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睿唤了平舟来:“明日一早你就去安排船,我争取上午就出发。”

平舟吃惊:“去哪里?”

陆睿沉默许久,道:“回家看看。”

平舟汗都下来了,直接跪下了:“翰林,人死如灯灭,事情都过去了!”

陆睿道:“事情,才刚开始。”

他道:“你盘点一下,能带多少人过去?尽可能多带人。”

平舟张张嘴,陆睿只看着他。

陆正是陆家的当家人,但陆睿才是他的主人。

平舟最终低头:“是。”

翌日一早,冯学士来到署里,在公房门前看到立在阶下的一个背影,眼角就是一跳。

能把青色官服穿得这么好看的,就只有一个人。是他这一届门生里,最看好的那一个。

上一次他这么早等在这里,没办成事,直接跑到皇帝面前去了。这次又是什么事?

果然,陆嘉言上来就辞官。

“辞官?却是为何?”冯学士问。

陆睿深深躬下身去:“收到家中书信,家父病重,危在旦夕……”

读书人远离家乡做官,有些离得远的,只要爹娘不死,直到二三十年后致仕才回去也有。夫妻分离、母子分离都是常事。

陆睿呢,幸运点,离得近,能回得去。

这是想回去侍疾?或者回去见最后一面?

冯学士叹了口气。上次他想奔妻丧,他没准,陆嘉言就跑到皇帝跟前自己要假去了。

同样的手段不好使两次,皇帝也不是任人驱使的,他便要辞官了。

这是在逼冯学士。

可恶之处在于,冯学士的确是舍不得他的,只能帮他想办法。

只假是不好给的,因为官场做事,要依律、令和例,所以不能随便开先例。

他叹口气,道:“倒也不必辞官,正要考核河南学政,为明年的秋闱做准备,你替我跑一趟吧。回去看看,若令尊无事,便回来。”

若真有事丁忧,那是没有办法的。只谁说得准呢,万一熬过来了呢。不能让年轻人一时冲动白辞了官,遂提笔批了条子。

陆睿接了,深深揖下去:“多谢学士。”

陆睿直接回家了,他昨天便跟平舟说清楚了,安排快船,轻装简行。

回到家的时候,他的行囊已经准备好了。这大概是他出门,行囊最简单的一回了。

“署里安排我去考察河南学政。”他告诉宁菲菲,“家里托给你了。”

宁菲菲嘴唇动动,却低下头去。

他之前伴驾去离宫,也是托给她了,结果呢。宁菲菲再不敢说什么“交给我你放心”之类的话了。

陆睿看着年轻的妻子。

她出身大族,与他门当户对,虽还年轻青涩,但已经能胜任一府之主妇。

她没什么不好的。

甚至可以说,好得很标准。

他摸摸她的头。

“璠璠的事,情况特殊,不是你的错。”他说,“你为璠璠做的事,向姨娘都跟我说了。昨晚事太多,未及与你道声辛苦。”

宁菲菲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

这两天发生的事都跟做梦似的,完全超出了她自小接受的教育和培养。她其实吓死了,可还得硬撑着,谁叫她是一家主母呢。

得陆睿一句“辛苦”,这几天的惊恐和委屈,便都如春风化雨。

她抹抹眼泪,道:“向姨娘也很辛苦。”

陆睿点点头:“她是璠璠生母的陪嫁,她对璠璠的心毋庸置疑。关于璠璠的事,你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可以问问她。”

向姨娘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这些事情似乎又关系监察院,不让追问也不敢追问。宁菲菲点头:“好。”

陆睿将老武婢请了来。

“我将出门,小女暂托给阁下了。”他揖了一礼,很深。

老武婢瞠目结舌:“不是?这个?你?”

怎么还有人,使唤起监察院的梢子来了呢?

陆睿将一只匣子推过去:“劳累阁下了,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老武婢接过匣子打开看了一眼,银光晃晃的,又合上了。

“咳。”她正色道,“院里派我来原就是照看大姑娘的,职责所在,义不容辞。翰林只管放心吧。”

工作之余,顺便赚点外快,攒点养老钱。

陆翰林又好看又有钱还会做事,哪个能不喜欢他。

陆睿又见了陆璠,告诉她:“爹爹外出公干,你功课不要落下。”

陆璠垂头:“再不敢了。”

陆睿摸摸她的头:“世间偶有坏人,倒也不必为这等人便终日惶惶。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坏人已经处置了。”

“是吗?”陆璠闻言松了一口气,问,“只她为什么要害我呢?”

陆睿道:“我们又不是坏人,怎想得明白坏人的心思。”

陆璠点点头:“也是。”

她又道:“我还记得落水的事呢,可吓死了,后面又做了个大梦。”

陆睿凝视她。

陆璠稍稍贴近他,放低了声音:“爹爹,我梦见我娘亲了。”

“她一直抱着我流眼泪。”她道,“她的身体好软,可她身上的香味变了。”

“咦,爹爹,你为什么流眼泪?”

陆睿当日上午便出发了。

安排的是快船,船身狭长,条件简陋,通常载货,或者着急办事和传递消息的人才会坐,远不及官船舒适,但是快。往开封去比官船至少快两三天,忽忽数日,便到了。

黑色的靴子踩在了开封府码头的木板上,一行人皆是普通衣衫,领头的男子戴了帷帽遮住了面孔,掩住了身份。无人知道陆家子悄无声息回到了开封。

风吹动黑纱,露出一张俊秀无双的脸。

“刘稻,去。”他道,“把陆续给我带来。”

陆续出个门,便被挟持了,强行带到一间客栈里。跪在地上,头上的黑布揭开,眼前坐在那里淡淡看着他的,是他家此时该在京城做官的少主人。

陆续见眼前架势,什么都没说,便先长长叹了一声。充满无奈。

这一叹,更无需置疑,他是知情人。

人退出去,门关上,房中只留下他两人。

陆睿问:“你可知,有人还活着。”

陆续道:“我不知道她还活着,我只知道,她当时没死。”

“世上没有事情能永远隐瞒下去。”陆睿道,“陆续,我要知道全部经过。”

陆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开封,不回府,而是使人绑架了他,陆续便知道,这事撑到今日,再瞒不下去了。

他沉默了。

陆嘉言道:“陆续。”

他的声音沉而冷,怒意隐含不发。

陆续跪在地上,伏下身去,额头触地:“小人家里世代为仆,忠心不二。所做之事,不管对错,全是听从主人命令。”

“翰林想知道的,我都告诉翰林。”他道,“只希望翰林明白,我们家的规矩,是听当家男人的话,但翰林是家中唯一少主人,未来家主。故我今日所为,不是背主。”

“这个家迟早是我的。”陆睿道,“你依令行事,不管以前做过什么,都不算在你头上。”

得了陆睿的许诺,陆续终于开口。

“我只是仆从,所知也有限,将我知道的说来与翰林听听。”他回忆起来,道,“这事,起于三年十月,翰林往京城去赶考,赵府台忽然来拜访老爷。”

“赵府台?”陆睿问,“哪个赵府台?”

陆续道:“便是从前江州的那个。他家老夫人给少夫人主持笄礼的那个。”

陆睿道出了名姓:“赵胜时。”

去年十月,他看到邸报,意外看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秋后问斩了。

为温蕙主持及笄的赵老夫人娘家姓林,是他的好友林梓年的姑祖母。他看到邸报后,给林梓年去了封信关心了一下,林梓年回信说,表叔下狱后,林家便运作了一番,将老人家捞出来了。

怎地陆家的事里,竟有赵胜时参与?赵胜时与他家的交集,只在江州。

“正是他,他来过之后,不久,少夫人对外称病。实则,老爷将少夫人身边人都打发了,又使我赶着买了一座别苑,少夫人很快就声称去别苑养病。但……那天接走少夫人的,并不是咱家的马车。”

陆续道:“赵府台和老爷之间是怎么回事,少夫人去了哪里,小人通通不知道。”

“然后家里一直无事,直到四年二月,有一天,老爷散值回家,脸色不对。”他回忆那天道,“一回来就召了我,要我给少夫人办丧事,做实少夫人‘身故’这件事。小人照做了。”

“翰林那时在京城准备春闱,是家里最大的事。翰林从京城发来的家信,家里都收到了,老爷拖着不回,待拖不了回了,也先瞒着翰林,不叫翰林知道。”陆续道,“温家那边,也是拖着。故意使他们来得晚,这样我与他们错开,运了空灵柩回余杭下葬,使温家没有机会开棺验尸。原是可以糊弄过去的。”

陆睿问:“则温家是如何发现不对的。”

陆续道:“是夫人。”

陆续顿了顿,问:“母亲做了什么?”

陆续道:“小人也不知道。”

“小人当时还在余杭,陆延不能进内院,夫人到底做了什么,他也不知道。”陆续道,“只后来阿延跟我说,老爷召他处理温家人的时候,无意识地嘴巴里咒骂了夫人几句,叫他听见了。”

陆续道:“处理温家人?”

陆续叹口气,将把温松下狱准备弄死,和青州那边联手了陆正的一个同年,借冯千户的手想摁死温家的事全说了。

陆睿面沉似水。

事情比他想的更离奇复杂,宛似话本小说。

他问:“那都是什么时间的事?”

陆续把各个事件的时间点都捋了一遍。

陆睿算了下,他收到温家断绝往来的回信,是在这之后。

意味着,温家无事了。能猜想到,该是霍决解决了这个事。

只他口中全是苦涩滋味。

原以为,温家是和他一样,发现了“温蕙枉死”这件事,才和他断绝往来的。

不曾想,陆家竟对温家做过这样超乎想象、没有下限的事。

温家给他的回信只有八个字,叫他善待璠璠,与他断绝往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提。这是忍着怎么样的血泪怒火,为了甥女,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回想当年,与温家结亲,原是为了报恩的,不曾想,恩竟报成了这样。

亲家,竟成了仇家。

陆续所知,非是全貌。他只知道他看到的,执行陆正给他的命令。陆延知道的更少。

如今知道的最多的,反倒是陆睿。

他垂下眼,将所有的信息在脑海中整合,渐渐地,理出了大部分的真相。

陆续不敢扰他。

他跪在地上,抬眼看去。

他的少主人与上次相见,又变得不一样。

他锦衣玉食地长大,何曾穿过粗绸。光华耀人地行走,何曾掩过行踪。

他今日的突然出现,让陆续隐隐预感到,陆家,也将变得不一样了。

陆续的目光投在地砖上。

他的手在膝头握紧拳。

许久,终于抬眸。

“走。”他站了起来,道,“与我回家去。”

开封陆府。

陆正才散值回家,刚到内书房,才宽了衣裳吃上茶,忽然外面有喧哗。

“怎地了?”他唤了声。

书童原该在外面听唤的,却没有进来。

陆正蹙眉,又唤了两声,竟无人应答。

陆正起身,往外面去,走到明间,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夕阳的光铜金色,把人的影子拉得斜斜长长的,又将那人勾勒得半身金色,半身阴影。

陆正眯眼看去。那人迈过门槛,反手关上了门。

竟是陆睿。

陆正大吃一惊:“你怎么回来了?”

陆睿凝视着父亲,走过去。

“江州堤坝案,”他问,“父亲贪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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