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决只站在床边,并不说话。

许久,温蕙道:“四哥,我没事。”

霍决道:“哭出来,会好点。”

温蕙埋着脸,道:“四哥,你也很坏。”

霍决道:“我做不了好人。”

温蕙道:“放我走不行吗?”

霍决道:“不行。”

幽暗中,传来温蕙调整呼吸的声音。

霍决道:“你若想孩子,我可以让你们团聚。”

“不行。”温蕙拒绝了他,“你别动她。”

“她叫璠璠,玙璠之璠,名为美玉。”

“陆璠,她是余杭陆氏嫡女。”

“你别动她。”

霍决垂下眼。

这便是他无法与陆睿相比之处。

他纵然有权势,能握着陆家一家人的身家性命,能强留温蕙在身边,也无法给温蕙的女儿一个好的出身。便是将陆璠视作亲生,“权阉之女”也根本没法和“余杭陆氏女”相提并论。

和那些百年的书香世家比起来,纵他一时握着权势,终究也只是无根之人。

今天是睡到半夜突然醒了,看着四周奢华的环境,茫然许久,压抑了四五个月的情绪终于崩了,控制不住地哭了个天昏地暗。

谈起璠璠,温蕙哭得昏沉沉的脑子清醒起来。

她为了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呢?陆夫人,陆嘉言,璠璠。

求仁得仁了啊。

说好了言而有信的。

温蕙终于把呼吸调整了过来,抬起头。

眼睛红红的,鼻子红红的,嘴唇也微微肿了。

“我没事了。”她说,“哭一场就好了。”

好久没有这样哭了,上一次……上一次是陆嘉言,和别人有了肌肤之亲。

到落落的时候,她都没哭,她以为自己再不会这样哭了。

霍决在床边坐下。

“你要真想离开,我不拦着你。”他握住她的手,缓缓道,“只你得把我的命一起带走。”

温蕙握了拳,霍决便包住那拳。

“从前远远地只看着,可以。但已经到了我身边,再失去,我不成。”

“换了谁都不成的,会疯。”

温蕙的拳松开了。

霍决捏着她的手,以自己的手掌缓缓摩挲那手心。

“家里的大门,一直开着的。没有的我的命令,没有人敢拦你。”他说,“你若想走,拔脚就能走。”

他道:“困住你的不是我,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谁,把你困在这里了?”

温蕙涩然道:“是我自己。”

霍决道:“若不在乎姓陆的一家,你早就海阔天空。”

温蕙道:“你便是坏在这里。好像给我许多选择,但我唯一能选的,就是你想让我选的。”

霍决摸着她缎子般的头发:“谁叫你是这样的人呢。你若挣脱不了自己,被别人摸透了,便永远只能走别人让你走的路。”

似乎,这十年,她的人生都是这样的。

温蕙呢喃着,将脸枕在自己膝头。

“你若成亲,别人会问的吧。”她说,“霍连毅的妻子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青州温氏,或者临洮温氏。”霍决问,“喜欢哪个?”

温蕙道:“临洮吧。”

嫁给权阉霍决的,不能是青州温氏女,也不能是余杭陆氏妻。

“别人问,若不喜欢。”霍决道,“还可以选择不答。”

还有这样的选项吗?温蕙诧异。

“以后,我们收养些孩子。”霍决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温蕙只喜欢璠璠。

当母亲的,当然是最爱自己的孩子。霍决也是知道的。

倘若他能让温蕙为他生一个孩子,就不必忧心忡忡,不必忐忑不安了。

然而他不能。他无法像旁的男人那样,用孩子留住一个女人的心。

“都可以。”温蕙道。

但她停了停,想到四哥此生,是无法有自己的孩子了。又道:“男孩女孩可以都养。”

“我教他们甄家枪,”她轻轻地道,“你教他们霍家刀。”

那样的话,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不是他梦里的日子吗?

霍决低下头去亲了亲温蕙的额头,将她圈在怀里。

小安作为府中的二号男主人,自然得知道昨晚的事。

“昨个夜里怎么回事?”他担心地问,“嫂嫂没事吧。”

“还好。”霍决说。

霍决忽地打量了打量小安。

小安:“嗯?”

“你嫂嫂平时练功找不到人切磋。”霍决道,“你有空去陪她练练。”

这等小事,小安不疑有诈,一乐:“行。”

又道:“我嫂嫂不容易啊,嫁到读书人家,功夫居然没搁下。哎,当年我就想跟她切磋一下,可现在要再想,就是欺负她了。”

毕竟岁月匆匆过去许多年,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

他保证道:“我悠着点,让她不至于太没面子。”

霍决移开了视线:“她昨夜没睡好,你明天去吧。”

小安痛快道:“我随时。”

翌日果然去了。

一身大红的鲜亮衣裳,孔雀似的招摇。

温蕙道:“好几日没看见三叔了。”

三叔这称呼好,顺耳。

“我可忙了。”小安眉开眼笑,“这几天脚底板打后脑勺了。”

小安忙什么呢?他在给温蕙准备嫁妆呢。

温蕙来的时候只带了几只简单的箱笼而已。霍决可不能让温蕙光着身子嫁进来,得有嫁妆。

当年在齐王府初露头时,便掏空了家底给她补嫁妆。如今,温蕙要嫁给他了,光是他口述的东西,都拉了长长的一张单子。

小安最近跑断腿了。

就这么忙,他还得抽空来陪他嫂嫂练功夫。

多么贴心的小叔子!

……

贴心的小叔子一瘸一拐地去了上房找他哥。

“缺德!”他咬牙切齿,“你就是缺德!”

他快要被气昏了:“你不跟我说清楚了!我还说让她三招!”

“这有什么好说的。”霍决喝茶,“一上手不就知道了。谁个跟你动手前,还要将自己的功夫深浅给你交个底?”

小安气死了!

功夫有没有,手底下走一走就知道了。

小安还说让温蕙三招呢,结果手底下一走,嘁哩喀喳!

他哥日常常把他嘁哩喀喳,怎么娶个嫂嫂,也能把他嘁哩喀喳?

“我功夫没那么烂!”他气恼,“是她功夫太好!不怪我!”

霍决微微一笑:“康顺回来没?他回来,让他也去试试。”

温蕙想知道自己如今的水平,最好就是多与人交手,心里就有数了。

小安以拳击掌:“对,叫他也去!不能我一个人吃闷亏。”

过两日康顺办差回来了,便被小安忽悠着去给他们嫂子作陪练去了。

温蕙先问:“你和小安比怎么样?”

康顺道:“我甩他十条街。”

小安:“呸!”

温蕙问:“和四哥呢?”

康顺道:“那不如。”

温蕙大体心中有数了:“来。”

两人拉开架势。

小安坐在廊下一条腿踩在廊凳上,等着看好戏。

康顺身高体壮,膂力过人,和小安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但温蕙这几日已经把自己掰过来了,不跟他硬碰硬。

小安瞅着温蕙这身法灵便,便喝彩。

他看出来了,温蕙被关在深宅大院里,不像他们可以相互切磋陪练,还能有这样的身手。她是真正天生的根骨。

最终康顺被温蕙反折了手臂,摁在了地上,吃了嘴泥。

小安乐不可支。

康顺有点不信,还想挣扎。但温蕙拿捏的都是关键位置,穴道摁着,血不流通,酸麻酸麻的,浑身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康顺服气了:“嫂嫂赢了。”

三个人屋里坐下喝茶,温蕙问:“你们两个的功夫,在外面又算怎么样呢?”

康顺道:“监察院有几个能打的,那是尖子了。除了那几个,哥哥之下,我数得着的。”

他们是正经武人,刀头舔血,吃这口饭的。

他这么说,温蕙对自己的水平大体有了个了解。

“还行。”她道。

康顺小安都看得出来,她眉眼间舒展了许多。

终于到了会试放榜日。

榜下人山人海,不知道踩掉了几只鞋子。

平舟骑在刘稻的肩膀上,刘稻一个劲地催:“找到没有?找到没有?”

平舟眼睛盯着墙上的榜:“别急,别急……我……找到了!找到了!”

他使劲敲刘稻脑袋:“快!回去禀告公子!快点!驾!”

刘稻骂了声,顶着平舟,仗着自己身高体壮往外冲,杀出了人群。

平舟跳下来,冲到了街旁的马车前,扒住了车窗:“公子!公子!”

车里传来陆睿的声音:“如何?”

“会元!”平舟兴奋地说,“你中了会元!”

他故意大声,引得周围的人看过来,议论纷纷。

陆睿却还平静。

上一科,他涂了名,又给了自己三年,便是为着今日。

“走吧。”他道,“回去好好准备,还有殿试。”

但会试取中的,非特殊情况,殿试都不会黜落。

所以可以这样说,陆睿不仅已经是进士,甚至可以直接说,他已经预定了一甲。

马车缓缓离开。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那就是今科的会元啊?”

“余杭的陆嘉言吗?”

“听说他是浙江解元。”

“今科会有三元及第吗?”

“他中了会元。”霍决告诉温蕙。

温蕙嘴角露出微笑。

“不愧是他。”她说。

那个人,眼睛里有星辰,胸臆里有九州。

少年俊秀,折扇风流。

终于到了该露出峥嵘头角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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