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星期天,研人起身返回厚木老家。他惊讶地发现,才过几天,家里就已变得清冷寂静。

母亲香织依旧面容憔悴,幸亏有外祖父母的陪伴,她的忧伤才得以排遣。

在客厅同家人闲聊了一会儿后,研人走上楼梯。二楼有三间房,四叠半的小房间便是父亲的书房。三面墙壁上排满了书架,房间正中央孤零零地摆着一张桌子。

一进房间,研人就被父亲的气息包围,心头涌起一丝感伤,但立刻就被好奇心取代。他开始寻找父亲邮件中提到的那本“被冰棍弄脏的书”,很快就在书架最下层中间位置找到了。那本书的名字是:《化学详解(上)》。

书中到底有什么呢?研人翻开封面,发现书已被加工过。页面上有一个精心掏出的洞,里面藏着一封对折的信。

研人拿起信封端详。信封上写着“研人收”三个字,是父亲的笔迹。信封里装着一张字条和一张银行卡。

字条上逐条罗列着以下内容:

1.立刻销毁这本书和这张字条。

2.桌子抽屉里放着一台黑色的小型笔记本电脑。注意保管,绝对不要交到他人手上。

研人返回桌边,打开抽屉。果不其然,里面放着一台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取出电脑,接通电源,却只显示蓝屏,操作系统无法启动。似乎什么地方出问题了。研人只好强行关闭电脑,继续阅读字条。

3.银行卡你可以自由使用。你可能不知道卡主是谁,但不用担心。卡上有五百万日元。密码是帕皮的生日。

研人惊讶地看着大型银行发行的这张银行卡。卡的表面印着的卡主是“铃木义信”,研人确实不知道这是何人。

密码是帕皮的生日。

帕皮是研人小时候养的一只蝶耳长毛小狗。研人搜索记忆深处,想起了它的生日:12月6日。每年的这天,研人一家都会围在小狗身边,给它奉上一顿大餐。

可是,倘若这个账户上留下了巨款,那应该是父亲的遗产。遗产税该怎么交?父亲是不是考虑到独子的学费和生活费,才留下了这笔钱?

研人继续往下读。

4.现在立即前往以下地址:

东京都町田市森川1—8—3—202。

钥匙在外侧楼梯第一级的内侧,用胶带贴着。

5.这些事绝对不能对别人提,一切行动必须由你独自完成,即使对妈妈也要保密。你的脑子里必须绷紧一根弦:今后你使用的电话、手机、电子邮件、传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监视。

字条上的内容就此结束。

最后一段好像被害妄想狂的疯言疯语,不禁令研人皱起了眉。父亲之所以将字条放在只有他们父子知晓的这本书中,也是为了防范被监视吧。难道父亲不仅胸部大动脉出了问题,精神也不正常?

“你在干什么?”

背后突然有人问,研人惊得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母亲香织正站在门口。

“饭做好了,去吃吧。”

“嗯。”研人心不在焉地答道,一面飞速地思考。要不要把字条的事告诉母亲?但父亲告诫自己必须“保密”啊。

“我再查阅点资料就去吃。”说着,研人将字条放进《化学详解(上)》中,悄悄合上了书。

香织并未起疑,径直走下了楼梯。

研人又将字条读了一遍。只好前往第四点中提到的那个町田的地址了,他想。从厚木回锦丝町的路上就能顺道去看看。这就像一场奇怪的角色扮演游戏,他不得不玩下去。研人将字条和银行卡装进口袋,把“被冰棍弄脏的书”和小型笔记本电脑夹在腋下,沿楼梯下楼。

饭厅里,只准备了研人一人的早餐。研人坐到椅子上,问:“外公外婆呢?”

“去散步了,顺便买东西。”母亲有气无力地答道。她原本丰润的面庞现在无比消瘦。

研人一边动筷,一边若无其事地问:“父亲去世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母亲没答话,研人抬起头,发现母亲惊异地张嘴看着他。研人猛然醒悟:母亲之所以形销骨立,并不仅仅因为丧偶,应该还另有理由,而这应该同父亲留给自己的神秘信息有关。

“研人你也发现了?”香织问道。

“发现什么?”

母亲确认外祖父母都不在场后说:“我一直都有不好的预感。你父亲去世前好几个月,样子都不对劲。”

“样子不对劲?怎么不对劲?”

“他忙得不得了,经常很晚回家。”

“是为了忙工作上的事吧。”就是因为太忙所以丢了性命,研人想,“医生也说是过劳死。”

“不只如此。我见他每天都很晚回家,于是忍不住问他每天晚上都在干什么?你父亲是这么说的……”

母亲打住话头,研人催问道:“父亲怎么说?”

“他说大学朋友的孩子常年闭门不出,他是去给那孩子当家庭教师了。”

明显是谎话。父亲就是这样,撒谎很容易被看穿。既然身为大学教授,就没理由去兼职做家庭教师。父亲为不回家而编造谎言,其中肯定有蹊跷。

“对了,”研人想起另一件怪事,“父亲是在三鹰车站倒下的吧?”

“是啊,这也不对劲,对吧?”

研人想起了十天前的事。听说父亲突然倒地的消息,研人便跑出了实验室,但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老家厚木,也不是父亲的工作地多摩市,而是东京都三鹰市的急救指定医院。从老家坐电车到那里需要一个小时,与父亲的通勤路线也相距甚远。根据留在医院的制服警察和急救医生所述,父亲在三鹰车站站台等车时,胸部动脉瘤破裂,被紧急送入医院,终因抢救无效死亡。可是,父亲为什么会去三鹰车站呢?研人觉得,父亲一定是因为工作上的事而经过三鹰的,不过……

研人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张充满被害妄想意味的字条,一丝恐怖掠过心头。父亲是不是被谋杀的?他不禁如此猜想。冷静点!他对自己说,回想父亲死亡的状况,怎么都找不出可疑之处。赶往医院后,研人听到了医生的说明。根据CT扫描图像诊断,死因是胸部大动脉瘤破裂。作为药学专家,研人当即判断,这不可能是中毒引发的症状。父亲毫无疑问是病死的。

然而,研人念念不忘父亲死后发送的邮件。父亲预估到自己会“消失”,于是准备了那封邮件。他没有预料到自己会死,但无疑料想到了自己会遇到麻烦。

“而且,”母亲继续说,“我本想感谢叫急救车的人,但最后却找不到。据说是个和父亲在一起的女人,但那人很快就离开车站了。”

研人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当时同一个女人在一起:“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长发披肩的瘦女人,四十岁左右。”研人渐渐明白了母亲的想法。

“妈,难道你想说……”香织露出恐惧的神情,点了点头。

“但是,”研人支吾道,“但是爸爸他会这样吗?”

简直难以置信。一身旧西装、欠缺研究经费的瘦小大学教授,郁积了不平之气的父亲,在即将年届花甲时,搞出一段风流韵事?不过,与父亲遭遇谋杀的假设相比,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父亲竟然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死去,研人不禁为之沮丧。父亲托付自己完成的角色扮演游戏,莫非是为了给他这段不伦恋做善后?

“你想多了。”研人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事到如今,他只能避免母亲接触真相。“那个和父亲在一起的女人,也许只是碰巧在场罢了。”

“但愿如此吧。”香织轻叹道。

乘电车去町田时,研人一路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周遭的世界突然都变了模样。之前他只把父母当父母,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们还有一层特殊关系:夫妻。此刻在他眼中,父母也成了两个普通人。

也许,自己做孩子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研人想,虽然他认为自己已是大人。所谓父母,大概会用自己的生命给孩子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课,不管这课是好是坏。

研人在町田站下车,朝银行走去。他熟悉这里的街道。因为距老家只有二十分钟,他念高中时常到这里买书看电影。这里处在父亲通勤路线的中间位置,所以父亲才会选在这里租房子与情人幽会吧?

那张银行卡的发卡行支行就在时装店旁边。研人来到自动取款机前,将卡主为“铃木义信”的银行卡插入机器,输入密码“1206”,查询余额,果然有500万日元。

研人仿佛吃了一记轻拳。这就是先父的隐匿资产,也就是俗语说的“私房钱”吧。研人被这笔巨款震惊了,仅仅确认余额就退了卡,没有取出一分钱。父亲搞婚外情的嫌疑越来越大了。

研人回到车站附近,查看街道示意图,寻找位于“町田市森川1—8—3”的公寓楼。他发现,那一带的街对面就是林立的商店和餐馆。

穿过办公楼和住宅楼之间的缝隙,有一条从车道分出去的小路。那座可疑的公寓应该就在路的尽头。这条私有小路的右侧是隔音墙,左侧是铺满碎石子的停车场围墙,将尽头的公寓同外面的繁华喧嚣隔开。

研人走到深处,终于看到了他要寻找的目标。他不禁停下脚步,望着前方那座灰泥涂墙的两层木制建筑。

外墙已现裂缝,窗框歪歪扭扭,外侧楼梯上布满铁锈。

这称得上是昭和年间的遗物了吧,透着陈腐气息,杂草丛生的荒地像护城河一样围在周围。它孑然独立在高楼群中,几乎可以被忽略,看起来好像挺过一波波拆迁大潮的古董。这里非常隐蔽,但作为与情妇偷欢的爱巢,又太阴森了,好像怨灵鬼屋。实际上,这座建筑的周边几乎不见人影。

举步前行需要莫大的勇气,但研人还是踏上杂草,进入了院内。根据窗户数判断,一楼和二楼各有三个房间。父亲在字条上写的房间号是“202”。研人查看了邮箱,但上面没有任何住户的姓名。

研人走到建筑的外侧楼梯旁,不安地环顾四周,将手伸入最下一级阶梯的内侧。

指尖感觉到了胶带,而且不止一处贴有胶带。他胡乱撕掉胶带,摸出了三把钥匙。他感受到父亲病态的戒备心理,对父亲的印象再度恶化。

接着,他踮着脚登上楼梯。二楼的走廊上并排着三道门。研人来到中央的202室前。门上没有门牌,只挂着一把闪亮的门锁,应该是最近刚换上的。研人拿着三把钥匙试了一番,终于打开了房门。

玄关仅容一人站立,右侧是安有煤气炉的灶台,左侧有扇板门,那应该是厕所入口。研人脱掉鞋,进入房中。短短的走廊尽头有一扇拉门。门后会不会是一张铺着艳丽床单的双人床?研人想象着种种淫秽的画面,拉开了门。

房间里漆黑一片,但出人意料地温暖,可以听见空调发出的微弱声响。研人摸着墙壁,找到电灯开关后打开。在荧光灯阴冷的灯光下,研人瞪大了眼。他被房间里的景象惊呆了。

这里绝不是与情妇偷欢的房间,它只有六叠大小,挂着的遮光窗帘将光线完全阻绝在外。

房间被一张巨大的餐桌占据,桌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实验器具,从A4大小的笔记本电脑、充当书架的试剂架,到滴管、锥形烧瓶、旋转式汽化器、紫外线灯,一应俱全。墙边的冰箱也不是家庭用的,而是实验室的专业设备。研人相当熟悉这些实验器具,非常像有机合成实验室里的那一套。

购入这些器材应该耗资不菲。地板上放着睡袋和洗漱用具,很明显,使用者打算住在这里进行实验。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生物悉悉率率的声响。研人本以为这个房间里除了自己没有别的活物,惊惧地转过身。窗户正对面的墙上有一个之前未发现的壁橱,上层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大箱子,配有换气装置和自动投食机——这是饲育实验动物用的箱子。箱中有四十只小白鼠,每十只分为一组。这些小白鼠好像在这座破旧楼房的壁橱里活到现在。

可怜的是,右半只箱子里的二十只小白鼠,看起来都非常虚弱。出于怜悯,研人想拯救它们,但他工作时不使用实验动物,所以不知如何处理。他发现水瓶中的水不够,想接自来水补充,但又担心是不是应该使用灭菌水。种种超出专业知识的问题令他不知所措。思虑再三,他决定临走前到附近便利店买瓶矿泉水。

研人再次环顾这间古怪的实验室。父亲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才准备了这样一间房间呢?对了,查查实验记录不就行了吗?回过神来的研人,在桌上找到了一本研究者用的大开本笔记本。

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张字条,上面是几行打印的字。

研人:

你终于找到了这封信,真不容易。见到这间古怪的实验室,你一定相当诧异吧。但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题。我在从事一项秘密研究,在我消失期间,希望你能替我继续。

父亲的遗言中,再次出现了未能预计到自己会死的文字。不过,这段文字并没明确指出“消失”是什么状态。

这项研究只能由你独自进行,不要对任何人说。不过,倘若你察觉自己有危险,可以立即放弃研究。

父亲的被害妄想症又犯了。研人不禁皱眉,继续浏览。

首先,你要用A4大小的白色笔记本电脑,里面有重要软件。从家中带来的A5大小笔记本,绝对不要交给别人,请保管在身边。

实验台前放着无靠背的转椅,研人坐到椅子上,将存有父亲遗言的两台笔记本电脑放在手边。机身颜色一黑一白。他首先启动A4大小的白色笔记本。尽管他知道自家那台黑色笔记本无法启动,但还是试着开了机。这台黑色电脑里应该藏有父亲的私人文件和电子邮件吧,研人暗忖。他还不知道父亲在三鹰车站倒地时,身边的那个女人是谁,所以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父亲出轨的可能。

等待两台电脑启动期间,研人继续阅读字条。

具体的研究内容:

1.你要做的是设计并合成孤儿受体的激动剂。

2.作为靶标的GPCR的详细信息在A4大小的笔记本里。

3.2月28日之前完成。

研人不禁发出一声呻吟,父亲的要求太离谱了。因为涉及专业外的知识,他反复读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有误解。

综合父亲的指示,他大致明白了任务。细胞表面上有许多种被称为“受体”的蛋白质。受体上有凹陷,特定的配体由此嵌入,与受体结合,细胞由此开始生命活动不可或缺的运作。男性荷尔蒙、女性荷尔蒙等配体之所以有健体、美容的功效,就是因为各种荷尔蒙与荷尔蒙受体结合,使细胞活化,引发一系列生化反应。

顾名思义,“孤儿受体”的功能和与其结合的配体,目前皆未知,父亲要求他制作的是激活孤儿受体的物质。

然而,“作为靶标的GPCR”,即G蛋白耦连受体,是绳子一样细长的蛋白质,包含七个α螺旋组成的跨膜结构域,结合位点位于受体的中心,因为其形态极难确定,制造与其结合的配体难如登天。

要完成这项任务,必须召集制药公司等大型研究机构中的优秀研究员,耗费至少十年时间和数百亿日元。即使如此,也仍然困难重重,前途难测。这样浩大的工程,交给一个研二的学生,要他用五百万日元,在一个月之内完成,无异于天方夜谭。

父亲凭什么有这样的自信?线索只能从父亲留下的实验记录里找,但那跟研人的专业领域相差太远了。

实验记录只有短短四页。开头的“研究目的”写着:设计并合成变种GPR769的激动剂。

原来如此,“变种GPR769”就是作为靶标的孤儿受体的名称。所谓激动剂,是与受体结合、激活细胞的药物,换言之,就是人工制造的配体。但研人懂的仅限于此。接下来是“研究顺序”:

变种GPR769的立体结构分析

电脑辅助设计及作图

合成

试管内的结合分析

活体内的活性评价

除了合成,其他四项都需要别的领域的专业知识,研人无法判断这样的研究顺序是否妥当,但他觉得父亲似乎太小瞧制药这一行当了。调整合成药物的结构使其达到最优,然后进行人体临床试验,这些重要而费时费力的环节都被省掉了。

这时,研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变种GPR769”是人类细胞的受体,还是其他生物的?既然是“变种”,那负责编码的基因肯定发生了突变。这种突变对持有这种受体的生物,带来了怎样的变化?如果这种受体属于别的生物,那不进行临床试验就说得通了。

父亲留给自己的两台电脑,似乎也不能立刻派上用场。父亲让他使用的白色笔记本电脑装的是Linux系统,对于有机合成研究者来说并不熟悉,而另一台小型电脑依旧无法启动。

要继承父亲的遗志,就必须借助他人的智慧,但这又会违背“这项研究只能由你独自进行”的指示。

研人接着阅读字条上的指示。还剩最后一条。

我想我不久就会回来,但万一迟迟未归,请照此行事:

将来某一天会有个美国人来访。你把合成的化合物交给他。你在英语环境中工作,英语对话应该驾轻就熟吧,这点我就不行了。(笑)

这字条本是父亲的遗书,但字里行间却透露着明朗的气氛。研人跟着文中的父亲一起笑了笑,考虑起“迟迟未归”这句话。父亲何止是长期不能回来,实际上是永远也回不来了。也就是说,研人必定会遇到那个美国人。但这个美国人是谁?不善英语会话的父亲,怎么会有美国朋友呢?

结果,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来越扑朔迷离。唯一能确定的是,父亲希望制造出能同“变种GPR769”结合的物质。对研人而言,只有在确定这项研究有无实现可能之后,才能决定将来何去何从。

研人起身,穿上羽绒服。正要合上实验记录时,他发现页边空白处写着一行英文。研究内容都是用圆珠笔认真书写的,唯独这行英文使用墨色很淡的铅笔草草写就。

Heisman Report #5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海斯曼报告》——

报纸记者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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