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两个箭步就冲到莱姆床边,一把从莱姆的手指下夺出电子控制器,远远地扔到房间的另一边。

莱姆大声呼救,但泰勒说:“那个警察也死了。”他朝门口点点头,指的是楼下的那名警卫。鲍林还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扭动,像一只脊椎被折断的猛兽,鲜血不断从他的胸口喷向地面和墙壁上。泰勒在一旁出神地观看着。

“吉姆!”莱姆凄声呼喊,“不要,噢,不……”

鲍林双手捂住胸前的伤口,房间里充满了他垂死前喉咙里发出的汩汩声,以及双脚拼命蹬踏地板的声音。终于,在最后一次急剧的抽搐之后,他倒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沾染鲜血的眼睛茫然无神地凝视着天花板。

泰勒转过身,绕着莱姆的病床缓缓走动,眼睛始终盯在林肯·莱姆的身上。他走得很慢,手里拿着刀子。他的呼吸声很沉重。

“你到底是谁?”莱姆气喘吁吁地问。

泰勒没有回答,只是上前一步,伸手握住莱姆的胳膊,捏了几下他的骨头,力气也许很重,也许很轻,莱姆感觉不到。他又用手分开莱姆的左手无名指,把它抬高,将尚在滴血的刀尖,插入指甲缝中。

莱姆微微感到有些痛,心里有种恶心不安的感觉。接着,痛感突然加重,他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这时,泰勒注意到一件东西,整个人愣住了。他喘着粗气探过身去,盯着架在翻页机上的那本《老纽约的犯罪》。

“怎么……你还是发现了……噢,警察部门真应该以有你这样的人物而感到骄傲,林肯·莱姆。我以为你还得花上几天才能找到我的房子,我想到时候玛吉早已被野狗分食干净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莱姆问。

泰勒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地打量着莱姆,压低声音,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你过去没有好好地利用你的才能,你知道吗?在过去。你很怀念过去,对吧?过去的时光。”

过去的时光……他是什么意思?

他摇了摇有些谢顶的脑袋——他的头发是灰色而不是棕色的,把目光投向一本莱姆写的刑事鉴定教科书,眼神里流露出赞赏的表情。慢慢地,莱姆开始有点明白了。

“你读了我的书,”莱姆说,“你钻研过它。在图书馆,对不对?在离你住所最近的市立图书馆分馆。”

原来,不明嫌疑犯八二三是自己的读者。

因此他知道莱姆的刑事鉴定程序,这就是他之所以要很仔细地清理现场,之所以即使接触绝大部分刑事鉴定家认为不会留下指纹的物体也要戴上手套,之所以在现场喷洒剃须香水的原因——他很清楚萨克斯要找的是什么。

当然,他不会只看了莱姆的这一本书。

他一定也看过《犯罪现场》。所以他才会想出故意留下线索的点子——老纽约的线索,只有林肯·莱姆才看得懂的线索。

泰勒拿起那块他在八个月前送给莱姆的脊椎骨,捏在手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莱姆看到这件礼物,才蓦然惊觉,原来这块骨头竟是这场恐怖事件的预告。

泰勒的眼神好像散失了焦距,茫然地望着远方。莱姆想起他以前见过这种表情,过去几个月来泰勒为他检查身体的时候,就偶尔出现这种状况,他一直以为这位医生是在专注地思索,现在才明白这是疯子的征象——一直努力维持正常的控制力,在一时间突然消失了。

“告诉我,”莱姆问,“为什么?”

“为什么?”泰勒小声重复着莱姆的问题,把手伸向莱姆的大腿、膝盖、小腿、脚踝,一路摸索下去。“因为你是卓越非凡的,莱姆,你是独一无二、无懈可击的。”

“你是什么意思?”

“对一个一心想死的人,你能用什么方法惩罚他?如果杀了他,你反而遂了他的心愿。所以我要让你活下去。”

莱姆终于想到答案了。

过去的时光……

“那是假的,对吧?”莱姆低声说,“奥尔巴尼验尸官的死亡通知,是你自己伪造的。”

科林·斯丹顿。泰勒医生就是科林·斯丹顿。

他就是那个在中国城街头,全家人当着他的面被人射杀的男人,就是那个瘫软在受伤的妻子和两个小孩面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失血而死,却迟迟下不了先救哪一个的痛苦决定的男人。

你失落了东西,在过去的时光。

现在,一切答案都已水落石出,但是,已经太晚了。

所以他会观看被害人:T.J.科尔法克斯,莫娜莉,还有卡罗尔·甘兹。他冒着被抓获的风险站在那里看着她们,就像斯丹顿站在家人面前,看着他们死去一样。他想复仇,但他是位医生,立过决不伤害生命的誓言,所以在他放手杀人之前,必须先把自己转化成他的灵魂导师——“集骨者”詹姆斯·施奈德,一个因为家庭被警察毁坏而矢志复仇的十九世纪狂人。

“从精神病院出来后,我就回到了曼哈顿。我读了法庭报告,知道你是如何漏失了仍藏在犯罪现场的凶手,他又是如何冲出公寓伤害无辜的,那时我就决定要杀了你。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我等了又等,期望会有变化发生,后来,我就找到了这本书。詹姆斯·施奈德,他的遭遇和我完全相同,他能做到的事,我当然也一定行。”

我把他们变成骨头。

“那份死亡讣告。”莱姆提醒他。

“没错,那是我自己在电脑上写的,然后发送到纽约市警察局,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到我身上了。然后,我把自己改变成另外一个人,彼得·泰勒医生。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选中这个名字。你猜得出来吗?”他瞥了瞥墙上的一览表。“答案就在那上面。”

莱姆看看一览表。

·略懂德语。

“施奈德,”莱姆叹了口气,说,“在德语里就是‘裁缝’的意思。”

斯丹顿点点头。“我在图书馆里花了好几个星期,阅读有关脊椎神经外伤的书籍,然后打电话给你,谎称我是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派来的。我本打算一见面就杀了你,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让你慢慢地流血而死。也许这得花上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但谁能想到?”他睁大眼睛说:“我发现你那时一心想杀死自己。”

他俯身凑近莱姆:“上帝啊,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那副熊样,你这个混蛋,你根本就是个活死人了。我知道我必须……必须让你想活下去,我得再给你一个活下去的目的。”

所以,他绑架的是什么人无关紧要,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的目标。“你根本不在意人质是死是活。”

“当然不。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迫使你去拯救他们。”

“那个绳结,”莱姆问,注意到那个挂在墙上招贴旁边的晾衣绳,“是外科手术缝合用的绳结吗?”

他点点头。

“我想也是。还有你手指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

“我的手指?”他皱皱眉头,“你是怎么……她的脖子!你从汉娜的脖子上采到了指纹。我就知道会有这种可能,但当时没想到真的会发生。”他懊恼自己太过大意。“我在精神病院的图书室里打碎了一只玻璃杯,用碎片割腕自杀,”斯丹顿接着说,“我用手猛捏玻璃杯,直到它爆裂为止。”他用左手的无名指,轻轻地抚摩着那道疤痕。

“夺去他们生命的,”莱姆平静地说,“你的妻子和孩子,是意外,一场可怕的、不幸的意外。但那不是谁故意造成的,是一场错误。对你,对他们,我都感到很难过。”

斯丹顿用一种强自压抑的语调低吼道:“还记得你自己是怎么写的吗?……在那本教科书的前言里?”他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刑事鉴定学家知道每个行为都有其后果,不论多么巧妙,多么微细,嫌疑犯的出现总会给犯罪现场带来一些改变。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以识别和锁定罪犯,使正义得到伸张。”斯丹顿抓住莱姆的头发,把他的头提了起来。两人的脸相距只有几英寸,莱姆可以闻到这疯汉呼吸的气息,看见他灰白的皮肤上渗出的汗珠。“瞧,我就是你的错误行为的直接后果。”

“这样你能达到什么目的?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比过去更糟。”

“噢,我可没打算杀你,至少现在没有。”

斯丹顿松开莱姆的头发,后退两步。

“你想知道我要怎么做吗?”他喃喃地说,“我要杀了你的医生,那位伯格先生。但不用他那种杀人方法。对,不用安眠药,也用不着烈酒。我们来看看他喜不喜欢传统的死亡方式。然后是你的朋友塞林托。至于萨克斯警员?她也一样。她已经侥幸逃过一次,但我下次不会再给她机会了。我要再把她活埋一次。当然,托马斯也一样。我会让他死在你的面前。我会把他变成骨头……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变成骨头。”斯丹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也许我们今天就可以把他料理好。他什么时候回来?”

“是我犯了错,全是我……”莱姆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清清嗓子,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接着说:“是我的错,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不,是你们所有人的错,这是……”

“求求你,你不能……”莱姆又开始咳了起来,这一次更加强烈更加痛苦,他勉强把它控制住。

斯丹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你不能伤害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莱姆的声音突然卡住了,他的头猛地往后一仰,眼球都凸了出来。

接着,林肯·莱姆的呼吸完全停止了。他的头部不停地摇晃着,肩膀猛烈地抖动,颈部的筋腱像钢索一样绷得紧紧的。

“莱姆!”斯丹顿叫道。

口水噼里啪啦不停地从莱姆的唇间飞溅出来。莱姆抖动了一下,两下,一阵颤抖像地震波一样传遍他整个麻木的身体。终于,他的脑袋一歪,一丝鲜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流出。

“不!”斯丹顿叫喊着,用手拼命捶打莱姆的胸口。“你不能死!”

他翻开莱姆的眼皮,但看到的只剩下眼白。

斯丹顿掀开莱姆的急救箱,准备好一只降血压针剂,注入莱姆的身体中。他抽掉床头的枕头,让莱姆躺平,扳正他歪向一边的头部,草草擦了擦他的嘴唇,就把自己的嘴贴了上去,用力把空气吹进莱姆的肺中。

“不!”斯丹顿咆哮着,“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不能死!”

没有反应。

他又检查了一遍莱姆的眼睛,仍然没有活动的迹象。

“醒过来!醒过来!”

他又做了一次人工呼吸,用力捶打着莱姆静止的胸部。

然后,他退后几步,在慌张和震惊之余,整个人僵在那里,只是呆呆地望着,望着,眼见着这个人在他面前渐渐死去。

终于,他又一次扑到莱姆身上,深吸一口气,用力吹进莱姆的嘴里。

就在斯丹顿偏过脑袋,侧耳倾听莱姆是否还有微弱的呼吸时,莱姆的头突然扬起,像蛇一样发动了攻击。他用牙齿紧紧咬住斯丹顿的脖子,一直咬破他的颈动脉,死死钳住斯丹顿的一小块脊椎骨。

直到……

斯丹顿大吼一声,急速地向后退去,连带将莱姆拉离床铺,扑到他身上,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暗红而温热的血液一股股地喷涌而出,注满了莱姆的口腔。

……骨头。

他的肺,他那要命的肺已经足足有一分钟得不到半点空气,但他仍然拒不放松牙齿张口呼吸,也强忍着口腔内壁的剧痛,那是他刚才自己咬破的,鲜血能让斯丹顿更加相信,让他真以为自己发生了非自主神经异常反射。他狂暴地咆哮着,眼前仿佛看见被埋在土中的阿米莉亚·萨克斯,看见在滚烫的蒸气中痛苦挣扎的T.J.科尔法克斯。他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死死咬住斯丹顿颈部的软骨和脊柱。

斯丹顿又是一声大吼,拳头像暴风雨般地擂向莱姆的胸口,双腿不停地乱踢乱蹬,想挣脱紧紧缠在他身上的这头发疯的野兽。

但莱姆咬啮的力气却丝毫未减。他身上的大部分肌肉已经坏死,如今这些肌肉的灵魂仿佛一起涌了上来,灌注在他的下颚上。

斯丹顿挣扎着爬向床头的小桌,摸到他放在桌上的刀子。他挥刀刺向莱姆,一下又一下,但他只能刺到莱姆的双腿和手臂。疼痛能使人丧失行动能力,但对莱姆来说,身体的任何疼痛他早已感觉不到了。

莱姆像老虎钳一样的上下颚咬合得更紧了,斯丹顿的尖叫声突然消失——他的喉管被咬断了。他把刀子深深刺入莱姆的手臂,一直刺到骨头才停住。他拔出刀子,想再刺一次,但是他的身体突然僵住了,然后开始猛烈地抽搐,一次,又一次,接着一下子就完全不动了。

斯丹顿朝地上倒下去,莱姆也跟着跌倒,脑袋重重地撞在橡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但莱姆仍不肯松口,他紧紧咬住这个人的脖子,甩动,撕扯他的肌肉,狂烈得有如一只见到血腥、充满攻击欲望的饿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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