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睿回到京城,先回家里。

见到宁菲菲,告诉了她开封那边发生的事。

宁菲菲大吃一惊:“这么严重吗?”

“是,脑子不清醒了,但身体无事。”陆睿道,“已替他辞了官,母亲陪他回余杭休养了。”

宁菲菲颇不喜欢陆正,但怎么也不想家里发生这种事,作为媳妇还是得道:“怎么不接到京城来呢?”

陆睿道:“母亲对京城不熟悉,也不喜欢北方的气候,还是回余杭家里,更舒适也更方便。”

宁菲菲问:“母亲还好吧?”

陆睿道:“好些了。”顿了顿又道:“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宁菲菲心想,照顾一个脑子不清醒的丈夫,纵有许多仆妇,也得费心呀,怎么还会慢慢好起来。

她不由为陆夫人叹口气。

陆睿摸摸她的头:“别担心。以后,这个家……我来当。”

宁菲菲望着他有些苍白的脸,心疼地点点头。

陆睿问起这一个月京中可有什么事。

宁菲菲道:“想都想不到,渝王家那个混世魔王,叫人杀死了。”

陆睿问:“谁?”

“渝王家的郡主嘛。”宁菲菲道,“二十二娘。”

“我们一起玩耍的,就没人喜欢她。只也想不到她会这样死。也有点太惨。”她碎碎地念,“虽说也算是恶人有恶报,可好歹也是贵人呢,就这么死了,唉……”

陆睿不说话,只垂下眸子。

回到书房,银线求见。

陆睿道:“我明天去见她,等我回来再与你说。”

银线微微动动嘴唇。

如今,内心里竟不想他去见她了。

只她也没有能力阻止。

第二日,霍决在府中,下人来报:“翰林修撰陆嘉言求见。”

霍决正在跟康顺小安说话,闻言,撩起眼:“真慢。”起身去了。

康顺懵了:“怎么回事?”

他揪住小安的领子:“我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什么事了?快快,跟我说说!”

小安笑嘻嘻:“放手放手,我先通知嫂嫂去!”

霍决步入正堂,陆睿抬起眼来。

霍决脚步顿了顿。

陆睿生得有多好看,自不必多说了。只他今日穿了件大红的圆领袍,绣了金线的,不知怎地,看着竟有几分艳色。

陆睿行礼:“都督。”

霍决还礼:“翰林。”

放下手,霍决盯着陆睿,发现了端倪。

陆睿的脸色很苍白。他本就白皙,今日里格外的白。

可以想见,他的嘴唇此时也应该是苍白没有血色的。为了掩盖这种苍白,他用了淡淡的一点唇脂修饰了唇色。

便有了一种艳丽感。

霍决问:“翰林开封之行,公干可顺利?”

“公事倒还顺利,私事不大好。”陆睿缓缓道,“家父见到下官,喜开家宴,不幸酒醉跌到伤及脑部,虽身体无恙,却失了神智。下官已经替父辞去官职,家母已经携家父回余杭休养,此生,怕是不能再出仕了。”

霍决挑挑眉。

为着让陆正横亘在温蕙和陆睿中间,他一直保着陆正不动他。

不想,陆睿竟逆人伦拿下了自己的父亲。话语中透露出来的细节信息,实令人玩味。

霍决赞道:“翰林好心志。”

陆睿不置可否,垂下眸子。

许久,终于抬眸,说出了那句话。

“可否,”他说得艰难,“……求见霍夫人?”

好一声“霍夫人”。

霍决这一刻只觉得,愉悦极了!

他嘴角勾起,唤了声:“来人,请陆翰林往内厅去。”

陆睿一来,小安便忙不迭地去告诉温蕙了。

霍决到上房的时候,温蕙安静地坐在那里,正等他。

霍决进来,她抬眸:“他来了?”

霍决点头,道:“他从开封回来了。”

温蕙垂着眸,听霍决讲了陆睿处理的结果。

一个儿子,软禁了自己的父亲,替他辞官,还篡夺了掌家的权力。

这是逆人伦,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有朝一日事发,则再难以立身于士林。

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不值得开心,不值得笑。

温蕙明明恨陆正入骨,也感觉不到快意。

因明明做错事的人是陆正,却要陆睿来承担后果。

温蕙叹息,问:“他要见我吗?”

霍决柔声道:“我陪你去。”

温蕙笑笑,站起来:“不用。”

霍决有些舍不得,还是一路陪着到了内厅。

内厅是个穿堂,有前门,屋中有墙屏,墙屏后面是后门,通往内宅。当初,温蕙就是在这里与温柏见的面。

这一次,要见陆睿了。

温蕙放开了霍决的手,嘱咐他:“我自己去。”

霍决点点头,放温蕙去了。

温蕙走进后门,绕过墙屏,便看不见了。

小安和康顺尾随过来。小安抬脚就想往里去,上次温柏来,他就在墙屏后面偷听。这次却叫霍决一把薅住了衣领扯回来了。

小安道:“上次温大郎可是叫嫂嫂去死!你都不知道嫂嫂当时那个脸色!”全亏了我!

霍决道:“你别管。”

顿顿,他道:“你嫂嫂,跟以前不一样了。”

小安悻悻,整整衣领。

温蕙绕过了墙屏,便看到了陆睿。

身形颀长,穿一件大红织金的圆领袍。

大红织金啊,他最不喜欢的。他说,俗不可耐。

温蕙恍惚了一下。

陆睿听见了声音,倏地转身,看到了温蕙。

这一个月来,他想象过温蕙的模样,很多种。独想不到她是这样子。

太巧了,她也穿的是大红织金的料子。因这,一直都是她最细欢的,只是在陆家,因他的不喜欢,她几没什么机会穿。

不是袄裙,不是长衫,不是褙子。她穿的是一件曳撒,袖口收着,裙摆放着,没有盘什么发髻插什么掩髻分心,只一个精致金环,将一头鸦青发丝束成马尾。

利落飒爽。

陆睿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这是蕙蕙吗?

这才是,蕙蕙该有的模样吗?

她五官生得明艳,其实,原就趁这种稠丽富贵的衣料。

她原就不适合人淡如菊。

在江南,她硬压着自己,以免格格不入。

可其实,这才是,蕙蕙该有的模样啊。

温蕙与陆睿四目相视。

倘若没有陆睿,或许陆夫人和温蕙都会少了许多束缚。

但陆睿存立于世间,是个绕不过去的人。

温蕙上前一步,凝视着曾经的夫君。

“陆嘉言。”她开口,“我……”

我不亏欠你。

我不亏欠陆家。

我与你的母亲,互不辜负。

即便你叫我去死,我也不会去死。

我还要和四哥好好地一起过日子,我答应了他了。

只她还没说出来,陆睿已经大步过来将她拥入了怀中!

温蕙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中怔住。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不是你的错!”陆睿紧紧抱住她,流下了眼泪,在第一时间就告诉她,“蕙蕙,不是你的错!是陆家的错!”

必须说!必须立刻就说!一刻都不能等!

人生谁也无法预测,一个转身,就是错过,一个轻慢,便再也来不及!

必须马上告诉她!

“蕙蕙!事已至此,我没有能力带你回家,但你……”陆睿眼泪决堤,痛苦于自己的无力,“你要好好地活!”

“你要好好地活着!”

“不要管世间旁的人怎么看你!不要信节妇烈女那一套!”陆睿道,“不过是为着放牧百姓,糊弄愚夫愚妇的。”

“聪明的人不会被骗的。蕙蕙,你一直都很聪明。”

“好好地活下去,答应我!”

温蕙闭上眼睛,只觉得心脏绞动。

漫天遍地的酸意涌上了全身,心脏肺管,四肢指尖。

她爱过的人啊!

她愿意为他牺牲付出的人啊!

最怕的是再见之时,他会叫她去死,以死来洗刷失贞带给他的耻辱。

最怕的是,爱得不值得,付出得不值得。

从细雪天温家廊下眼睛含笑的执梅少年,到余杭水榭里挑着婢女下巴与她对视的凉薄郎君,温蕙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付在了“爱陆嘉言”这件事上。

付出得太多了,若不值得,便是否定了自己。

温蕙自陆睿怀中抬起头。

自那日他奔赴春闱一别,直到如今,她终于没有再躲藏,面对面地站在他眼前了。

“陆嘉言。”温蕙流泪笑了,“别来无恙?”

“蕙蕙。”陆睿笑着,却流泪,“好久不见”

自分别后,今日再见,恍如隔世。

别离后的重逢,他们今日都穿了温蕙喜欢的大红织金,恍惚仿佛一对要拜天地的新郎新娘。

可蕙娘有了夫君,嘉言有了娘子。

回不去了。

人生一步步走过来,再也回不去从前。

回不到儿时的天真,回不到少时的情醇,一路回首看着,但还是得往前走。

陆睿贪婪地凝视她。

因他知道,今日离开了这里,他将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看她了。

他看着她明润亮泽的眼睛和饱满柔美的面颊,确信了霍决是真的对她好。

珍惜了她,疼爱了她,呵护了她。

因唯有这样,她的眉眼间的精气神里才会有这样的生命力。

陆睿低下头去,抽了抽鼻子,许久,抬头,告诉了温蕙一个迟来的好消息。

他道:“蕙蕙,我金榜题名,点了探花。”

我还,为了你请了诰命。

我还,有许多,对你我未来生活的畅想。

温蕙也抽抽鼻子,含笑道:“我知道。我去看你游街了,你穿红衣裳真的好看,我早说过了。”

陆睿道:“那你再多看看,我今天特意穿的。”

温蕙笑了。

陆睿道:“我那天看到你了,你裹着头脸,只露出眼睛。我认出你的眼睛了,只我当时想,你不可能在这里。”

温蕙道:“这不怪你。”

陆睿的眼泪流下来。

我还看到,八人抬的大红喜轿从我眼前飘过。

我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你。

那么近。

离我那么近。

咫尺天涯地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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