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钟后,萨克斯已经包扎缝合好身上的伤口。因为吸足了纯氧,她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像吃了迷幻药。她坐在卡罗尔·甘兹身旁,望着教堂在大火后的废墟。事实上,这座教堂已经烧得不剩什么了。

只有两面墙壁还矗立着。尤其奇特的是,三楼有一部分地板,笔直地插在地下室堆积成新月状的灰烬和残块中。

“佩妮、佩妮……”卡罗尔口中呼唤着女儿的名字,然后又开始干呕起来,吐了几口唾液。萨克斯把她的氧气面罩蒙到卡罗尔的脸上,自己往后一靠,觉得既虚弱,又疼痛。

她看了看刚才用来擦去脸上血迹的毛巾。这块毛巾用酒精浸过,原本是棕色的,现在已让鲜血染成粉红色。她的伤势不算严重,额头划破了一道口子,手掌和胳膊上有几处二度烧伤。然而,她的嘴唇再也不会完美无缺了,在车祸中,她的下嘴唇被深深地豁开一道伤口,需要缝上三针。

卡罗尔的问题是吸入了过多的浓烟和手腕骨折。医护人员用石膏临时固定好她的左手腕,用绷带吊在她的脖子底下。她低着头,咬紧牙齿说话,每次呼吸都像是沉重的喘息。“那个杂种。”一阵咳嗽,“为什么……是佩妮?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的手背拭去愤怒的泪水。

“也许他不想伤害她,所以才只带你一个人来教堂。”

“不,”她激动地吼道,“他才不在乎她。他是变态!我从他看我女儿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我要宰了他,我他妈的一定要宰了他!”愤怒的话语到最后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萨克斯又下意识地用指甲去抠自己已被烧伤的指尖,疼得缩了一下身子。她掏出笔记本。“你能描述一下事情的经过吗?”

在一阵阵啜泣和嘶哑的咳嗽声之间,卡罗尔断断续续地叙述了自己被绑架的经过。

“你要我替你联络什么人吗?”萨克斯问,“要不要给你丈夫打个电话?”

卡罗尔没有回答。她缩起双脚,用膝盖顶着下巴,整个人蜷成一团,剧烈地咳嗽着。

萨克斯用被烧伤的右手搂住卡罗尔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我丈夫……”她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萨克斯,“我丈夫已经死了。”

“哦,对不起。”

卡罗尔刚服了镇静剂,有点昏昏欲睡,一个护士走过来,扶她到救护车里休息。萨克斯一抬头,看见朗·塞林托和杰里·班克斯正从烧毁的教堂那边朝她跑来。

“天啊,警官,”塞林托望着满目疮痍的街道,“那女孩呢?”

萨克斯点点头。“还在罪犯手上。”

班克斯问:“你还好吧?”

“死不了。”萨克斯瞥了一眼救护车,“那位被害人,卡罗尔,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也没有地方住。她到这里来是为联合国工作的。你能帮她打几个电话吗,长官?看看他们能不能为她安顿一下?”

“那当然。”塞林托说。

“罪犯布置的线索呢?”班克斯问。他摸了摸右额头上的绷带,痛得缩了一下。

“没了,”萨克斯说,“我看到它了,就在地下室里,但来不及拿到手,大火一下子就把它烧光了。”

“糟糕。”班克斯喃喃地说,“这下我们上哪儿去找那个小女孩?”

他会用什么方法对待那个女孩?

萨克斯走回到那辆倾覆的现场鉴定车旁,找到耳机,戴上。她本打算呼叫莱姆,但又突然犹豫了,摘下耳机扔到一旁。他还能对她说什么?她看看教堂。在没有现场的地方,你还能怎么进行现场勘察?

她双手叉腰,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教堂余烟未尽的断垣残壁。这时,她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嘶嘶嘘嘘,像是机械的转动声。她一开始没在意这个声音,直到看见塞林托停下拍打身上尘土的动作,愣在那里时,才引起她的注意。“不会吧?”塞林托低声说。

她转过身向街道望去。

一辆大型黑色房车停在一个街区外的路边,侧面的车门拉开,斜斜地伸出一块梯板,上面架着一个东西。萨克斯眯起眼睛,看上去像是拆除炸弹用的遥控机械车。

那块梯板缓缓地降到地面,让那辆机械车开上人行道。

她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那玩意儿原地转了半圈,开始朝他们移动过来。这哪里是什么拆炸弹的机械车,分明是一辆颜色红得像苹果一样的轮椅,让萨克斯立刻联想到庞蒂亚克出品的火鸟汽车。这辆轮椅是电动的,后轮比一般轮椅要小一些,坐椅底下装有一个巨大的电瓶。

托马斯走在轮椅边上,不过轮椅却是由林肯·莱姆亲自操纵的。萨克斯注意到,莱姆是用含在嘴里的一根管子控制着轮椅,方式虽然十分怪异,但他驾控自如,很快就驶到她的面前,稳稳地停了下来。

“好吧,我说了谎。”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萨克斯叹了口气:“你是指你的背?你说过不能坐轮椅。”

“我承认我说了谎,你有理由生我的气,阿米莉亚。赶快把气生完,我们好开始工作。”

“你有没有注意到,当你心情好的时候,就叫我萨克斯,当你心情不好时,就叫我阿米莉亚?”

“我现在没有心情不好。”他反驳说。

“他真的不是这样,”托马斯说,“他只是不喜欢被任何事情固定住。”他朝这辆特殊的轮椅点点头。萨克斯看看轮椅侧边,是“行动公司”制造的,型号叫“暴风箭”。“在他编造那些可怜巴巴的故事时,这辆轮椅就一直放在楼上的壁橱里。呃,在这一点上我可以算做他的帮凶。”

“别那么多话,托马斯,谢了。我道歉,可以吧?我、很、抱歉。”

“他这辆轮椅买了好几年了。”托马斯自顾自地说下去,“也早就学会了吹吸式控制法。这辆轮椅是用吸管控制的,他真的开得很好。还有,他总是叫我托马斯,我永远也得不到被称呼姓氏的优待。”

“我被人看得烦了,”莱姆实话实说,“所以才不再出门兜风。”他望望她嘴唇上的伤口。“你受伤了?”

她摸摸嘴巴,露出微笑。“疼死了。”

莱姆又看看旁边。“那你是怎么回事,班克斯?刮胡子刮到脑门上去了?”

“我跑进了着火的卡车。”年轻人笑着摸了摸头上的绷带。

“莱姆,”萨克斯收起笑容说,“这里什么都没了。那个女孩子还在他手上,但我却没有及时救出他留下的线索。”

“呵,萨克斯,总会有东西留下的,别忘了洛卡德先生的法则。”

“我看着它们烧了起来,那些线索。就算还有别的东西留下来,也已经埋在成吨的灰烬下面了。”

“那我们就去找不是他刻意留下的线索。我们一起勘察这个现场,萨克斯,你和我。来吧。”

他朝吸管轻轻地吹了两口气,轮椅就向前移动了。他们走到离教堂还剩十英尺的地方时,萨克斯突然说:“等一下。”

他把轮椅停下。

“你变得粗心了,莱姆。要先把橡皮筋绑在轮子上,别让你的痕迹和嫌疑犯的弄混了。”

“我们从哪里开始?

“我们需要一些灰烬样本,”莱姆说,“现场鉴定车后面有几个干净的油漆桶,你去找找看。”

萨克斯从RRV的残骸里,找到一个铁皮桶。

“你知道火是从哪里着起来的吗?”莱姆问。

“知道。”

“去采一些灰烬样本,大约需要一升左右。越接近起火点越好。”

“没问题。”她答应一声,爬上一堵五英尺高的砖墙。教堂北侧就剩下这一堵墙了。她伏在墙上,朝脚下烟雾弥漫的洞穴里望去。

一位消防队员喊道:“喂,警官,我们还没有检查到那一片,那里很危险。”

“不会比我刚才在里面的时候危险。”她回答。她用牙叼住油漆桶提手,爬下墙进洞去了。

林肯·莱姆望着她的背影,仿佛看见三年半前的自己,脱下西装,爬近市政府附近地铁车站的建筑工地。“萨克斯!”莱姆喊了一声。她回过头。“小心点。我看到RRV巡逻车的惨样了,我不想在一天内失去你两次。”

她点点头,然后就从墙边上消失了。

几分钟后,莱姆对班克斯吼道:“她在哪儿?”

“不知道。”

“我要说的是,你能不能过去看一看她的情况。”

“哦,好的。”他走到墙边,低头向下张望。

“里面乱得很。”

“我当然知道乱得很,你看见她没有?”

“没有。”

“萨克斯?”莱姆喊道。

坑洞中传来一声长长的木头断裂的声音,洞口升起一片尘土。

“萨克斯?阿米莉亚?”

没有回答。

就在他准备派特勤小组下去时,他们听见了她的声音。“接着!”

“杰里?”莱姆叫道。

“我准备好了。”班克斯回答。

一个油漆罐从地下室飞上来,班克斯连忙伸出一只手接住。随后萨克斯也爬出地下室,两手不住地在裤腿上揉搓,一副很痛的样子。

“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

“好,现在我们检查通道。”莱姆指示说,“这附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很多车辆来来往往,所以他要想把人质带进教堂,就得把车停在小巷里。那边就是他停车的地方,通过那扇门进入教堂。”

“你怎么知道?”

“想打开一扇锁着的门有两种方式——当然,不包括用炸药爆破——打开锁头或者拆卸铰链。这扇门是从里面栓死的,所以他只好拆下铰链的栓销。看,在他离开的时候,甚至都没费工夫把它们恢复原位。”

他们从这扇门开始,一路勘察到教堂的后面,在他们的右侧,就是还在冒烟的教堂废墟。他们一次移动一英尺,萨克斯用珀利灯不停地扫视着鹅卵石路面。“我要找轮胎印,”莱姆说,“我想知道他把车停在哪里。”

“在这儿,”检查路面的萨克斯说,“这里有轮胎纹,但不知道是前轮还是后轮。他也许是倒车进来的。”

“胎纹清楚还是模糊?”

“有点模糊。”

“那就是前轮。”他对一脸迷惑的萨克斯笑着说,“你不是汽车专家吗,萨克斯?下次你上车发动引擎时,留意一下你会不会在启动前先打一下方向盘,看看轮胎的位置正不正。这就是前轮的胎纹总是比后轮模糊的原因。现在听好,那辆失窃的轿车是九七年的福特金牛,从车头到车尾全长一百九十五点五英寸,轴距一百〇八点五英寸,后轮中央到后备箱的宽度大约是四十五英寸。你把位置量出来,然后用吸尘器吸。”

“天哪,莱姆,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今天早上才查过资料。你拿到受害人的衣服了吗?”

“拿了,指甲和头发也都采集了样本。莱姆,我还有一个线索:那小女孩的名字叫佩妮,但嫌疑犯却总是称呼她玛吉,就像他管那个德国姑娘叫汉娜一样,还记得吗?”

“你是说是他的另一个人格在这么做?”莱姆说,“我倒很想知道是谁的性格影响他去玩这种游戏。”

“我要把这扇门附近也吸一遍。”她宣布说。莱姆看着她——脸上划破了,头发乱蓬蓬的,有的地方还被火烧卷了。她先吸过门的底部,就在莱姆打算提醒她犯罪现场是三维空间时,她已经举起吸尘器,开始吸取门柱上的东西。

“在他带人质进去之前,可能会先窥探一下里面的情况。”她说着提起吸尘器走到窗口,搜集窗台上的东西。

这正是莱姆准备提醒她的第二件事。

莱姆听着吸尘器的呼啸声,渐渐地,眼前的事物模糊了起来,他坠入了过去,回到几个小时以前的现场。

“我要……”阿米莉亚又要说些什么。

“嘘——”他制止了她。

就像他现在走上的这条路,就像他现在参加的行动,就像他曾进行过的无数次的对话,莱姆此刻渐渐地深入到他的潜意识中。他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只发现这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他看见一个个头矮小的男人,戴着手套,穿着深色衣服,头上蒙着滑雪头套。他从那辆银色的福特金牛轿车上下来,那辆车还带有清洁剂的气味,是一辆新车。那个女人——卡罗尔·甘兹——躺在后备箱里,她的孩子则被另外关在一幢用粉红色大理石和高档砖料建成的老房子里。他看见这个男人正在把那女人从车里往外拖。

这一切如此清晰,简直像回忆一般。

抽去铰链,拉开小门,把女人拖进去,捆好。他转身正要离开,又突然停了下来。他走到一处回过身就能清楚地看到卡罗尔的地方,就像昨天早上望着那个被他埋在铁轨边的男人一样,静静地望着她。

他把T.J.科尔法克斯绑在房间中央的水管上,也是为了能清楚地看到她。

但为什么?莱姆搞不懂。他为什么要看?为了确定被害人不会挣脱逃跑?为了检查他有没有在现场遗落下什么东西?还是……

他猛地睁开眼睛,不明嫌疑犯八二三那幽灵般的幻影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萨克斯!还记得科尔法克斯的现场吗?在你发现手套痕迹的时候?”

“当然。”

“你说他在看着她,所以才会把她铐在开阔的地方,但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现在,我领会了,他之所以要观看被害人,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

因为这是他的本性。

“你在说什么?”

“快来!”

莱姆含住控制管吸了两口气,让“暴风箭”转了个方向,然后又用力吹了一下,轮椅就开始向前移动了。

他把轮椅开上人行道,用力吸了一下控制管,把轮椅停住,然后眯起眼睛四下张望。“既然他想观看被害人,我打赌他也一定想观看教堂里的这些信徒,从一个他自认为安全的地方,事后无须费力清除痕迹。”

他的目光穿过街道,停在整个街区唯一最佳的观察点:教堂正对面一家餐馆的露天阳台。

“就在那边!萨克斯,快去,把那里的东西都带回来。”

萨克斯点点头,把一匣新弹夹装进格洛克手枪,抓起一把证物袋、一对铅笔和吸尘器。莱姆看着她跑过街道,沿着阶梯一路仔细地检查上去。“他到过这里,”她大喊,“这里有手套痕迹,还有鞋印——磨损的部位和我们以前发现的一样。”

太好了!莱姆心想。呵,这种感觉真的很好。温暖的阳光、空气、围观者,还有令人无比兴奋的追逐。

只要你移动,他们就逮不到你。

好吧,如果我们动得更快,也许就能逮得到你。

莱姆无意间瞥了一眼围观的群众,发现有不少人正在看着他,但有更多人,看的是阿米莉亚·萨克斯。

她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搜索现场,当她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小证物袋。

“你找到什么了,萨克斯?他的驾驶执照?他的出生证明?”

“金子,”她说,带着微笑,“我找到了一些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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