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十一点左右,长村平太郎总是照例乘着半旧的皇冠牌汽车,到银座的总店和涩谷、新宿的两个分店去转一圈,以便把当天各店挣的钱收回来。他随身带着一直使用的大帆布袋,装入现金后拿回家去。

总店和支店分别出命名为经理的领班人掌管。他们都是原来店窄本小惨淡经营时期的伙计,彼此很知心。平太郎在清点过发票和收入后,将现金装入帆布袋内。那时,铺子已经关门,女店员正忙着打扫排列着弹球机的地段的卫生。铺子设在大楼的—层,十分宽敞,很像一个工厂。平太郎有时还从收入的现金中留出购买奖品的钱,交给各店的经理。

平太郎结束了总店的清理后,再去新宿,最后去涩谷。涩谷的铺予在离高架桥不远的窄街中。

这是他最后一个目的地。一般店员早已走了,只有经理和账房的女店员在等待平太郎的到来。他的工作依然是清点现金装入袋内,但此时此刻,袋子已被装得非常满,几乎袋口都结不上了。平太郎把钱拿回家去,放入保险柜,第二天再叫银行办事员来取。

正当平太郎点完现金即将离店时,两个男人从铺子后门闪了进来。

正门早就关了。进来的两个男人是这一带颇有势力的“北村帮”的成员,也是平太郎出钱雇用的私人保镖。

“社长!”

一个个子高高,适于扮演旧戏中美男子角色的、三十出头的男人,两手插在裤兜里,口衔香烟,嘿嘿地笑着。

“能借给哥儿们一点花花吗?”

平太郎把帆布袋推到女账房面前,从怀里取出钱夹。

“要多少?”

“三万圆就够了。”

这人本姓井上,可大家都习惯地称他“银”。因为有几分俊秀,来往的女人也多。曾有过两次伤人前科。

“不是不久前刚刚给过过吗?”

平大郎也不甘示弱地把衔着的香烟叼到嘴角边。

“什么?早光了!”

“又赌啦?那可不行,钱再多也填不满。”

“一时两手空空,现在不干了。今晚的钱另有用场。和他……”

说着看了一眼带来的人。来人比“银”年轻,胖墩墩的身躯,矮矮的个头。

“我们想喝一杯。好久没沾了。”

“不见得吧!喂,可别乱花哦!”

平太郎从钱夹里抽出三张面值一万元的票子,面有难色地递过去。

“实在对不起!”

两人同时点点头,从后门走了出去。

平太郎咋舌称险,紧紧抓过刚才交给女账房的帆布袋。这东西,唯有这东西,他从未让人拿过。

“前田!”

他喊了一声经理的名字。”

“陪我到汽车前!”

这是对刚才出去的那两个男人可能会做出不轨行动的防范措施。平太郎虽然给了他们零花钱,可仍放心不下。

平太郎坐到车上,在前田和女账房的目送下坐上汽车回家。司机是两年前雇来的,沉默寡言,深得平太郎欢心。

此刻,平太郎正惦念着银座的总店里有三十台器械必须更换。

弹球店固然赚钱多,可开销也大。最近人手不足,他不得不提高了店员的工资。而且,弹球机的结构,款式不断翻新,花在这方面的开支就占相当的比重。明天名古屋的厂家要来,他打算换掉那三十台旧的。代之以崭新的器械,仅这一项又要花去不少。

在汽车里,平太郎摆脱业务上的烦恼。又想起文子的事来。

今天早晨热海分别后,她现在已经回家了吧!她曾说今天下午去出席一个集会,当时虽然信以为真了,可后来又觉得忐忑不安。最近她的情况十分可疑。她的话语时常前后矛盾。

这种情况也是自市泽庸亮这个男人出现在文子面前后才产生的。从那以后,文子总是坐立不安。市泽与自己大不相同,他既是财阀,又是名士,身分大不一样。

想到这里,平太郎感到着实痛苦难忍。文子生于有相当地位的家庭,因此他想,她更倾心于比自己高贵的市泽庸亮是理所当然的。

唯一使平太郎宽慰的是,市泽庸亮和自己相比年龄上差距很大。市泽已六十二岁,比自己大十六岁。而比文子就大近四十岁了。

市泽庸亮找上像文子这样的女人,也不无道理。平太郎在某种书上读过,像那样有地位的人,大都玩弄艺妓或高级酒吧的女招待,文子具备艺妓般的姿色。她就是以平时的打扮走在赤坂或新桥—带,谁也会满有把握也把她当作笫一流的艺妓。

平太郎自信把她推向这等地位的就是自己。他搬到文子隔壁时,才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她是个地道的小姑娘,衣着寒酸,未施脂粉。让她出落得这样娇美,靠的全是自己的金钱。

文子知今正是出水芙蓉,偏偏这时冒出一个要抢走她的家伙,是可忍孰不可忍!

平太郎回到位于田园调布的家中。司机给他打开院门。平太郎进入屋内,但到处漆黑一片。老婆可能早已进入梦乡,没有在门口迎接他。老婆早睡是心里窝火的表现。由于昨夜伴着文子投宿热海,他不免作贼心虚。估计到老婆会满腹狐疑,他早已准备了遁词。

他不言不语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进入尽里边的房间,打开电灯。房间里保持着昨天早晨离开时的样子,没有打扫过。老婆的愠怒,显而易见。

他打开保险柜,将装着当天收入的袋子放到柜子深处。然后小心翼翼地上了锁。

他从保险柜前站起,点燃一支烟。全家一片寂静,平太郎虽已返家,但屋里仍像没有人一样。

突然他打开窗子瞥了邻居一眼。

两家之间,沿墙种植的松树向前伸延。从黑黝黝的松叶间,他看到文子的房间没有灯光。开始他想,可能文子已经返回家中,正在熟睡吧!可又想,不,不对。总觉得她根本没有回来。看看手表,十二点都过了。深夜未归,她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平太郎的脑海中再次掠过文子和六十二岁的庸亮在一起的场面。

平太郎站在郁郁葱葱的松树下面。洋灰墙的对面就是文子的家,门户紧闭着,没有一丝灯光。一只黑猫沿墙跑过。

黑暗中,平太郎借着微光看了看手表,知道已是深夜十二点二十分。文子如此晚归,过去是没有的。文子和市泽庸亮调情逗乐的淫姿浪态,映现在眼前。

总不至于外宿不归吧?不久会回来的。从时间上讲,总觉得要不了多久。

平太郎顺着围墙,走到前边的大道上。

松树一直伸延到前面的大道旁,时有汽车飞驰而过。但平太郎伫立了十二、三分钟,却没有一辆在附近停靠。每过来一辆车,平太郎就仔细地观看。

出租车上有的只坐一个男人,有的是男女同乘。由于路灯能在瞬息之间照在汽车的后窗上,因此,得以分辨车中的人影。有的车上男女二人正抱肩偎依,耳鬓厮摩。

平太郎轻手轻脚地翻过隔墙,顺着低矮的石墙,摸到路上,他的行迹活象一个小偷。

他站在电线杆的阴影里。正好路灯的灯罩在这里投下阴影,很适于藏身。

他转移到这里是有原因的,假如文子在男人陪伴下乘车归来,自己的身影就有暴露在汽车尾灯亮光下的可能。文子一定留心自己住处周围的动静,一旦发现平太郎站在那里,说不定就继续躲在车里扬长而去了。平太郎深信文子将在男人护送下回来,由于时间已晚,这一可能性很大。

平太郎决心从这个黑暗的角落目睹这一“现场”。是什么样的男人送文子回来呢?

文子下车后,男人可能在车中招手致意,或者临别之际两人再叙谈—阵。根据这时的情形,可以大体推测出他们的关系。

更有甚者,由于这条路行人稀少,男人也可能特意下车和文子握手告别。不,仅仅握手倒也没有什么,糟糕的是他们还可能拥抱接吻。平太郎的脑中浮想联翩。

如果目睹了现场,这次可绝不善罢甘休。那个女人事后总是千方百计地狡辩。回想起来,好像不止一次地让她蒙骗过关了。每当她用漂亮的脸庞和强硬的言词软磨硬泡时,自己纵然觉得有问题,但最后还是相信了她的话。此外,他也不愿把文子想得太坏。

归根结蒂,是自己证据不足。就拿她和市洋庸亮的事来说吧,文子一会儿说是纯洁高尚的关系,一会儿称他是精神上的支柱等等,可自己很早以来就觉得可疑。

今夜是个绝好的机会。现在,送文子回来的只有市泽庸亮一人。

对方是个不知羞耻的老头子,说不定也会在车上拉过文子狂吻乱亲。像他那样的人物,压根儿不把司机放在眼里。

如果目击了这一现场,自己就冲上前去猛然将文子打翻在地。市泽庸亮准保惊恐万状仓惶逃窜。自己将毫不含糊地表明:文子身边有我这个男人!

文子事后肯定会激烈反击。那也难怪,她将失去唯一依靠的资助人市泽庸亮。

然而,这样倒好。她何必要那样出人头地呢!还是放弃那样的野心更好些。假若文子从此断念,她将为我一人所有。我有这样要求的权利。

在她身上我倾注了相当数量的金钱:展览会会场的费用以及用于必要去处的开销、和服、带子,还有,包括正在这所门户紧闭的房屋里安然入睡的她的双亲在内的生活费等等。

平太郎已目送过几辆汽车。

他焦躁不安起来,看了看表,已将近一点,突然,一阵不安袭上心头。

他想到了两种可能:或者她就这样外宿不归,或者她已回到家中,进入梦乡了。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倒也不必担忧。

平太郎站到了邻居家掩闭着的大门前。用手一推,门吱地一声开了。她到底没有回来。一股愠火顿时烧遍全身。

他立即进入大门,来不及思前顾后,就用手指按了门铃。

过了片刻,入门处的电灯亮了。她母亲那矮小的身影映到玻璃门上。响起启开插销的声音。

“是文子吗?”

随着这沙哑的声音,格子门打开了。母亲看见平太郎站在外边,一时呆若木鸡。

“晚上好!”

平太郎故意将双手插入衣兜。直挺挺地站立着。

“请进!我还以为是谁呢!”

文子母亲着实吓了一跳,但马上恢复镇静,笑脸相迎。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负担全家生活费的人。

“文子已经回来啦?”

平太郎纹丝不动地站着问道。

“不,还没有回来。”

母亲也觉察到平太郎的神情非同往常,对姑娘不在感到不安。

“哦,请吧!我想一会儿会回来的,请到里面喝杯茶吧!”

要是平日,平太郎会说“不啦,已经太晚了”、“那么,明天再来吧”之类的话,可是今晚却不能这样做。平太郎不客气地跨过了门槛。

房子倒也宽敞,但已年久失修。平太邮正出资帮她们修缮破旧不堪的地方。

“我这就去把老头子喊起来。”

母亲先把平太郎让到起居间,然后慌慌张张地走到纸门外去。平太郎的不悦使她惴惴不安。

房间有八张铺席的面积,但空旷冷清。壁龛里挂着文子画的画。壁龛前面的挂刀处,挂着两把日本刀。当然,陈没不只这些。墙上还挂着这房子的主人、文子的父亲服役时佩戴勋章的肖像。

原陆军中将如今竟过着近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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