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菲菲四月中旬到了开封,没见到婆婆,先见到了公公。

虽然厅门敞开着,屋里屋外都是丫鬟婆子,但宁菲菲还是别扭。规规矩矩地给公公磕了个头:“相公闻听母亲抱恙,日夜忧思,谴我来侍奉母亲。”

这事陆睿没有提前打招呼,陆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心里边暗骂了一句“多事”,脸上却和颜悦色:“你远道而来辛苦了,先去休息洗漱吧。”

宁菲菲悄悄打量这公公,生得相貌英俊,仪表堂堂,不愧是她相公的爹。她垂首道:“该当先拜见母亲。”

未见婆婆,先见公公,已经不大合规矩了,哪能婆婆都不见,就去歇息的。

公公却道:“你婆婆如今精神不大好。她与前头的温氏亲如母女,自温氏去后,她常失眠,晚上睡不着,白日睡不醒。唉,并非不叫你去拜见她,只她这会还睡着。”

陆正说这话的时候,盯着儿媳。

十五六的小姑娘,哪有那么多的城府,听到“与前头的温氏亲如母女”,果然咬了咬唇,垂下头去。

在人心里埋下芥蒂,就是这么简单。陆正嘴角微微扯扯。

见不着陆夫人,宁菲菲只好先安置。

院门的锁打开,陆正迈进了上院。

四月的阳光洒在檐廊下,雕梁雅致,画栋精美。陆夫人倚在躺椅中,缂丝的衣裳料子华贵,鞋子上缀着玉片。

若不看她的眼睛,只觉得一切都美好。

只那双眼睛,没有生气。看到院门打开,陆正出现,眼珠连动都没动。

丫鬟将圆凳摆在躺椅旁,陆正坐下,伸手轻轻抚摸妻子的手,像个温柔的丈夫。

“你的新媳妇来侍奉你了。明日我让她与你相见。”他道,“说话之前,想想璠璠。小孩子,实在太容易夭了。”

陆夫人的眼珠微微地动了动,许久,才道:“虎毒不食子。”

陆正道:“一个丫头片子而已。”

陆夫人终于看他:“璠璠……是我们家唯一的骨血。”

陆正不以为然:“嘉言还年轻,再生便是。”

陆夫人看着他,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这是自温蕙离去,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陆正先怔住,随后为这一笑毛骨悚然。他问:“你笑什么?”

那个笑容已经消失了。陆夫人仰靠在躺椅上,望着檐廊外露出的蓝天,只道:“我知道了。”

便闭上眼,不再说话。

宁菲菲第二日见到了她的婆婆,她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婆母才刚起身。

她是个五官美丽的妇人,只是太瘦了,眉眼间也没有精神,给人一种羸弱衰老之感。

她恭敬地磕头,抬头敬上了媳妇茶。

陆夫人却不接,只凝目看着她。

宁菲菲的妈妈和丫鬟,面面相觑。

宁菲菲举着茶,惴惴不安,手腕开始发酸。

陆夫人忽然问:“多大了?”

宁菲菲举着茶道:“回母亲,十五。”

陆夫人一直不说话。

范姨娘站在一旁。她是受命于陆正来这里盯着的。

陆正真正宠信的自然是书房丫头,但丫头终是丫头,不如范姨娘有个庶母的身份可以压一压新儿媳。范姨娘因此被陆正拎出来在陆夫人身边当摆设。

范姨娘扶着陆夫人的手臂,柔声道:“夫人,少夫人给你敬茶呢。”

陆夫人于是终于伸出手接了那杯茶,抿了一口,认下了这个媳妇。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婆母赐下的见面礼十分贵重,宁菲菲的人都露出了笑容。她们当然不知道,这都是陆正准备的。

待礼成,宁菲菲还想跟陆夫人说说话,陆夫人却微微歪着身子,撑住了头。

“少夫人,”范姨娘歉意地道,“夫人今天为着见少夫人特意早起……”

明明已经接近中午了,宁菲菲只得道:“是媳妇不好,累着母亲了,母亲还请好好休息,媳妇先告退了。”

匆匆一面。

待她离去,范姨娘扶着陆夫人回里面去。

范姨娘没说谎,陆夫人今日的确是为着见宁菲菲早起了。她如今失眠得厉害,常作息紊乱。

扶着陆夫人在榻上坐下,陆夫人靠着榻几撑着头,闭着眼睛道:“去吧。”

范姨娘便退下了。

陆夫人想着刚才看到的新媳妇。

小小的一个女孩子,强自镇定,但眼睛里还是流出了忐忑。

十五岁,原来这么小啊……

泪水划过她消瘦的脸颊。

到了傍晚,宁菲菲的妈妈对她说:“我们带来的人都不太中用,她们对这边府里,什么都不知道。”

宁菲菲道:“毕竟都是在京里采买来的。”

她这趟出门来开封,陆睿给了她很多银子,还给了她不少人手,都是京城陆府里的人。

他说:“出远门多带些银两,多带些人。”

他真的是又温柔又体贴。

但宁菲菲想起了那一天他的泪水。

无知无觉地流出来的泪水。

她从不敢问,不敢提。但她心里有一个猜测。

妈妈说:“还是咱们的丫头去打听了一番。”

宁菲菲问:“都打听到什么了?”

妈妈犹豫了一下。

宁菲菲道:“你说就是了,瞒着我,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行事。”

妈妈道:“她们婆媳是真的十分相得。前头那个因门户太低,十四岁就抬进来,夫人亲自教。想来是从年纪小就开始处,处得久了生出感情来。又是自己手把手教的,自然是朝着自己喜欢的样子去教。怎能不合心意。”

妈妈又道:“只你也别担心,这么小抬进来教,还不是因为不满意嘛,亲自教要教成什么样子,还不就是你这样子的嘛。你比前头的只强百倍,不必怕。”

宁菲菲点头:“人非草木,处得久了,谁能无情。只人心换人心吧。”

只宁菲菲的心换不出去。

媳妇原该晨昏定省,为了陆夫人,她专门将请安的时间调整到下午,以适应陆夫人的作息。

但陆夫人始终都精神恹恹,并没有睡好休息好的模样。也不怎么同宁菲菲说话,宁菲菲总觉得,她精神似乎有点恍惚。

宁菲菲专门找了范姨娘询问陆夫人的情况。

“夫人的身体其实还好。”范姨娘只能按着陆正交待的说,“就是伤心过度,夫人实在太喜欢前少夫人了。”

宁菲菲便梗住。

宁菲菲来开封之前想象的床前侍疾,也侍不了。

因陆夫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病症,只是虚弱,这虚弱是失眠造成的,失眠却是心病引起的。

她一直也只是喝温养的汤药,甚至大夫是不建议她喝药的。

宁菲菲无疾可侍,想在生活上侍奉婆母,陆夫人的生活什么都不缺,她的房中精致极了,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顶顶好。

陆夫人又没精神,话也不说,一副若她在反而是婆婆强打精神陪儿媳的模样。

且陆正一从衙门回来,就直接回上院,每晚都宿在上院。公公一回来,儿媳就得告退了。

实在无从下手,令人挫败。

这样强撑了七八日,宁菲菲哭了一场。

“感觉自己好没用。”她掉眼泪,“相公交给我的事都做不好。”

妈妈知她委屈。她一片真心想给婆母,那婆母虽说病着,但也实在太冷淡了。

宁菲菲却抹抹泪,道:“这样不行,我去跟公公说。”

这日休沐,陆正一整天都在上院里,这情况媳妇就该避嫌,不往上院去了。宁菲菲却去求见陆正。

陆正烦得很,只能强作慈爱模样在次间里见她。因公媳需避嫌,有范姨娘和宁菲菲的妈妈一旁立陪。

“你母亲在歇着。”他故意道,“你说话且轻些。”

宁菲菲看眼通往内室的紧闭的槅扇门,放低声音,道:“母亲身体抱恙,相公一直挂念,其实我这趟来,相公的意思是想接了母亲往京城去散散心,调养身体。还请父亲准许。”

“我知道你们一片孝心,但也得看情况。”陆正斥道,“你看你母亲的样子,像是能挪地方的吗?”

“她是失眠之症,原就不该去陌生的地方。”

“你呢,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我和你母亲都看得出来。”他道,“只我想了,你还是早点回京城去,嘉言在京城为官,许多内务需人打理。这里有我照顾你母亲,不用担心。”

宁菲菲道:“是相公叫我来为母亲侍疾……”

“咳。”陆正打断了她,手轻叩膝头,缓缓道,“其实吧,咳,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你母亲看到你,总是会想起温氏。”

“她不是厌你,她只是……太爱温氏了。看到你,心绪不宁,反而睡不着。”

“好孩子,别放在心上,回京城去吧。”

宁菲菲呆住。

范姨娘深深垂下头。

宁菲菲的妈妈只在袖子里掐自己的手。

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槅扇门紧闭,陆夫人就站在门的另一侧,听着门外这个男人,往小姑娘的心头淬毒。

宁菲菲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内室里掉眼泪。

公公亲口盖章了婆婆厌她,妈妈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哪有这样说话的!

正烦恼,外面丫鬟说话声传来,妈妈火起,走到外面训斥:“做什么呢!”

丫鬟们噤了声,妈妈问:“谁在喧哗?”

丫头们面面相觑,小心道:“不敢喧哗,只是刚刚打听到一件事。”

妈妈问:“何事?”

丫头道:“那间挂了锁的院子……今天听厨房的人说,其实,是前头的少夫人的院子。”

那间院子离上院更近些,院子也更大,只院门上挂着锁。

宁菲菲每次往上院去的路上,都能看到那间院子。

妈妈顿住,恼道:“知道了,都出去,安静些。”

再回到内室,果然宁菲菲的眼泪更多了。

“她的院子还保留着呢?”宁菲菲擦擦眼泪,怔了一会儿,道,“是谁的意思呢?”

是夫君?还是婆母?还是他们一起?

妈妈正想说话,宁菲菲又擦了擦眼泪,抬头对她微笑。

“不管是谁,都是重情的人。”

“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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