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岁月销磨了它的金碧,风雨剥蚀了它的辉煌,冷漠而孤零地悄立在清冽的池畔:东寺。

些许庄严残剩在一片破落相中,维系着善男信女的崇仰。每逢菩萨寿诞或是其它庆典,依然有不少乡民,斜背黄布袋,手捧香烛,来此磕头膜拜。

为了香火旺盛,佛门子弟不得不向世俗让步,在山门外,搭起一座戏台,请梨园班子搬演变文故事:惩恶扬善,因果报应。本地老幼男女,摩肩接踵,就站立在场地上,随着戏文情节的发展,或咧嘴大笑,或朝泥地上挥眼泪擤鼻涕。

戏台很高,由几根石柱子支撑着,下面是空的。

一到晚上,成群的叫花子集聚在这里,铺上几块破芦席,就成了宿处。他们称它为“台下的窝”。

避得了雨,挡不住风,时临寒冬,他们常常半夜冻醒,合抱呻吟。

今夜的风特别大,将庙宇檐角上的铃儿摇得直响,叮当,叮当,没一刻停息。

叫花子们都起来了,可是,没有叹息和饮泣声。一张张肮脏的脸在昏暗里露出笑容,好像在等待什么好事。

渐渐地焦急起来了,有的开始骂娘。

“妈的,这小子怎么还不来?我身子快要冻僵了。”

“会不会拿我们叫花子穷开心?操他娘,明天去捣他家的酱园。”

“别急嘛,徐少爷是个正太君子,他骗我们穷叫花子做啥?”

“是的,是的,不会骗我们。我看他长大,自小就良心好,看见我时总要给几个小钱和糕啊饼的。”

风直朝戏台下钻。叫花子们冷得双脚直跺,破衣服抖得索索发响。

“太冷了,等他东西拿来,我们都死掉了。”

“我们去找他吧。”

“找他?那看门的大狗不咬你才怪哩。”

“走,你们不去,我去。”

“别吵,别吵,瞧,那不是他来了?”

黑影绰绰,一个人提着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叫花子们争先恐后地从戏台下钻出来。迎上去。

“徐少爷,救命菩萨,你可来了!”

“少爷,东西重,我来拿,我来拿。”

白面长袍。瘦骨棱棱的手,拎了二十来斤的东西,从镇上走到东山,累得已经气喘吁吁了。东西交给叫花子,拿下金丝边眼镜,摸出手帕,笑吟吟地擦着脸上的汗。

乞丐拿了东西就想往“窝”里钻。

“别朝下面钻。”志摩抬头向上面看了看,用手一指,“到台子去吃。”

乞丐们欢叫起来,几个手脚麻利的,抱住柱子就向上爬。先上去的,又将下面的人拉上去。最后是志摩,他摇摇手,不要人拉,将长袍的前后摆围裹在腰间,用在学校里爬竿练出来的技巧,手脚并用,一下子就上了台。

七手八脚,叫花子从后台翻到一块大幕布挂起来挡风,又找到一盏大灯笼,点亮了,照得满台红彤彤的。将旧桌子放在台中央,志摩从网兜里取出一件件吃的东西:一大包熟牛肉,一大包臭豆腐干,一大包花生米,两只油鸡,几十只馒头,还有两瓶洋。酒——志摩从伦敦带回来的。

叫花子跟都愣直了,两只手不停放在破衣服上擦来擦去。

“来,丐兄,别客气,大家动手动口。”

鸡被扯碎了,牛肉、豆腐干、花生米抓得满掌。酒瓶塞了打开了,没有杯子,大家轮流倒举瓶子朝口里灌。椅子只有四张,志摩和三个老乞丐坐了,另外四个乞丐盘腿坐在地板上。

酒和嚼碎的鸡、牛肉、豆腐干、花生米混合在一起到了肚子里就发生了奇妙的作用:身子暖和了,心膨胀了,话从舌尖上游溜溜地滚出来。

“这酒,不是镇上买的,是我从外国带回来的呢,尝尝看,滋味怎么样?”

“猩晴老天爷,这酒是外国带回来的,值多少钱一瓶……”一个叫花子惊呼道:“真是作孽呀。我们叫花子,有一口老黄酒、老土烧喝就是托少爷的福了;拿这么值钱的东西给我们当猫尿灌,少爷你发神经病了!”

“来,让我再来一口!不是徐少爷心肠好,派头大,我们这一生一世捞得到洋酒喝?”一个叫花子,把抢过瓶子,仰脖咕嘟咕嘟咽了几口,又用手抹抹嘴,“碰上徐少爷,真是我们这班苦命叫花子的造化!”

“少爷,你心好,一定多福多寿,子孙满堂,叫花子的话最灵验。”一个老叫花子说。

“比菩萨还灵!比菩萨还灵!徐少爷你吉星高照,将来有得发迹了!”

“好啦,不要讲奉承话啦!”志摩高兴地说,“老板财主是人,叫花子也是人。老板财主可以喝洋酒,叫花子有啥喝不得?我偏要拿两瓶来给你们过过瘾……”

“少爷你心肠好,跟我们称兄道弟,还坐在一起吃喝,”一个老叫花子颤声说道,“我活了六十三年,还是第一遭碰到……”

“什么心肠好不好?人都是一样的。你们有钱,也是少爷老爷;我没有钱,也是叫花子。”

“怎么会呢?”一个叫花子疑惑地瞅着志摩说,“我们是命里生好的穷光蛋,少爷是天生的贵人……”

“不说这个了!”志摩站起来,“今天跟大家聚聚,也是难得的

“少爷你还去不去外国?”

“暂时不去了。以后,很难说,也许还要去的……”

“戴帽子!戴帽子!大家来戴帽子!”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叫花子窜到后台去拿出一大擦帽子,自己头上戴着一顶尖翅乌纱帽。

“皇帝帽子给徐少爷戴,少爷做皇帝帝!”

将有流苏的皇冠戴在志摩的头上。

一字丞相帽、方翅乌纱帽、员外帽、将军帽、家丁帽、和尚帽、秀才帽……戴上了叫花子的头,舞台板上还滚着几顶。

“叫花子宰相拜见万岁爷爷!”他跪了下去。

“万岁爷爷了。”

“万岁爷爷。”

“众卿平身!寡人赐宴,普天同庆!”志摩打起京腔,还把棉袍袖子当水袖甩着。

“谢万岁爷爷!”叫花子齐声喊道。

七八个叫花子在舞台上乱跳乱舞。一个叫花子又从后台我来一根连响棍,边敲边唱。

志摩也引吭高唱一曲英国民歌。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寺中和尚被吵醒,悄声走到舞台上,看到这番群魔乱舞的景象,吓得浑身发抖,就像骤然来到了阿鼻地狱。

“喂,喝外国酒吗,小和尚?”一个叫花子拿着酒瓶踉踉跄跄地朝和尚奔去。

和尚吓得连连后退。他攀然看清坐在正中那个戴眼镜的“皇帝”原来是常来寺中与方丈喝茶吟诗的徐家大少爷,差点昏倒在舞台上。

(二)

在混饨、骚乱的梦境中,被一片耀眼的光芒惊醒.睁开眼,满屋子白得透亮。太阳穴处跳动着,头疼欲裂。披衣趿鞋,推开窗户,啊,外面白茫茫一片,下了一夜雪。雪花还在无声无息地往屋檐上、树枝上、石头上堆积,愈来愈厚;原有的生硬的轮廓失去了,一切都显得柔和、静穆。

头痛减轻了。心上似乎也被涂抹了洁白、柔美的雪,感觉到一阵愉悦的幽冷、清冽。

故乡的雪比伦敦的雾实在美丽得多。

他提起最后一瓶从国外资回的威士忌,出门找朋友去了。

脚下发出“滋滋”的声音,一步一个脚印,深深的。

昨晚似乎和什么人在一起喝酒胡闹来着?想不起来了。用心地想,头又痛了;管它,不去想它。

雪花在空中飘飞,落在他的头发上,粘在他的眉毛上,钻进他的衣领,躲入他的袖管,还有的,吻在他的嘴上,化成一滴清凉的露水。他舔了舔,甜津津的。

一丝凉意潜入他的心田,成了诗的旋律: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突然,一阵凄凄戚戚的呢喃语声撞破了志摩遐思的灵翅。他驻足四顾。

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兀坐着一个妇人。雪花把妇人和石块裹成浑然的一体,宛若一尊连座的石像。她穿着土布根袄裤,头发蓬乱、神情恍惚。石头旁边是一座新坟,坟头盖着几张油纸。发着暗浊的黄光,还没有完全被雪水濡湿。

路旁有几棵乌柏树,高高的,向灰蒙蒙的天空伸出枯枝秃干。

两只乌鸦站在枝头发愣似地瞧着无食可觅的茫茫白地。

志摩朝妇人走去。

妇人慢慢转过脸来。她的脸色是姜黄的,凹陷的眼窝里有两只失掉的凝滞的眼睛。她迷惆地瞅着志摩,脸上毫无表情。

志摩又站住了。

妇人重新转过头去,沉入自己的悲哀。“我的儿,我的儿啊,娘叫你,你为什么不响,不答应一声啊。”她的声调平板嘶哑,不颤抖,也没有眼泪。“小四儿啊,你再叫一声,哭一声啊。”

志摩走到她的身边,低下头,伫立着。“这……油纸,是你盖的?怕打湿坟头?”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对这位丧子的妇人说。

“是……你的儿子?”

妇人没有抬头,混浊的眼珠子稍微转动了一下。“……我的小四儿,本来好好的,活蹦鲜跳……突然喊头疼,在床上翻来滚去……唉,三天三夜!请了郎中先生吃了药也不中用,一直叫,叫得我撕心裂肝……叫着叫着就咽气了……临咽气时瞪着眼睛望着我……他舍不得去呀……唉,三岁的小囡就懂孝顺了,每夜到梦里来寻娘……我抱他,给他米糕吃……昨夜,他哭着说冷,我去买了几张油纸盖在坟头……”

志摩的眼角涌出了泪花。

妇人突然转过身来,伸出脖子,用两只枯瘦粗糙的手紧紧抓住志摩的衣角,“先生,你说,我问你,你说,盖这几张油纸够吗?小四儿就不冷了吗?”

志摩打了一个寒酸。

“小四儿说他冷?”

“是的!他哭着说,娘,我冷,我冷……”

志摩伸出手去捏住妇人冰凉的手,缓缓地、有定地说,“你替他盖上油纸,他就会暖和的,就像睡在你胸口一样暖和,他就安稳地睡了。你也可以放心回家了。”

“不,我要守着小四儿,”妇人乏力地摇摇头,“等他醒了,我要唱山歌讲故事给他听。他每天都要听的。”她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

“也好。那你就在这儿再坐一会吧。”志摩温和地说。

你就坐在这儿吧,让悲哀将你凝固成一座石像,作为人生的象征。

与朋友喝酒赏雪的雅兴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向回走去。

他想起昨晚与乞丐们在东寺戏台上喝酒的情景。对他们,可以尊重人格、施舍钱财;对这样一个遭途失子之痛的不幸妇人,又能给予什么样的安慰?一点发自衷心而又于事无补的怜悯与同情又算得了什么?又能宽解她的惨痛悲哀于几微?

面对着人生的众多苦难,他感到惶惑、无望。理想的色彩也因之而黯淡了。

志摩将手中的酒瓶用力地扔出去。酒瓶在空中画了个大弧圈,远远的跌落在雪地,瓶颈斜翘在雪层外面。

他走过祠堂。

由于与幼仪离婚的事,父子之间的隔阂始终未消。回家后不数日,志摩就独自搬来东山新盖成的乡贤祠内住下。

祠堂的大厅,供着历代忠臣、孝子、清客、书生、达官、显贵以及徐家先祖的神抵。大厅隔壁是节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盐卤的、吃生鸦片和火柴头的贞女烈妇,以及无数咬紧牙关的望门寡、抱牌位做亲的、教子成名的节妇孝妇。窗子外面是一条小河的尽头,上架一条藤萝满攀着磊块的石桥;桥对面一片大坟场,墓墟累累,常有野狐出没。入夜,招魂叫姓的就开始游曳了:前面一个男子手拿一束稻柴,嘴里喊着一个名字。“屋里来!“XXX屋里来!”声调悠长而又凄凉;后面跟着一个身穿红柿祆绿背心的老妇,撑着一把雨伞,低低地答应那个男子的叫唤……

志摩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住着,读书作文。

家麟已在屋子里等着。”少爷,你出去了。这是太太自己烧的冰糖甲鱼。”他慢慢地从竹盒里取出几只碗,又从布兜里掏出一封信,放在书桌上。

“老爷太太都好吗?我快有一礼拜没回家了。”志摩随手拆开信封。

“好的,都好。只是,老爷……”家麟窥视着志摩,欲说又休。

“老爷怎么啦?”志摩放下手中的信。

“老爷今天发了一大顿脾气,”家麟略顿了顿,“东寺和尚一大清早就来告状,说少爷昨天夜里叫了一帮叫花子在戏台上喝酒胡闹。老爷听了,将红木桌子相得震天价响。少爷,真有这事?”

“有这事。和尚说的是真的。”志摩又拿起信。

“唉,少爷,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不要动气。你做人有良心,你小时候我带着你上街,看见穷人总要给钱,宁可不买糖人儿。现在,你怜借穷苦人也是好的,可是,照我说,舍点钱财吃物就是了,却犯不着跟叫花子同起同坐,一起吃喝啊。这个……太失你的身份了。硖石小地方,你这样一来,明天男女老少有得嚼舌头了。老爷在地方上是头面角色,还要办事情应酬呢,你叫他把老脸往哪里放?”家麟用力吸吸鼻子,生着白须的嘴唇上边的皱纹更深了。

志摩张开口,想了想.又不作声了。他对家麟点点头说:“我知道,劳你操心了。”

“我去了,少爷。”家麟面有难色地望着志摩。

“路上有雪,你走好,当心滑跌。”

“嗯……太太还关照.少爷这几天就不要回去了。有信我会送来。”家麟提着食盒,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噢”

志摩望着他那佝偻的身子在飘扬的雪花里走上一条小径。

岁月、生活压弯了家麟的腰背。二十多年前,他挺直、健壮。

自己最喜欢骑坐在他宽厚的肩头,晃晃悠悠地穿过西山麓的市集场地,饶有兴味地看着周围:卖梨膏糖的,耍把戏的,套泥菩萨的,拉洋片的,算命的,唱小调的……

“快看,少爷,那个人在吞火呢!”

“把我抬高点,再高点呀!”

他和他,仆人和肩上的孩子,相互友好,相互了解。

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成了回忆。

只剩下背影。佝偻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他看着慢慢消失的背

影。也许,自己的背影也有一些孩子在看?永远是背影,两代人。

再也不能面对面地交谈、理解了。

他原先想对忠诚的老人叙说自己的观点:对穷人的同情绝不能仅止于施舍钱财。它既不能宽慰穷人的不幸,也不能填平穷富之间的沟壑;它只是廉价的怜悯。必须在人格上对他们平等相待,让他们重新找到走向生活的道路,用自己的双手消除不幸和贫穷,创造出幸福。另外,还需要用笔墨来描绘,来表现他们的痛苦境遇,引起社会的注意、震动。

这些话他没有说,当他看到家麟那一对混浊而木然的眼睛。

老人走了。他想起手里的信。

是清华文学社邀他去作演讲。

他拿着信,在屋子里踱着圈子。

他犹豫、迟疑。

北京城里有一个他想见又怕见的人儿——林徽音。

回国以来,暑去冬临,已有半年了。离开了康桥——他的灵性的源泉,离开了那孕育出多少不朽诗人的多雾岛国,来到充满乡音旧景的故里,志摩的心绪没有一天是宁静的。这倒不完全是由于父亲那顽固的怪罪而造成的,更多的是他的心灵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温馨栖息之所。尽管他战胜过自己一度摆脱爱恋的失望与痛苦,但是从曼殊斐尔的光照中返回尘间,人性的渴求与苦闷便又紧紧地赶来折磨他。他不能不恋念徽音——难道她不,正是上帝为他特造的最好伴侣?然而徽音的拒绝非一种装模作样的矫情,这个他清楚。命运总是作弄人,他得到过的不是他需求的,他需求的又不是他所能得到的。这种灰冷的前景使他一蹶不振。海涅义在云端中出现了,这次,德国大诗人涌吟的是上次吟诵的续句:

如今那幻影已消亡,

周围的夜色也凄怆。

如果他情感的汹涛能截然而止,那就不是从心灵深处迸射出来的真情了;如果徽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能改变,那就不是造物主的一件难得的杰作了;唯其如此,解脱也只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能够抚平他心上的创伤。他不止一次写信给她,将写成的每一首诗题赠给她——可是,却一直收不到她的片纸只字。

他应邀去北京,能不是借故为找她而去的?自尊心使他羞于跨出这一步。他知道只要一到北京,情感的骏马,会立刻驱使着他去寻找她的。他拴不住自己的双脚。

去,还是不去?

——要是她依然是那样的冷淡呢?即使他已不再重申自己的追求,只为了见一见面,而她连这份苦心也不能见容?

——倘若她温柔如旧呢?只要他的拜访不再包含那种意义,友谊的诚挚总能使他的心灵感受到喜悦?

一个圈子,两个圈子……第六个圈子。

他决然止步。

北上,重访古城。

(三)

北国的冬天是晴朗干燥的。站在半山向四周望去,常青的乔木仍以它们固有的苍翠点缀着不免荒凉的山景。有几丛寒梅似已绽蕾了,远远的,让人感到生命的活力蕴蓄流动在枯枝里面。山泉依然喧嚣,以永不敛歇的欢快昭示着春之将临;雀儿高噪着,给静景增添了无限的生趣和活力。一只柔白的女人的手摘下一片冬青叶,侧过身,递给身边的男子。

“坐一会吧。”男子擎着树叶指指由清泉汇聚成的方地。

“我知道你一定喜欢它的已经被人遗忘的名字:梦感泉。”她掖了掖绿色丝绒夹袍的下摆,在池边坐下,“上次爸爸和我陪任公老夫子来香山,他对我讲了这泉的历史。”

“提起任公,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拜望他老人家呢。”

谈话是拘谨的。双方都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来保持一种平静,一种淡漠。

她点点头。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你知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读书吗?”

“刚才在圆明园你已经对我讲过了。”

她低下了头。她穿着一件绎红统面的驼绒夹旗袍,仿佛把秋天那满山遍野的红叶上的浓彩都收聚凝炼于这一身了。她无声地坐着,让身边的男人去领会自己这句话的含义。

他在她旁边坐下了。他捧起她的手;她一颤,想抽回手,他握得紧紧的,她也就任它柔顺地留在他的掌中。

“徽音。”他定定地看着她,就像看一幅名画里的人物,非常熟悉,又极为陌生。平时理解的意义,忽然有了全新的解释。

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黑,那么柔软,像绸巾一样被在瘦削的双肩上;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深沉,时而似有忧郁的紫色,时而显示欢悦的金色,时而珐呈思索的蓝色;她的脸色还是古典式的苍白,稍带病态的红晕;她的小嘴还是那样弯曲着动人的线条,似乎随时会说出优美的语言;她的身新还是那么苗条,像是唐诗宋词中不胜秋风的柳枝。

她还是伦敦的那个聪明伶俐的少女,虽然衣裳上沾染着古城的尘沙;——不,她还是变了,在那不可捉摸的神情、气质、风韵里,有一种他未见过的成熟;她的生命经历了一段他尚未捉深透的升华;她正远远地离开着他,像一颗升起的新星,回到那深邃的天宇,显得遥远、神秘、不可知。

他感到一阵悲凉。问话也异常笨拙了:“你刚才没有回答我。

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伦敦,为什么不答复我的那么多信和诗?”

“你偏要我把心底里难以言喻的感受用贫乏的语言别别扭扭地表达一番吗?你难道不懂得沉默有着无限大的容量?”她抬起头,对着他说出一连串的反问;心里却冲涌着如下的语言:你又何尝知道,我为了尊重和维系你和幼仪的夫妻关系,强制着自己的感情;我是扯断了几根愁肠才离开伦敦,心里向你千遍万遍地默默道别的;我是怎样流着热泪读你的每一封信、每一首诗,然后放进一只精美的锦盒,作为生命中最美好最宝贵的部分珍藏起来;我又给你写过多少封充满了爱的、末发出的回信;我在心里是怎样日日夜夜呼唤着你的名字;你又何尝知道,我是怎样远远地注视着你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个起步,而我的冷漠之岩里面蕴藏着的是多么炽热的溶浆……

“你我……难道……就此永远分手了吗?”

她站起身,朝前面走去。“爱做梦的人,都喜欢圆明园。一块破石,几根残柱,任你用想象去重塑昔日的锦华;真要把它重新建造起来,就没有了想象,没有了怀念。努力去挽回无可挽回的东西,是旧式的缠绵和伤感,是堂·吉河德的勇敢和愚蠢。我们还是负着记忆,走自己的路去吧。”她手扶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站住了。

“志摩啊,志摩!不要给我们的故事添一个平庸的结局吧,这样就没有诗意了!”

“难道诗都是没有结尾的吗?”他呆头呆脑地问。

她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诗,对你来说,是气质,是天赋,是生命;对我,只是修养、才能和表现。诗给了我们氢气球的性格,追求自由、不断飞升、向往蓝天;你,喜欢永远这样轻飏直上,我却感到高处不胜寒了。我需要在脚上坠一块重实的铅,将我拉回大地。”

“什么是你的铅?”

她望着那深翠的叶子,半晌才轻轻说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读书。”

“第三遍了!”志摩大声喊道。

“他就是我的铅。”徽音肯定地一字一字地说,“他是学建筑的。

一根木、一块石,从平地上建起高楼广厦、亭台楼阁。他也有他的梦,他的诗;但是。这梦,这诗,都是有根的,深深埋植在泥土里。”

她的语调虽是平静的,志摩却感觉到这里有情感在起伏。

志摩的心里浮起一种嫉妒、失望混合的痛苦。他不相信这就是自己面临的现实。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如果真是这样,人生就太惨酷了,太残忍了。他抱着满腔的希望和喜悦的激动来到圆明园,他希望应邀而来的徽音仍是他记忆里的徽音,还是那个客智、机灵、善解人意、乐于跟自己携手在思想与感情的绿草地上驱驶、在持和艺术的圣殿里徜徉的小女孩;然而,一切都错了。他的希冀,他的估测,他的判断,他为美好的未来描画的蓝图,统统都错了。五光十色的绮丽皂泡,一触及现实的夜指就破灭得无影无踪。

他失神地伫立在寒风中。

他惘然地凝视着安详地站着的徽音。

她那内心充实的模样,使他的理智突然从心底升起,在他耳边轻轻说:徽音所作的分析和选择是正确的。

一种赞同的平静渐渐挤走了心头的痛苦,于是他感到这似乎已经不是决定了自己命运的遭遇,而是一部什么小说里的人物的经历了。这正是智慧和理性的奇妙作用,它会在某种关键的时刻以意思不到的方式把人领出情感的迷津,把明晰而正确的抉择展示在他的面前,使他免于沉溺在泥淖而不能自拔。

他看看四周,冬青叶子凝重而浑厚,心里松快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挽起徽音的手臂,说:

“我该去见见任公了。”

徽音紧紧地挽着志摩的臂膀。她为他们的心灵在另一种意义上靠得更近而感到欣慰,心里对他充满了远非往日可比的敬意。

(四)

清华文学社是学生组织的团体。志摩在硖石收到的邀请演讲的信件,是梁实秋托梁思成转寄的。

清华学校高等科的小礼堂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足有好几百之多,大多是慕名而来的学生。志摩穿着一件绸夹袍,加上一件小背心,上缀数颗闪闪发光的纽扣,足蹬一双黑缎皂鞋,飘然而至。

登台之后,他从怀里取出一卷用打字机打好的稿纸,接着坐了下来。他扶了扶近视镜架,解释说:“我的讲题是《艺术与人生》——

ArtandLife——,我将按牛津的方式,宣读我的讲稿。”

志摩受英国传统教育方式的影响太深,他满以为这种“牛津式”的演讲会博得大家的惊讶、钦佩和欢迎;却不料听众并没有准备呀英语演讲,更不习惯于聆听照章宣读式的讲演,他们希望的是轻松有趣连珠妙语,所以,志摩讲了不久,后排座位上的听众便陆续离去了。

这次演讲是失败的。

第二天,志摩就倚在南归的火车窗口,看着无边无际的荒凉。

原野,向着家乡进发了。

几间茅舍、枯黄的屋顶,弯弯曲曲的小河,古老的木桥、松林。

丛竹、红叶,风掣电驰般地向后退去。一条瘦骨高隆的老牛拖着体犁,在原野上翻出一道褐色的深痕。从汉朝起就这样耕耘了吧。

漫长的岁月飞逝而去了,一代代人辛勤一世,无声地倒下,长眠在泥土里。然而,天地、山川、原野,什么都没有变。历史也在这种求生方式里凝固了。

他的心绪,已经渐趋平静。他知道,在伦敦开始的梦,现在是

真正结束了。大海固然常常有汹涛滔天,但大海却是深厚的,庄重的,雄伟的;波浪翻滚只是它瞬息万变的表情而已,它自有其岿然不动的内蕴。最终的谜底一旦解开,求索的迷相便烟稍云散。志摩未必甘心以宿命现自慰,但他看得出趋势之必然,他无意去作徒然的拼斗。他对徽音的爱中一开始便包含着莫大的尊重,这种尊重化做强有力的理智,以无可违逆的说服力遏止了爱中的非理性成份。何况他还带着一个默契而去。这默契是一种担保:徽音与他之间的心灵、精神上的契合已经完成,它不会中断和受损;排除了婚姻的动机,这种契合和沟通将更无障碍地扩展。那么,他还冀求什么?他还缺憾什么?

繁忙的活动和勤奋的工作充实了他的生活。不管怎样,他不会抛开诗、文学,不会抛开交际、友谊,不会抛开从自己的实感出发的社会正义感。

噩耗突然从劳丹勃罗传来:年仅三十四岁的、志摩素深景仰和神往的英国女作家曼殊斐尔遽尔辞世。半年前还曾亲切一见的旷世才女,倏忽间香销玉陨,志摩悲不自胜。他怎不感叹人生的多舛和短促,怎不哀伤红颜的命薄!凄怆的情怀化做诗句,他挥泪写下了《哀曼殊斐尔》又到文友会作了《我对威尔斯·嘉本特和曼殊斐尔的印象》的演讲。未见北京大学学溯又起,校长蔡子民(元培)因罗文斡案对教育总长彭允彝不满而宣布辞职,北大学生涌到众议院请愿,北京学生联合宣言驱逐彭氏,要求惩办议长吴景流。志摩情绪激愤,在《努力周刊》发表《即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一文,痛斥军阀政府:“……随便彭允彝、京津各报如何淆惑,如何谣传,如何去牵涉政党,总不能淹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这点子小小时火星不灭,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心上的负担;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拉开地狱之门的精神!”

他的诗作从笔端奔涌而出:《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希望一的埋葬》、《情死》、《听瓦格纳乐剧》、《康桥,再会罢》、《夏日田间即景》、《青年杂咏》、《月下待杜鹃不来》、《小花篮送卫礼贤先生》、《幻想》……暑期中,他去天津南开大学讲授两星期的《英国近代文学和未来派的诗》,又去天津绿波社讲演,八月去北戴河避暑,又去游角山栖贤寺,登长城……他创作,他翻译,他会友,他演讲,他游览;爱之希望,情之幻灭,时局形势。民间疾苦,友情温暖,山川美景,天地神秀,在他心里交融渗化,形成了他的倾向、爱憎和无穷无尽的感触……

祖母病危的电报来了。志摩立刻从北戴河搭车回家。

八十四岁的老人,六十年来一直是他们全家精神上、生活上的支柱。勉以她的慈爱和恩泽,前庇着全家老幼,维持着特有的伦常与秩序,如今,在病榻上缠绵了十一天,终于瞑目长逝了。

志摩初次遭逢亲人的大故,是不满六岁时祖父的去世;那时蒙昧未开,谈不上什么惨痛的体验。而这次与至亲至爱的祖母的永诀,却是与其说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毋宁说使他的心灵发生了一种奇妙的、重要的变化。他开始自问:我们对于人生最基本的事实,最单纯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亲近的人情的经验,究竟把握了多少,究竟有多少深微的了解?眼看着有病的祖母打滚痛恸,一家长幼的涕泪涝沱,耳中充满了狂沸似的呼呛号叫,志摩非但没有共鸣的反应,没有流泪,却反而达到了一个超感情的、静定的、幽妙的意境。在想象中,他似乎看见祖母脱离了躯壳与人间,穿着雪白的长袍,冉冉的升天而去,他只想默默地跪在尘埃,赞美她一生的功德,赞美她安宁的圆寂……

未曾经历过精神或心灵的重大变故的人们,在某种意义上说,只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也许偶尔猜想到墙内的几分动静,但总是浮浅的,不切实际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这次祖母的大放,给了志摩不少静下心来深自反省的机会。他不敢自认为因此感悟了人生的真谛,或是得到了什么智慧;但他确切地感到自此与实际的

生活更深了一层接触与贴近,愈益激发了他对于人生种种好奇的探讨,愈益使他谅讶这谜一般的大奥秘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现象,不但生命与呼吸是神奇的现象,就连人的日常生活、习惯乃至迷信,也好像放射着异样的光彩,不容人们简单地擅用一两个形容词来概括……

志摩难抑心中强烈而鲜明的感想,他急于把积愫向一个最能同情的好友倾吐。他给陈西滢写了一封信。但是,那封信最终没有写完和寄出。

(五)

志摩不是一个沉湎在俗世的哀乐繁缛中不能自拔的人。除了爱情之外,他渴求友谊,寻找共鸣。他与回国后才结识的好友胡适一起畅游西湖,与陈衡哲、朱经农、汪精卫、胡适、马君武、陶行知等兴致勃勃地去海宁现潮,后来又去上海。在这期间,他与瞿秋白、杨仲甫、常云湄、张东苏、徐振飞、陆志韦、郑振择等常来常往,过从密切。——一群青年文人,学识丰富,各具文采,胸怀大志,又自有建树,能不一见如故吗?

一天,志摩去沧州别墅胡适那里闲谈。胡适拿出他的《烟霞杂诗》,志摩读了一遍,问:“就这些?还有藏着没拿出来的吗?”

胡适赧然一笑,说:“有……是还有几首……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正说话间,瞿秋白来了。苍白、消瘦,厚厚的近视眼镜片后面的双眼,似乎凹陷得更深了,两个肩膀耸得高高的,一件旧薄呢西装像挂在衣架子上。他坐下后,随手翻看桌上的《烟霞杂诗》。茶送上来了,秋白把杯子端在手里,一阵剧烈的咳嗽使杯中的水都洒泼出来了。“听说……”他掏出手帕擦去裤管上的茶水,“你们的《努力周刊》要停版了?”

“嗯……”胡适点点头,“我们想改组一下,大体上把它办成像《新青年》的样子。”

“也好,也好。这个刊物,在学生中间影响是不小的,你们一定要坚持办下去……”又咳嗽了。

“秋白,你,身体似乎不大好?去看过医生了吗?我认识一位医生,德国人,很有学问的……”志摩关心地问道。

秋白一边咳嗽一边点头,脸都涨红了。“看……过了。看过了。医生说,肺病是毫无疑问的……”

“啊,肺病?”志摩从椅子上直跳起来,“那,你不能再这样拚命译书写文章了!这样下去会送命的!肺病,一定要静歇、补养,才能慢慢好起来。秋白,这样,”志摩走到他的面前,“过一阵,你随我到硖石去吧,到我家或东山庙里去住一阵,那里空气好,对肺病最有益了……”

“不,谢谢你,志摩,”秋白摇摇头,“我不能不工作呀。我……

你也知道的。”

“暂时的生活,我来负担好啦。”

“秋白,志摩的提议,值得接受,”胡适也说,“有这么多朋友,你暂时养病期间的生活,完全不必担心。你要从长计议呀。”

“不,不,谢谢你们的好意……”秋白说,“我目前还不能离开上海,以后视情况再说吧。我们这些穷文人,一天不写字,一天就没有饭吃;不像你们是阔少爷出身,十年八年不做事也不要紧的。”

“唉!”志摩朝胡适看了一眼,说不出话来了。

“沫若目前的情况也很困苦。”秋白又说。

“是吗?”志摩听到提起沫若,马上叫道,“他住在哪里?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如何?”

志摩跟沫若,是他回国后由中学同班同学郁达夫介绍认识的。

以志摩的文艺观点和气质习性而言,他自然而然地与高举“为艺术而艺术”大旗的郭沫若、成仿吾等人惺惺相借。他在清华学校所作

的《艺术与人生》的讲词被《创造季刊》接受刊出,就表明他与创造社诸人关系之亲密。其中,他对郭沫若尤为推崇。他曾给成仿吾写信说:“……贵社诸贤向往已久,在海外每读新著浅陋,及见沫若诗,始棕华族潜灵,斐然竟露。今识君等,益喜同志有人,敢不竭驽薄相随,共辟新土……”

但是,不久,便起风波了。

志摩是个率直的人,他缺乏世故的复杂头脑。他写了一篇《杂记》,投寄给胡适主编的《努力周报》,文中随意地谈到郭沫若诗句中“泪浪滔滔”一词之欠妥;成仿吾闻讯大怒,在《创造季刊》上将志摩以前给他的那封信及自己批驳志摩的一信全文刊出,斥责志摩表面上虚与周旋,暗中向他们射冷箭,指谪志摩“污辱沫若的人格”;“人之虚伪,一至于此!”志摩对此,既难过,又气愤,写了一封答成仿吾的公开信发表在《晨报副刊》,坦诚地表示自己毫无寻衅的用意,反复解释对“泪浪滔滔”的批评完全是艺术上的见解,真诚地希望“此后彼此严自审验,有过共认共谅,有功共标共赏,消除成见的暴戾与专慢;在真文艺精神的温热里互感彼此心灵之密切。

所以,一听说沫若的处境不佳,志摩便坐不住了。

“我……上次随达夫去过一回的。但是,糊里糊涂跟在后面走,什么地方记不得了。”胡适说。

“他住在民厚里一百二十一号。今天我去不成了,还有一点事,你们去吧,他反正是在家里的。”秋白说。

秋白告辞离去,志摩跟在后面喊:“秋白!自己身体千万当心啊!”

志摩与胡适出门约了朱经农一起步行到了民厚里。

那是一条狭小的里弄,房屋交杂间混,门牌号码也零落不全,三人兜了几圈,问了两个人,才摸到一百二十一号的门前。

志摩伸手敲门,过了好一会,门开了。郭沫若赤脚穿一双拖鞋,手抱一个襁褓小儿,旧学生装衣襟敞着,头发乱蓬蓬的。看到三位来客,他先是一怔,但随即朗然而笑。“喔,贵客到!请进吧。唉,家里寒酸得不成体统,三位不要见笑了……”

“哪里的话!”志摩笑着说,“怀里抱的是公子还是小姐?”

室内果然乱作一团。小小的一间,大概卧室和客室均在其中了。一张大床占去了三分之一地盘,被子没有叠齐,洗净晾干的和未洗过的脏衣服散乱地扔满一床;一根绳子斜张子半空,晾满了尿布。一架竹书架旁边是一张小小的粗木写字台,台上书本、纸张、茶杯、烟缸、药瓶、奶罐、玩具,狼藉不堪。房间当中有一只竹摇篮,摇篮周围有几把各式各样的椅子,有的已经坏了。

屋内已坐着几个客人。志摩等进门,已经没有插足的地方了。

见有新客进门,先到的客人站了起来。“你们坐吧,我们告辞了。”

“坐下一起谈谈吧。”胡适说。

“不啦,不啦,我们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一位抱着孩子的长脸男子向大家点点头,就出去了。

这位,好面熟呀,他……”志摩指着那人的背影说。

“他就是寿昌呀。”胡适笑着说,“你不认识?”

“噢,田汉!”志摩手拍后脑懊丧地喊道,“真是失之交臂了。我见过他一面,只记住他那一张狭长脸……”

“你的险又何尝不狭长?”胡适打趣地说。

“那……他比我狭长得多了!”

沫若招呼大家坐下,又拖着小儿去找茶杯。志摩挡住他,“别倒茶。刚才已在适之那里灌胀了。秋白来坐了一会,说起你的情况,我们就来看看你,你也坐下。”

几个小男孩在屋子中间事来窜去,大声叫着,笑逐着,嘴里嚷的是日本话。一会儿,一个孩子跌倒了,放声大哭起来。沫若只得把手里的孩子放在摇篮里,走去搀扶他。“好,好,不哭啦,勇敢一

点!瞧,再哭,这几个伯伯要骂啦。”他随手从摇篮边上拉了一块皱巴巴的布片替孩子擦去眼泪鼻涕。这个孩子刚站好,摇篮里的娃儿又哭了。沫若又转身把他抱起来。

“夫人呢?”胡适问。

“她在厨下忙呢。一家几口,买菜、烧饭、洗涮都靠她……”

沫若摇摇头苦笑着说。

志摩听到厨房里“劈劈啪啪”的木辰声,料想一定就是沫若的日本夫人了。

“唉,沫若,你的生活环境太不如意了。在这样的环境里,要维持几个刊物,真难为了你。”

“有什么办法?”沫若耸耸肩膀,“这就叫做‘贫贱夫妻百事哀’呀。”

“孩子又都这么小……”志摩也说。

“我是一天到晚穷于应付。”沫若说,“我这个人,快要被生活活埋掉了!”

“以后……会好起来的。”志摩感到很郁闷,只好安慰他。

一个孩子向前一冲,额头撞在书桌上,又哭了。沫若一手扶着小儿,起身想去扶他,志摩连忙抢先把孩子抱起来,“哦!好汉不哭,哭的不是好汉!”又伸直双臂,把孩子举向空中,“来,让我们到天上去!到天上去喽!”孩子破涕为笑了。

朱经农望望胡适,没有作声。显然他感到颇为尴尬。

几个孩子又大声嘻笑了,他们从地上翻到床上,扭成一团。

楼上下来一个人,走到门口看了看。

沫若朝他一点头:“仿吾,进来谈谈吧。适之、志摩和经农来了。

三人都站起来,胡适道:“仿吾兄近来可好?”

仿吾迟疑了一下,向大家点了点头,走进来在床边上坐下,绷着脸,身子挺得直直的。

“刚才,我把你的一首新作给志摩看了。”胡适对沫若说。

一个男孩走来爬上沫若的膝盖,一把抓下他的眼镜,沫若忙说:“怎么抓我的眼镜?去,到那边去玩,不许捣乱!”又转过,头去说:“志摩兄有什么见教?”

“这个……”志摩沉吟着,向仿吾瞟了一眼,“我实话实说。我感到,陈义、体格、词采俱不见佳……不如《女神》远甚了。这也难怪。在小把戏的包围袭击之下,诗之灵感恐怕早就给吓跑了。”

沫若哈哈大笑。“说得对,说得对。看来,须得一个好的书斋,我才能写出好诗来了!”

在这样的气氛中,客人们坐不住了,沫若也没有挽留。三人走在路上,心情都很沉重。他们感慨着秋白、沫若在如此艰困的境况下苦苦奋斗,真是不易。

第二天,沫若带着他的大儿子去回访志摩。志摩拿出水果、花生等招待小客人,并和他玩了一会。这一次,气氛就自然了,谈话也很顾畅。

“……我想写一封信给西滢。他评了我译的《茵梦湖》,我向他谈点我的看法。”沫若说。

“好极!西滢是很热心的,他一定会回你一封长长的信。”志摩高兴地说。

“谈起西滢,我想起上次有一位友人说,他疑心‘西滢’就是徐志摩的化名…”“真的吗?”志摩抚掌大笑,“何以见得?”

“他说,凡见署名‘西滢’的文字,笔调跟徐志摩的文字像极了。”

“这倒有趣,难道我们留英学生的腔调真有共同之处,跟别人有别吗?”志摩剥了一个桔子给孩子,又递了一个给沫若,“不过,西滢是西滢,志摩是志摩。我敢说西滢决写不出《我所知道的康桥》,我也决没有本事写他的那种《闲话》。”

“那当然。别人的感觉,只是一种表面的印象罢了。”沫若说着

从怀里取出一本书递给志摩,“志摩兄,赠你一本我选译的《诗经》,题目取自《卷耳篇》,就叫做《卷耳集》。请你指教了。”

“别客气!我是一个浮浅夹杂的人,我自知旧学底子是远远不能望见你的项背的。而且,我也无法像你那样下苦功下力气去研究《诗经》。”

这番赞语,使沫若兴奋了,他点点头说:“关于《诗经》,我倒是下了点功夫的。我讨厌朱熹的注释。他的眼光太偏狭了。

我对其中每一篇每一句都反复玩味,有自己的见解。不怕你老兄笑话,即使孔子复生,他看了这本《卷耳集》,也定会说:‘启予者沫若也!’哈哈!我把这句话写进序言里去了,你不感到太狂妄吗?”

“我们这班人,如若没有了这点‘狂妄’,这点自信,能创建成中国的新文学来吗?”

沫若大笑点头:“我是一向以狂生、叛逆自居的……”

“沫若,你的环境太差了。这样下去,女神转眼就会变成老丑婆的,你无论如何得想法子……”

“是的,你说得不错。上海的生活我厌恶透了。满城铜臭兮居室陋,女神女神兮离我去!我想明年到四川红十字医院去做事。

我是学医的。”

“这,也好。古人云: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我倒没有这个宏愿,只是聊以糊口罢了。文学我是不放弃的。”

“这当然!中国的新诗,你是开山老祖之一。论气魄,你是第一。适之的《尝试集》虽然早;可惜旧诗味道还太浓……”

“对《尝试集》你也这么看?我早就感觉到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我当面也对他这么说的,弄得他现在不敢拿诗给我看了,只怕我又要讲他‘新瓶子装老陈酒’!”

友谊给志摩以温暖,志摩也把真诚给予朋友。他喜欢与朋友长谈,谈诗,谈人生,谈友情,谈爱,谈天谈地,谈书中的美丽故事,谈人间的不平……大家看到一个匆匆忙忙、亢奋勇进的志摩。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里还是空落落的一片。

前妻张幼仪自德国的来信,又加重了他的这种空落落一片的感觉。她说,她在德国学幼儿教育学,归国后,打算办幼稚院,先从狭石人手……她在信中问起志摩的起居生活情况。志摩提笔给她回信,告诉她,自己仍是孓然一身,虽然忙碌,却很孤寂;又说,跟她的大哥君励常在一起游乐,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是呀,他寂寞,他忧郁。他独自乘船去西湖,月下凝视孤残的雷峰塔凄凉而神秘地在南屏晚钟声里将影子落在静溢的波心……

他去常州天宁寺听僧徒礼赞,蹑手蹑脚走进大殿。钟声、磐声、鼓声、木鱼声、佛号声汇成宁静的和谐。浓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氲,上腾到三世佛的眉宇前。一种庄严、肃静、静定的境界。他感到自己化作磐声,化作青烟,在佛殿里缭绕、升华、散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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