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菲菲带着妈妈拿着宁阁老的帖子去慈恩寺请一念大师,自然是请不到。

只天色也晚了,也没法回程,只得在寺中禅房先住一晚,第二日再回城。

入了府,才知道,陆璠叫人抢走了。

宁菲菲直接眼前一黑,昏过去了。

待醒过来,妈妈和向姨娘坐在床边。

妈妈眼睛红红。她是个有能力的内宅妈妈,可这事已经不是内宅的事。

“夫人先别急,事情现在难说。”向姨娘却说,“我和刘富已经封了府,咱们只等翰林回来。”

妈妈厉声道:“向姨娘,到底有什么内情,请你明示!”

向姨娘道:“这事不是夫人的过错,待我与翰林说了,翰林自然明白,不会怪夫人。”

向姨娘是个老实人,跟她相处几日就知道了。

陆睿摆明了给她养老,她也踏实过日子。原担心她仗着前头夫人作妖的,观察了几日,见她知礼守规矩,妈妈和宁菲菲也都放心了,衣食住行都不苛刻她。

大家相处得挺和睦的。大家子里,只要都守规矩,便都能安安稳稳。

规矩,原就是为了世道的稳定才存在的。

只此时,向姨娘那眼神,莫名让宁菲菲感到害怕。

她还想问,妈妈摁住了她。

“既如此,那就等翰林回来。”妈妈说。

待向姨娘离开,妈妈咬牙道:“她既不肯说,就干脆不要问。不是我们不管,是她不让我们管。她要担着,就让她担起来。你什么都没有做错的。人又不是你买进来的,又不是伺候你的,要害大姑娘,跟你何干。外头来一伙人抢了大姑娘,是你一个内宅夫人能想到的?你为她就医问药,你为她来回奔波,你能做的都做了。所差只是翰林的心,就看翰林的心往哪边偏了。”

霍府里,一念大师为陆璠作了法事。

在他低低的经文声中,陆璠的眼睛渐渐闭上,眉间舒展开了,沉沉睡去。

最后,一念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起了身,出来道:“无事了。”

温蕙双手合十躬身:“多谢大师,冒犯大师之处,还请大师原谅。”

她抬起头来,带着面衣,只露出眉眼。

有眉眼就够了,足够一念大师看她。他看了她片刻,道:“夫人的归处,不在此处。”

温蕙怔住。

一念大师已经袍袖一拂,转身而去。

秦城恭敬地将老和尚送走了。

待他转回来,探头往内室里看了一眼。

温蕙坐在床边,将璠璠抱在怀里。

那是抱婴儿的抱法,陆大姑娘这样大了,只能抱住半身。

只夫人痴痴地看着陆大姑娘,实叫人心酸。

许久,温蕙才出来。

陆璠无恙了,但有一笔帐还没有算。

她问:“小郡主回来了吗?”

秦城道:“盯着呢。”

温蕙问:“都督什么时候回来?”

秦城道:“陛下明日启程回宫。”

温蕙点点头。回了上房,取了自己的枪来,细细打磨枪尖。

这柄枪漂亮极了。

它还带着霍决的血。

他这个人老是动不动见血,温蕙以前常觉得无奈。

只她此时手握着枪杆滑动,眼角泛红,只想见血。

九月朔日,皇帝消了一个夏日的暑,如今天气凉爽下来,他终于启程回宫了。

这是他当皇帝的第五年了,第一次启用夏宫消暑。

如今,四海堪称晏平,后宫井然有序,作为一个皇帝,实在舒心。只待慢慢,励精图治,留名青史。

回宫后还要调整宫城安防,霍决一时脱不了身。

陆睿却无事了,入城便直接回府,进了府,妻站着,妾跪着,刘富头磕在地上,告诉他,女儿丢了。

银线拜道:“大姑娘应无恙,事有隐情,容我单独禀告翰林。”

宁菲菲看了她一眼。

到如今了,她还这样,看来真的有隐情。只到底是怎么回事,宁菲菲打破头也想不出来。

陆睿面沉似水,对宁菲菲道:“封府,先把府里收拾好,但有乱说话的,行杖。”

宁菲菲福身领命而去。

陆睿看着犹自伏在地上的银线,道:“你可以说了。”

银线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是泪水:“带走的璠璠的,是她。”

陆睿皱眉:“谁?”

银线流泪说不出来话来,半天,才道:“我家姑娘。”

陆睿怔了怔,站起来,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读书人讲究风度,讲究养气。银线来到陆家多年,从没见过陆睿这模样。刘富也没见过。

陆睿的养气功夫,竟破了。

女儿丢了,他心中其实早已怒极,只强压着而已。这时候,银线竟胡言乱语。人的忍耐力终是有底线的。

银线却道:“你问刘富。”

刘富一直都不敢抬头。

陆睿喝道:“刘富!”

“小人不知道!不知道!”刘富磕头,“只那人,虽蒙着面,身形的确是女子。她、她使的是甄家枪!她的枪法已至精纯,只有温夫人当年可比……”

一个人可能会胡说八道,却不能两个人一起失心疯了,胡说八道。

陆睿不敢置信,视线移回到银线身上。

银线道:“我看她一根白蜡杆子练枪法,看了快有二十年了。便同一套枪法,每个人用起来还是不一样,会有自己的小动作。我们夫人有,我们姑娘也有。都是独一无二的。”

陆睿只觉得脑子轰轰的。

银线说的这一点,当年温蕙说过的。

哪怕是同一招,不同人的动作也都会有不同的变形。当年他为她作了画,她便指着那画说,你看,我出腿斜撤,我娘却是后撤。因她比我胖,后撤撑得稳,才好发力,我比她灵活,斜撤好换招。

银线道:“刘富,我和翰林说两句话。”

刘富巴不得赶紧离开,不等陆睿说话,便退出去了。

陆睿看着银线,银线一直是跪着的,她仰脸道:“翰林,我知道,我们大家一直都觉得姑娘是枉死的,都觉得她冤。”

“可如果,我们都想岔了呢?”她道,“如果,她根本就没有死呢?”

陆睿的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这个可能性,他从未考虑过,只在梦中梦到过。

因她的死有逻辑可循,她的活却没有任何理由。除非,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有些东西,原是随着温蕙的“死”深深埋藏了。

可如果,温蕙根本就没死呢?如果,她还活着呢?

“昨晚带走大姑娘的,就是我们姑娘。这一点,我可以以性命担保。”银线道,“既是她,大姑娘现在必定无事的,反而不需要担心。”

她站了起来,握紧了拳。

“真正该问的是,她怎么还会活着?”

“她在哪里?现在怎样?”

“陆家,到底对我们姑娘做了什么?”

“翰林,人死了,我们往前走,我同意,你是对的。”银线道,“可现在,她活着!”

昨晚,银线在火光里看到了温蕙眼中的泪光。

堂堂的陆氏少夫人,是如何变成黑衣蒙面见不得人的?

她既活着,为何不能露面?眼睁睁看着夫婿娶娇妻,与女儿不能团聚?

新夫人入门的时候,她又躲在哪里哭泣?到女儿出事,才终于被逼得现身?

“翰林,”银线问,“活着的人,当不当有个真相?当不当有个公道?”

银线一连串的质问,将陆睿从这冲击中惊醒。

“你说的对。”他抬起眼,“我得问一问。”

“陆家,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她现在,又在哪?”

傍晚时分,秦城匆匆走进内院,告诉温蕙:“小郡主被我们截住了。”

温蕙抬起眼睛。

秦城看见,她的眼睛是红的。

又一队黑衣人疾驰出城。

这时候霍决才终于从宫中脱身,回到府里。

秦城特意为他留下人,禀告:“夫人和秦城刚刚出城去了。”

小安摩拳擦掌:“走,一起去!”

那边又报:“陆大姑娘醒了。”

霍决道:“你去照看陆大姑娘。”

小安的脸垮了。

霍决转身带人追出了城。

小郡主心虚,掩耳盗铃般地跑到南郊的别苑里住了几天。今天大家都回城了,她缓过那个劲,也决定回城了。

离京城本就不远,歇了个午觉才出发,走到半路,叫人劫持了去。

温蕙见到小郡主的时候,天色已经昏下来了。

远离了路,在一片林子里。

小郡主被绑着手,瞪着这个蒙面的女人:“你是哪个?我警告你,趁早放我回去!”

先开始她是怕的,以为遇到盗贼。后来发现这些人进退有矩,令行禁止,就知道不是盗贼了。

这肯定是京城跟她有梁子的人。

她过去得罪人太多了。根本猜不出来到底是哪个来报复了。

但既然知道是来报复的就不怕了。

小郡主一生,只怕权势。因她就是仗着权势才能横行无忌的,所以最了解权势的威力。

这些跟她结下梁子的人就是来报复,又能怎样,顶破天,蒙着脸揍她一顿拳头,抽她一顿鞭子。

也就这样了,别的,他们不敢了!

她可是渝王郡主呢,身上有帝宠的!

等她查清楚是谁,再找回场子!

温蕙看了小郡主一眼。

她还记得端午时候,她也见过她。当时还让秦城出手小惩。只那时怎么都想不到,一个未嫁的少女,竟能有这般恶毒的心思。

又或许,恶毒的心思是每个人都有的。每个人都曾有过“如果能让某某人死掉就好了”的想法,只大多数人,绝大多数,都没有行动的能力,也承担不了后果。

这少女有行动的能力,承担得了后果,她的恶念便能成真。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权势”两个字。

温蕙扯住小郡主的衣领,一言不发地拖着她往林深处去。

秦城舔舔嘴唇,实在很好奇,这个事夫人要怎么才能解了气?

温蕙无视了小郡主的叫骂,把她拖到林深处扔在地上,挥拳狠狠揍她。

“你有种告诉我你是谁!”小郡主也硬气,一边挨揍,一边叫骂,一边还放狠话,“等我揪你出来,夷你三族!”

温蕙一边揍,她一边叫骂。

只温蕙不理她,只狠狠揍。

小郡主渐渐骂得断断续续,她发狠道:“有本事你杀了我!要让我揪出你是谁来,你……

她忽然顿住。

因揍她的这个女人拉下了蒙面的面巾。

她为什么拉下面巾,她不怕暴露身份吗?

小郡主隐隐不安。

她道:“你竟是个美人,你难道不是打手?”

她以为对方是女打手,仇家虽然要教训她,也不敢坏了男女大防,故找个女人来教训她。

“我不是。”温蕙说。

温蕙的眼睛很红。小郡主益发不安,她问:“你到底是哪家的?”

“她只是个小孩子!”温蕙质问她,“你怎么能有这么毒的心!”

“啊!”小郡主恍然大悟了,“原来你是宁氏的人!”

因她最近涉及到小孩子的事,还能让人动这么大干戈的,就只有宁菲菲那个继女了。

“她死了吗?”她笑得恶毒,“我还没收到消息呢。这么说是死了?宁氏这么生气?看来我是做对了。”

温蕙掐住她的脖子:“你想得美,她还活得好好的!”

小郡主呼吸困难起来,反而更不怕了。宁氏算什么呢,大家子出来的,更讲规矩,不敢真拿她怎么样的!

她咬牙笑:“没死?那就等着,看我下次能不能弄死她!别做梦跟小陆探花相亲相爱了,我都得不到,她凭什么!”

温蕙掐着她的脖子,凝视着这嚣张跋扈的亲王郡主。

“我不是宁家的人。”她说,“但你要记住我的脸。”

不是宁家的人?小郡主愣住,又感到不安起来,问:“那你是谁?你不是为陆大姑娘来报复我的?”

“我的确是为着那孩子来的。但我不是她继母的人。”温蕙说,“我是,她的生母。”

小郡主愕然,那掐着她喉咙的手忽然松开,捂住了她的嘴。

月亮升起来了,小郡主看到陆大姑娘的生母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这柄匕首不是温蕙从开封带到京城的那一柄。

这是后来霍决给她的。鎏金嵌玉,锋利无匹。

她原本只将它收在房中,以为再用不到了。结果霍决想杀陆璠!

自那之后,这柄匕首就一直在她腰间不离身了。

小郡主看到锋利的匕首在月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她的瞳孔急剧收缩,在这一刻真实地感受到了恐惧。

她疯狂地挣扎,想大喊“你不能杀我,我是渝王郡主!”,但她的嘴被捂住了,身体被温蕙压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尖锐的匕首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光痕,狠狠刺入了渝王小郡主的心脏。

血从她捂住她嘴巴的指缝间涌出来,从匕首刺入的伤口中喷出来。

小郡主的瞳孔放大。

温蕙扭动匕首,绞碎了小郡主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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