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沙尘中,三辆被改装成装甲车的GMC Suburban正在飞驰。最末那辆大型SUV的后门敞开,载货平台上放着一张掉了腿的沙发,面朝后方。乔纳森·“猎鹰”·耶格正坐在这个临时搭建的射击平台上,目光炯炯地监视着后方。

还有五分钟才会抵达位于安全地带的宿舍。在巴格达长达三个月的工作总算要告一段落。

雇主西盾公司分配的全是保护来访者的任务。美国的报道组、视察战后复兴进展的英国石油公司董事、亚洲小国的大使馆工作人员——世界各国的重要人物走马灯似的到访,而保障他们安全的就是耶格及其同事。

开始执行保护任务时,强烈的阳光仿佛能刺穿肌肉,但现在已温和许多。傍晚时分,即使穿上防弹衣和沉重的战术装备,也会感到几分寒冷。随着气温的下降,这座布满灰黑色低层住宅的城市愈显荒凉。从明天开始就是长达一个月的假期,耶格却高兴不起来。他想留在巴格达。这里没有文明城市那样的和平,但对耶格来说,却是个虚拟游乐场。

低空掠过住宅屋顶的直升机、划破夜晚宁静的迫击炮弹的破空声、被遗弃在荒漠中的战车残骸,还有那总是漂浮着尸体的底格里斯河……

作为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五千两百年间,这里历经战乱。在二十一世纪初叶的今天,这里又遭到新敌人的入侵。尽管入侵的异族文明打着政治的名义,但真实目的无疑是深埋在地下的丰富石油资源。

耶格也明白,这场战争毫无正义可言。不过,正义与他无关。重要的是,这里有可以挣钱的工作。假如返回家人身边,他将面临比战场更加残酷的现实。只要留在巴格达,即便无法陪伴独子,他也能用“必须完成交给自己的任务”来为自己开脱。

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是美军的M16突击步枪发出的。不过,没听到敌人的AK47的枪声,应该没有发生真正的战斗。

耶格收回视线,看见一辆小车正从后方的车队中疾驰而出。透过太阳镜,耶格辨认出那是一辆古老的日本车。这种车型在巴格达很常见,搞自杀式炸弹袭击的恐怖分子对其青睐有加,因为这种车在冲入袭击目标之前,不会引人注意。

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耶格的视线逐渐聚焦。Suburban车队走的这条干道是所谓的“杀戮地带”,出发前举行的会议上给出过警告。过去三十天,武装分子的攻击目标发生了变化,从美军士兵扩展到了私营军事公司雇员。在这短短几公里的道路上,已有十多名警卫遇害。

无线电通话器中传来车队开路车的声音:“右前方路侧发现不明车辆,停在立交桥下。早上那里没有车。”

那很可能是载有简易炸弹的车辆。武装分子肯定在远处监视着这条干道,手指就放在遥控引爆装置上。虽说是简易炸弹,可一旦爆炸,照样可以掀翻装甲车。

“怎么办?回去吗?”

“等等,”耶格对着嘴边的无线麦克风说,“后方有一辆小车在接近。”

那辆日本车离他们只有五十米。

“下车!”耶格右手举起M4卡宾枪,挥舞左臂,向跟踪车打手势。但那辆小车不但没有减速,反而加速追了上来。

“启动干扰电波。”警卫队队长麦克风弗森命令道。恐怖分子通常会使用手机遥控引爆,只要发送干扰电波就能阻止爆炸。

“正右干扰电波发射。”先头车辆答道。

麦克风弗森指示道:“径直往前冲,把跟踪车赶走!”

“明白。”耶格答道,然后再次扯开嗓子命令日本车后退。

对方置若罔闻。布满沙尘的前挡风玻璃后,露出伊拉克司机充满敌意的脸。根据私营军事公司安保人员的交战规则,耶格立即开了枪。射出的四发子弹击中日本车保险杠前的地面,水泥碎片四溅。

尽管遭到警告射击,小车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缓。耶格抬起枪口,对准了引擎盖。

“小心简易爆炸装置!”

无线电通话器中刚传出麦克风弗森的怒吼,车体就随着低沉的爆炸声颤抖起来。发生爆炸的不是前方的立交桥,而是距离耶格的枪口数百米的后方道路。路旁孤零零矗立的椰枣树被升起的黑烟笼罩。又有一个心怀强烈信仰和憎恨的人死了,这是巴格达司空见惯的一幕。倘若后方的小车也发生同样的事,耶格会被瞬间炸成肉泥。

耶格省去了第二阶段的警告射击,将M4的枪口对准司机。瞄准器中,红色的光点飘移到伊拉克人的鼻根附近。

别闭眼!耶格在心中朝司机大喊。别让我看见恐怖分子自爆前一刻的悲壮表情,否则我就会开枪。

伊拉克司机的脸上第一次闪现出恐怖的神色。他是打算自杀吧?耶格加大了扣在扳机上的力道,瞄准器中的男人骤然缩小。那辆小车终于减速了。

忽地,黑暗笼罩了路面。Suburban车队从立交桥下穿过,停在桥下的不明车辆也没有发生爆炸。

待跟踪车辆改变方向之后,耶格报告说:“后方安全了。”

“明白。”麦克风弗森从前面第二辆车上答道,“回基地。”

耶格想,难道小车司机不是恐怖分子,只是挑衅我们的普通市民?立交桥下的那辆车也没有装载炸弹,只是凑巧熄火了停在那里?

这些都不得而知。唯一确定的是,自己被人抱以强烈的仇恨,因此感到恐怖,并且萌生了杀害一个自己从未与之交谈过的人的念头。

三辆装甲Suburban在美军检查站接受完检查,穿过防止装有炸弹的汽车闯入而设置的弯路,进入安全地带。这里是首都的中心,过去是统治这个国家的独裁者的宫殿。

西盾公司的住所就在路边,与宫殿相隔不远,是一座由水泥和砖建成的两层建筑,外层的涂料已经剥落。这座建筑的房间出奇地多,没有人知道它在被租给私营军事公司前是干什么用的,也许是政府机构或者学校宿舍。

车队停在前院,六名警卫队队员从车上下来。所有队员,包括耶格在内,都是美国陆军特种部队,即“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出身。大家互相击拳,庆祝任务完成。奔至车旁的维修组组员发现,打头车辆的车身侧面有被高性能狙击枪击中的痕迹,却并不在意。这类情形他们已司空见惯。

“‘猎鹰’,”麦克风弗森叫住了朝宿舍走去的耶格,“不用写报告解释你为什么开枪。今晚在屋顶开派对。”

“明白。”耶格咧嘴一笑,以示谢意。麦克风弗森是要开派对欢送自己吧?明天接替的人来后,自己就要孑然一身离开队伍了。这一行的规则是,工作三个月休息一个月。下次归队的时候,说不定与自己共事的就不是现在这拨人了。倘若被不长眼的子弹击中,说不定就阴阳永隔了。

“打算怎么休假?回国吗?”

“不,去里斯本。”

麦克风弗森知道耶格为何会去葡萄牙,于是微微点头道:“加油!”

“好。”

耶格返回二楼的四人房间,将M4卡宾枪放在高低床的床铺上,卸下战斗装备,放入柜子。发给他的武器弹药必须留在这里。搬家的时候,背包里只用装少量个人物品。

耶格收拾包袱的手突然停住,他看到了贴在柜门上的家人照片。那还是六年前全家正处于幸福之中时拍的,地点是北卡罗莱纳州的家中。耶格和妻子莉迪亚、儿子贾斯汀坐在客厅的长椅上,对着照相机微笑。坐在耶格大腿上的贾斯汀,个子还很小,即便伸开双臂,也没有父亲的身体宽。他继承了父亲的棕发和母亲的蓝眼,纯真的笑容像极了母亲,发起脾气来则跟特种部队出身的父亲如出一辙。夫妇俩经常讨论将来这孩子会更像谁。

耶格将照片夹入读到一半的平装书里,接着取出手机,给里斯本的妻子打电话。两地的时差有三个小时。那边应该刚过午饭时间,但他知道,医院中的莉迪亚是不可能打一次电话就能找到的,于是他在语音信箱中留了言,让妻子听到后打回来。他快速做完了M4卡宾枪的保养,带着手机和笔记本电脑返回宿舍一楼。

娱乐室中热闹非凡。不大的房间里放着破旧的电视、沙发、咖啡机,还有可以自由使用的电脑。他没有与边上网边说笑的同事混在一起,而是将自己的电脑接入高速网络。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失望,但还是打开了学术论文搜索网站。

果然,今天仍然一无所获。网上找不到一篇关于“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治疗取得突破的文章。

“耶格,”宿舍管理者阿尔·斯特法诺在门口招手道,“到我办公室来,有客人找你。”

“找我?”耶格一面猜测来者是谁,一面跟着斯特法诺走出娱乐室,前往楼梯旁的管理事务室。

打开门,坐在待客沙发上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他身高一米八,跟耶格相仿。短袖T恤和工装裤的打扮与警卫人员一样,年龄却比耶格大两轮,有五十多岁。尽管表情严肃,但他的嘴角仍浮现出微笑,透露出军人特有的精明。男人朝耶格伸出了手。

斯特法诺介绍道:“这位是西盾公司的董事威廉·莱文。”

这个名字耶格听说过。雇用耶格的这家私营军事公司,由号称陆军最强部队的三角洲特种部队的前队员创办,莱文是公司的二号人物。公司业绩能突飞猛进,完全仰赖于经营层与军方的密切关系。威廉·莱文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与其他特种部队出身的人一样,绝不是那种死板的官僚。

跟这种人打交道,应该不必拘谨。耶格一面这么想,一面与莱文握手。

“你好,莱文先生。”耶格平静地说,“我是乔纳森·耶格。”

“有绰号吗?”莱文立即问。

“猎鹰。”

“好,猎鹰,坐下说吧。”莱文请耶格坐进沙发,对斯特法诺说,“我们单独谈谈吧?”

“嗯,当然可以。”斯特法诺答道,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

只剩下两人后,莱文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环顾着房间问:“这个房间的保密装置可靠吗?”

“除非斯特法诺把耳朵贴在门上。”

莱文没笑:“这无所谓,咱们这就进入正题。你能不能把明天开始的休假往后延?”

“什么意思?”

“你能再为公司工作一个月吗?”

耶格想象着,倘若自己推迟里斯本之行,莉迪亚会说什么。

“待遇不错,日薪一千五百美元。”

报酬比现在高出好几倍,但耶格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心生戒备。为什么西盾公司的二号人物会亲自给自己安排工作呢?“是去阿尔·希拉吗?”

“什么?”

耶格说的是伊拉克战斗最激烈的地区,“是阿尔·希拉地区的工作吧?”

“不,工作地点不在那里,你要去另外的国家。会给你二十天时间准备,要求十天内完成任务。估计五天就能完成,但无论几天,你都会得到三十天的报酬。”

月入四万五千美元,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现在耶格家特别需要钱。

“工作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现在还不便说明。只能透露三点。第一,这项工作的发包方,是包括法国在内的北约加盟国中的一个,不是俄国或中国,更不是朝鲜;第二,这项工作并不怎么危险,至少比在巴格达安全;第三,这项工作服务于全人类,与某个特定国家的利益无关。”

尽管耶格对工作内容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至少听懂了自己不会遭遇太大危险。

“既然如此,为什么日薪会这么高?”

莱文泛着皱纹的眼角流露出一丝厌恶:“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以为你已经听懂了。总之,你要干的活儿见不得人。”

耶格闻言终于明白过来,他要做的是脏活儿,多半是暗杀任务吧。不过,莱文说同某个特定国家的利益无关。如果不是政治暗杀,那还会有什么暗杀?

“如果你接受任务,就先在保证书上签字,然后进入准备阶段。到时你就会知道任务的具体内容了。不过,如果你签了保证书,就意味着,你在知道工作内容之后不得中途退出。”

“你担心我会泄露机密情报?没这个必要。我有接触绝密情报的资格。”

美国的军事情报根据保密程度分为三等:秘密、机密和绝密。要想获得各级别情报的接触资格,就必须通过严格的身份审查,包括接受测谎仪测试。离开陆军之后,耶格一直在更新自己接触绝密情报的资格,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无法从事由美国国防部发包给私营军事公司的工作。

“当然,我知道你是特种部队出身,值得信任。但我们还是希望加强保密措施,以防万一。”

见莱文如此含糊其辞,耶格又有了新的猜测。或许,这位三角洲特种部队出身的董事交给他的任务的保密级别比“绝密”还高,属于“绝密特别情报”或“绝密注意区分情报”。从对方的语气判断,莫非是白宫主导的暗杀任务,即所谓“特批接触计划”?这种任务对接触情报的条件作出了最严格的限制。但这说不通啊,因为通常这种任务都由三角洲部队或海军的海豹突击六队担当,不会交给私营军事公司。

莱文催促道:“怎么样?想不想干?”

耶格心头涌上一种奇妙的感觉。当他只有十二三岁时,离婚的父母曾问他想跟谁,此刻的感觉竟同那时差不多。高中毕业前夕,在决定入伍以获取大学奖学金时,他也体会过这种踌躇不定的焦虑感。他知道,自己此刻正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向左还是向右,选择不同,今后的人生也会大相径庭。

“有问题尽管提,我尽量告诉你。”

“真的没危险?”

“只要不犯错。”

“就我一个人?”

“不,包括你在内有四人,将组成一个小组。”

四人是特殊部队的最小编制。

“其他雇用条件同以往一样。我们会发给你经过校准的武器,如果你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死亡,根据《国防基本法》,我们将支付六万四千美元给你的遗属。”

“能给我看看保证书吗?”

莱文满意地笑了,从军用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不用再犹豫了,相信自己的运气吧!你是个吉星高照的人。”

“我?”耶格的嘴角浮起自嘲的微笑,“我倒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不,你已经是好运当头的幸存者了。”莱文收起笑容,“其实,这份工作本来有六个候选人,但他们相继遭到武装分子的袭击,都身亡了。听说连私营军事公司的安保人员也成了袭击目标,不是吗?”

耶格点头。

“所以,我今天总算能跟候选人面对面说话了。”

耶格用数字驱散心中弥漫开的不祥感。一个月四万五千美元,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就算是脏活又怎样?自己不过是一次性的工具而已,就像手枪一样。无论杀了谁,都不是枪的错。有罪的是开枪的人,是下达杀戮命令的人。

耶格将保证书通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比刚才的口头说明更多的东西。接下来只需下决心签字。

莱文递过一支钢笔。耶格正要取,上衣口袋中的手机振动起来,于是他收回了手。

“不好意思。”耶格取出手机,看了眼屏幕。是里斯本的妻子莉迪亚打来的。“签字前,我想跟妻子商量。本来说好明天去见她。”

莱文用猎人打量束手就擒的猎物般的眼神看着耶格:“去吧!”

耶格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朵上。他还没出声,就听见莉迪亚细微的声音。这饱含绝望与不安的声音,他已经听过许多次。

“约翰?是我。出事了。”

“怎么了?”

莉迪亚抽泣了片刻,继续道:“贾斯汀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了。”

又得花钱了,耶格想。看样子只好在承诺书上签字了。

“镇定点,之前不也挺过来了吗?”

“这次不一样,痰里有血。”

听到儿子的病出现晚期症状,耶格不禁后背发凉。莱文打了个告辞的手势,离开了事务室。走廊旁的楼梯上,传来下班的警卫人员嘈杂的脚步声。

“真的?”

“我亲眼看到的。一条条的红线,像线头一样。”

“红线……”耶格喃喃地重复着,想起了那名葡萄牙主治医生的名字,此人是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世界权威,“格拉德医生怎么说?”

莉迪亚哽咽起来,耶格听不清她讲了什么。他仿佛看见妻子正用手拭泪的模样。

“格拉德先生怎么说?”

“医生说,孩子的心脏和肝脏都出现了问题……恐怕撑不久了。”

耶格拼命转动近乎停滞的大脑,搜索关于这种绝症的知识。如果肺泡开始出血,那就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

莉迪亚哀求道:“明天你能到吧?”

我必须立刻飞到儿子身边去,耶格想。可是,治疗费怎么办?耶格凝望着事务室紧闭的大门。自己一直在坚持,现在终于要撑不下去了。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为什么自己此刻站在伊拉克肮脏宿舍的走廊里,紧握着电话?为什么自己此刻会在这里?

“约翰?”妻子的哭声传进耳朵,“在吗?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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