑。研人第一次发现,尽管她不施粉黛,却很漂亮。

“去车里谈吧?”友理再次发出邀请,“里面暖和。”

可商务车贴了车膜,看不见车内,看上去不像是女人的车。车门仿佛随时都会打开,冲出一群男人。“在这儿谈就行。话说回来,那台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怎么了?”

“我可没说A5大小哦。”

又犯错了!又要让坂井友理抓住把柄了。

“不过,我要说的,也是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友理恢复认真的表情,“你父亲的遗物在你手上,对吧?”

研人无言以对,张口就可能自掘坟墓。

“把那台电脑给我。”

研人思忖片刻,改变策略。“电脑确实在我手上,但父亲说不能交给别人。”

“这是理所当然,毕竟电脑里有研究数据。你自己应该也不会把实验笔记带出实验室吧?”

看来坂井友理在研究机构工作好像是真的。不搞科研的人,不会提这种话。

“你父亲他没想到自己会死。”

这句话也不错。父亲的遗书并未以自己去世为前提,这相当古怪。

“我们的研究陷入停顿,请你务必将电脑给我。”

研人问:“父亲在三鹰车站倒地时,是什么样子?”

坂井友理欲言又止,歪着头斜眼注视研人。研人再次询问这个身材苗条、长发及肩、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父亲痛苦吗?”

“我不知道。”

“叫救护车的是坂井女士吧?”

“不是我。”女人断然否认。研人不相信。这个人绝对是最后一个跟父亲说话的人。可她为什么要离开现场呢?坂井友理应该是出于某种理由才匆忙弃父亲而去的。

“我也是为了研人君好。”友理说,“把电脑还给我。”

“为我好?什么意思?”

“我不能说。”

“那我也不能把电脑给你。”

友理沉默不语,眼神迷离起来,仿佛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研人不禁提高了警惕,等待对方回应。“明白了。”她淡淡地答道,大出研人所料,“那告辞了。”

对话骤然结束。友理快速返回车上,研人都来不及挽留她。

研人困惑地目送她离开。再多谈一会儿,应该就能探明对方的身份。研人觉得车牌号码或许能成为线索,便走上前去查看。但他惊得霎时僵住了。透过那辆商务车的后车窗,隐约可见一个人影。

除了坂井友理,还有人在车上。

研人本能地感到危险。友理将手放在驾驶席一侧的车门上,转过头。黑暗中,两道凶险的视线朝研人直射而来。

研人连忙后退,返回大学校园。围墙之后车子渐渐看不到了,但反而增强了恐惧感。研人转身快步走开,来到药学院大楼时,已经不知不觉跑了起来。他一口气冲上楼,朝同学们所在的实验室跑。到了三楼走廊,他停下来,窥视楼下。没有被追踪的迹象。

到底是自己杞人忧天,还是刚刚虎口脱险呢?

研人打开门,进入园田实验室。会议室里,几个女生正坐在沙发上其乐融融地喝着茶。从里面的实验室里,传出副教授指导研究生和学生们操作实验器具的声音。

熟悉的画面令研人平静下来,他掏出手机,给父亲之前的工作单位打电话。现在还不到七点,实验室里应该还有人。

铃声响了两遍,对方就接起了电话。“这里是多摩理科大学。”

说话的是个男人。研人问:“滨崎副教授在吗?”

“我就是。”

“我是古贺诚治的儿子,古贺研人。”

“是你啊。”对方好像想起了葬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研人。

研人为自己的冒昧打扰道歉后,提出了问题:“我有件事想问您,我父亲生前是不是在外部机构跟别人一起做共同研究?”

“共同研究?没这事。”

“那您认识一个四十岁左右、叫坂井友理的研究人员吗?”

“不认识。”

坂井友理果然在说谎。她到底是什么人?想到这里,研人不禁背脊发凉。

今后你使用的电话、手机、电子邮件、传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监视。

难道自己的手机被坂井友理窃听了?

“不过,”滨崎继续道,“不知道是否与你的问题有关……古贺教授请了长假。”

“长假?”研人重复道,然后强忍住慌乱问,“什么时间段?”

“一个月,到二月二十八日为止。如果你父亲健在的话,明天就开始休假了。关于共同研究的事,我能想到的就这么多。”

看来,父亲真的要制造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二月末开发出药物,然后交给那个将要现身的美国人。“明白了。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有问题随时可以问我。”滨崎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研人关掉手机,但身上的那股寒意却没有消失。他一边返回同学们所在的实验室,一边思考那个叫坂井友理的女人。她想要的只有一样东西,父亲留下的笔记本电脑。不是新药开发所需的机器,而是那台无法启动的小笔记本电脑。

揭开谜团的关键,就沉睡在那台沉默的黑色电脑里。那里面到底记录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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