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茵这天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元儿一家子都叫提脚卖了,原因是元儿偷偷摸进了少夫人的正房,偷了少夫人的首饰。

这怎么可能!

元儿才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姑娘!

而且她是跟平舟订的亲。他两家,都是陆家的老人了。两个年轻人也都是各自主人跟前有体面的。

便是一时手紧,也可以等着平舟回来想办法,或者来找她借。断不会作出这种事来的。

绿茵越想越不安,第二日,她对刘富家的道:“娘,你帮我去问一问,珍儿、喜兰、香桂现在都什么情况。”

包括元儿在内,这四个人都是绿茵发嫁之后顶上来的,都是少夫人身前的体面大丫头。

少夫人忽然生病,上面的人认为她们伺候得不周到,把她们都撸下来,分散在府里各处了。

若不是细致周到聪敏勤快的,哪个能到少夫人跟前去?怎么会竟照顾不周,令少夫人生病。

绿茵心里难受着,等婆婆的消息。

刘富家的口舌都不便给,是个十足的乡下妇人。你让她干活她可以,让她顶事她不行。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主见,比府里系统调教出来的大丫头们差远了。

且她已经卸了差事,府里规矩大,卸了差事的人并不能随意进出内宅。

从前温蕙在的时候,对门子上有过交待,刘富家的可以随意进出。

但从温蕙“病”了之后,刘富家的这份特权就被取消了。

她去打听消息,颇费了一番周折,打听出来的消息,也颇心惊。

“都被卖了。”她脸色都有点发白,“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一起卖了。”

刘富家的害怕起来。

过去在温家,因为穷卖作了奴仆,但家里男人实际上算个亲兵,她自己也并不入府做事,其实没有太多为人仆的感觉。

后来温夫人挑了他们一家给温蕙做陪房,她对要去陌生的地方颇感畏惧。只想不到是掉进了福窝里,从此过的日子都再不一样了。

在温蕙的庇护下,一家子都过得体面,也没有什么危机感。

只到了此时,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格外强烈。

因被卖掉的几家,在陆家都比刘家根基深。也是说卖,主人家提脚就卖了。

这给了刘富家的一种难言的惶恐。

男人们不在家,此时,她没了主心骨,只能指望媳妇,媳妇曾是个体面大丫头,十分有主意的。

“没事。我们家是不用怕的。”绿茵道,“我们家是少夫人的陪房,身契都在少夫人的手里。现在……应该还在少夫人房中。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收管好。”

以前负责温蕙房中这些事的丫头如今都被卖了啊。谁管着这些呢?

“可是,”刘富家的问,“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白?”

她说完,绿茵的脸甚至变得更白了。

因绿茵也在害怕。因元儿悄悄跟她说了许多事,许多让人不解怀疑的地方。她说姐妹们都有疑心,她还说想给平舟写信……

绿茵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给平舟写信。可就连她给刘稻写的信都被截回了。

而元儿说的,如今,知道那些可疑之处的人——元儿、珍儿、香兰、月桂,都被卖了。没人知道了,只有她了。

绿茵额头渗出了冷汗。

可她什么都不能跟刘富家的说。

她这婆婆人是很好的,只没什么见识,也扛不住事。

她只能自己憋着,难受着,担惊受怕着。

这样一日一日地,终于青州来了人。

温蕙的二哥温松赶来奔丧。

科举乃是国之重事,每一届的结果,都向外送的很快。

温家去年九月里收到过温蕙的信,说是已经阖家到了开封,给他们报个平安。

再后来,过年前跟着节礼收到一封。平时会啰嗦写很多的妹妹这次的信要短得多。她说妹夫陆嘉言去京城赶考了去了。又说她自己微恙,大夫让她调理,她可能会暂时放下府里中馈,到庄子上调养。

她没说她具体是什么病,十分含糊。温家这时候就跟当初霍决刚听说温蕙“生病”时的反应一样,也是猜温蕙可能是为着生育之事特别去调养身体去了,所以才含糊其辞。

温家人自然希望她这次能调养好,然后一举得男的。

同时这时候陆嘉言上京赶考这件事,也成了温家的大事。

温家为何要将女儿嫁给读书人呢,最终的目的,还不是梦想着有一个进士女婿。

妹夫陆嘉言是浙江解元,温家做梦都梦见好几回他中进士呢。

一家人便时不时地派温柏或者温松去趟青州城看公告,眼巴巴地盯着消息。

先得到的是妹夫陆嘉言得中会元的消息。

温柏温松兄弟俩差点乐晕了。为这个在堡里开了流水席,宴请全军堡的人!

然后就继续蹲公告,终于,等来了最终的结果!

探花!

妈呀,探花呀!

温家祖坟冒青烟啦!

出了个探花女婿!

文曲星下凡的呀!

温家又开流水席,还把这好消息送到所有亲戚朋友、走得近的人家甚至有梁子的人家——这么好的好事,自然得让他们知道知道,生生气,嫉妒嫉妒。

可就在流水席还没吃完的时候,陆家的年轻管事陆延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赶来了温家堡。

一见面,先飙泪,然后甩锅给温家:“少夫人过身许久,怎地久等不来舅爷们!莫非没收到我们送过来的消息?”

陆家当然根本就没有送来过消息,都是瞎话。

温家人当头一棒,都懵了。

“什么?我妹子怎么了?”

两个壮汉挥着拳头扯着小陆管事的衣襟摇晃:“说清楚。”

小陆管事演技很好,伤心得声情并茂地:“少夫人抱恙,久病不愈,二月里已经过身了。家里派了人来请舅爷们,只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实在没办法,又派了我来。只我来之前,天已经开始热了,老爷说不行的话就只能先往余杭发丧了……”

温家一家子懵了许久,才哭了出来。

因妹子先前的来信就提及过生病。生病过身是常见的事,好好一个大活人,有时候一场风寒就没了。一家人自然不可能生出什么怀疑猜想,只哀哀戚戚地,商量之后,仍像当初报丧那时一样,让温松代家里去奔丧。

温松遂和陆延往开封去。

开封陆府,杨妈妈端着盘子,面无表情:“开门。”

丘婆子撇撇嘴,从腰间摘下钥匙,开了上房的门。杨妈妈端着饭菜进去了。

“夫人,用饭了。”她道。

陆夫人坐在榻上,安静得像雕塑。

阳光打在她脸庞上,两颊深陷,颧骨凸出,昔日保养如玉的女人,如今瘦得吓人。

自被陆正软禁在上房之后,她没有一日吃得下,睡得好。

一想到温蕙如今落在了阉人的手中被玩弄蹂躏,甚至不知道生死,她便感到噬骨焚心般的痛苦。

监察院霍决。

那是一个女人听了会捂耳朵嫌脏的名字啊。他折磨女人的恶名在众人间悄悄地传播。年长的夫人们是不许年轻媳妇听的,怕脏了她们的耳朵。

蕙娘。

蕙娘如今,还活着吗?

如活着,又是活得怎样的痛苦?

是她亲手把那个孩子送到阉人手中去的啊。

一想到自己当初贪生怕死,竟无视了其中种种的风险,猪油蒙了心一般听了温蕙的主意把她送出去,陆夫人就痛苦得无以复加。

她试过自救和救人。

她分别给京城、青州和金陵都写了求救的信。可那些信都没能送出去,全都被陆正截获了。

他冷笑着,当着她的面把她的求救信一点点撕碎。

撕灭了她所有的希望。

儿子、舅公子、弟弟们……谁能,谁能救救蕙娘啊?

求求你们!

“这两天有些个不长眼的,想轻慢大姑娘。”杨妈妈轻声说。

果然只有提起璠璠,陆夫人的眼睛才能聚焦。

“然后呢?”她咬牙问。

“夏青家的是个有担当的。她护着大姑娘呢。”杨妈妈道,“有她在,那些人便不敢了。”

陆夫人点点头:“她以前在我跟前的时候,就是个能干的。”

夏青家的便是璠璠的教养妈妈。她是陆夫人亲自挑出来的人。

果然没有让陆夫人失望。

温蕙“去世”后,陆夫人又“养病”,难免有些脑子不清醒的人,想慢待陆璠。

夏青家的柳眉倒竖:“这是公子的嫡女,唯一的孩子,谁给你们的胆子!”

那些脑子不清醒的人才想起来,公子是多么地疼爱大姑娘。

砸砸嘴,不敢轻慢璠璠了。

只小声嘀咕:“横什么,待公子日后续弦,生个小公子,看你还能不能横得起来。”

上房里,杨妈妈忽然跪下,泪流满面。

“夫人,夫人。”她哭了,“都这样了,你想开些啊,别跟老爷硬抗了!”

“她又不是你生的!只是你媳妇,不是你女儿啊!”

“你是婆婆。你只是婆婆啊!”

陆夫人流下眼泪。在透窗的阳光里晶莹闪烁了一下,如宝石一般。

“倘乔妈妈在,”她说,“她绝不会这样说。”

杨妈妈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陆夫人并不苛责她。

这世上没有人能像乔妈妈一样。

乔妈妈当年遇人不淑,毅然与丈夫和离,破家而出,成了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一个独身的女人在外面活不下去,她去向旧主人求庇护。

这个旧主人就是虞家老夫人,虞玫的母亲。

虞老夫人不顾丈夫的反对,让这个和离的旧日大丫头到虞玫的身边,做她的教养妈妈。

她对丈夫说:“她有敢和离的勇气,这样的女子在我女儿身边,我相信她能保护好玫儿。”

丈夫被说服了。

乔妈妈从此跟了陆夫人一辈子,照顾她长大,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支撑她。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乔妈妈那样只为她了。

杨妈妈也做不到。

杨妈妈除了自己,还有丈夫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大家子。

都吃陆家的饭,都靠陆家活着,身契都在陆家拿捏着。

只是婆婆吗?

陆夫人在阳光中迷茫地想着。

她不记得在当时,在温蕙提出那粗陋计策的时候,自己到底有没有闪过这个念头了。

只是婆婆。

只是媳妇。

不是我生的。

她那个时候有没有生出过这些想法?

陆夫人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只陆夫人想,如果不是婆婆,如果不是媳妇呢?

如果温蕙是她亲生的女儿呢?

会怎样?

陆夫人在阳光尘埃中,捂住了脸。

绝望一日压过一日。

忽有一日,杨妈妈借着送饭,急急地告诉她:“舅爷来了!温家舅爷来了!”

陆夫人黯淡的眸子中迸射出来希望的光芒。

她抓住了杨妈妈的手,指甲都掐了进去。

“告诉他!”

“让他知道真相!”

“让他去救蕙娘!”

这是黑暗了许久之后,眼前唯一的光了。

陆夫人已经不去思考别的什么,风险、后果、难度、可行性……统统都不去想了。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救蕙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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