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叶其实有点后悔了。

因为说到底,其实还是自己的命最重要。

还是应该听小梳子的,好奇心真的会害死人。

小梳子此时在外间,脸上又失去了表情。

而蕉叶在内室里,一步步后退。

黑色缂丝面的靴子踩在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向蕉叶。

蕉叶的后背撞上了墙,终于退无可退。

霍决站在她身前,一言不发,只盯着她。

快一年了,和霍决在白日里见面,今天还是第一次。

蕉叶头一回能认真地看看他。

因在床笫间,行事时,她们会尽量避免去看客人的脸。没有客人想在那个时候被看。他们自己都不愿意看到自己那时候的模样。

蕉叶被禁了足,想了许多天,便是想明白了这一点。

她做错了什么被禁足呢?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呀。

只,她的存在就是不对的。

她是霍决不能曝露在阳光下的丑恶,他甚至都不肯在白天与她相见。

他自己都不能看的脏东西,更不能让那个女子看到。

蕉叶想明白了之后,对那个神秘的女子好奇到了要死。

蕉叶背抵着墙,低低唤了声:“都督?”

霍决一直看着她。

这个女人对他来说,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不能与旁的美人混为一谈。

小安说的对,他的事得行家里手才能解决。蕉叶就是行家里手。

她并非是不可替代的。她还有很多同行。霍决以前只是找不对方向,一旦找对了,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轻易就可以获得如蕉叶这样的资源。

但蕉叶这个女人,展露出了令霍决都惊讶的顽强生命力。

霍决的手里死过许多人,有些是很好的人,正派,或者坚强,或者有信仰,但他们死在他手里,他从来没有惋惜过。

但蕉叶如果死在他手里,他的确是会感到惋惜。

只她,实在不该,干蠢事。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他说,“我也觉得,比起旁的人,你更有资格好好活下去。”

他一只手按在了墙上,锁住了蕉叶。

“我给你个机会。”他说,“告诉我,到她面前去,你想干什么?”

但蕉叶垂着眸,无法抓住霍决最后的仁慈。

因为若告诉他,他可能会更怒,她会死得更快。

蕉叶只缓缓地抬起眼。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

霍决第一次在白日里看她的眼睛。

小安说,她是傻的。

这形容,也不能说不对,也不能说全对。

蕉叶被笼统地称为瘦马,其实是不太准确的。

因为齐家院子是特殊的,那里的姑娘和普通的瘦马不一样。

普通的瘦马自小培养,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还有诗酒花,也要会解衣裳。同时兼备着良家千金和瓦窑娼妇的技能,上得了床,出得了堂。与人周旋的技巧是从小磨炼出来的。

但蕉叶这样的姑娘不是这样。

她什么都不学,她只被关在小小院子里,训练忍耐力。

忍痛。

忍恶心。

忍恐惧。

她见不到外人,能见到的,只有客人。

她的客人,都是专门来花钱让她受折磨的。

就如霍决。

这样的蕉叶,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白日里直视着霍决。

这是她在夜里不会做的事。不看客人的脸,不与客人对视,是基本的保命守则。

所以霍决也是第一次,在白日里直视蕉叶的眼睛。

她常常濒死,见过地狱,眼睛依然这样干净。

如霍决这样的人,扛不住这双能映出自己影子的眼睛。

他伸手捂住蕉叶的眼睛。

蕉叶陷入了黑暗中。

黑暗总是带给人未知的恐惧。便是对蕉叶来说,都快要达到极限。

因她未曾在白日里便陷入过这种恐惧。

蕉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举起左拳,对霍决张开。

霍决移动视线,盯着她的手掌。

伤好了,但留下了痕。

蕉叶一直把这一弯月牙儿,守在掌心里。

……

所谓春闱,指的是会试,举子们会于一处,共同考试,为国家选拔人才。

二月初九,温蕙穿上霍决为她裁的第一件新衣的时候,陆睿进了考场。

“开始了吗?”温蕙问。

霍决告诉她:“初九,十二,十五,三场,考六天。”

他们两个并不避讳谈起陆睿。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去面对的了。

温蕙其实对霍决一直有一种家人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他们青梅竹马,认识许多年了。她与他谈起陆睿,就像与温柏、温松谈起陆睿那样。

若不是霍决偶尔去会牵她的手,她会想不起来,霍决是将要成为她丈夫的人。

哥哥,是不会牵妹妹的手的。男人才会去牵女人的手。

“还要住在里面呀?不冷吗?”温蕙问。

“会给火盆。”霍决说,“但的确辛苦,三场考下来,有人中场便被抬出去。也有人考完出来就倒下。”

“书生们身体太弱了。”温蕙道。

霍决才想笑,温蕙又道:“不过他还行,他身体蛮结实的。”

霍决便不笑了。

监察院又收到开封来的信鸽了。

霍决看了看,一切如旧。陆夫人依然被软禁着,陆家也拖着没有派人去青州报丧。

当初小安发回来的三句话中,只有第一句是真的。其余两句,都是给温蕙看的。

开封司事处的人催促过陆正了,陆正给出了理由:怕温家人来了闹。先拖着,送到余杭下葬,让温家人不能察觉异样。

司事处上报了京城。霍决同意了。

若拖到四月完婚,其实也可以由他直接联系温家。

“温氏蕙娘”当然得从世间消失,不能回去娘家托庇。但不代表温蕙就不能再见温家人。

只得等一切都定下来,再没变数的时候。

温蕙问过女儿,问过婆母,却一直都没有提过娘家。

温家一直为她嫁到余杭陆氏骄傲的。

她不提,霍决便也不提。只告诉她,孩子、婆母都安好。

“陆正呢?”她问。

“你要是想,”霍决道,“我也可以让他安静地死。”

温蕙却道:“那不行,他得活着。”

陆嘉言还在春闱,他还有那样的志向和抱负。不能让他守孝三年。

所以纵然温蕙恨陆正入骨,却还得保护他。

霍决根本就不想让陆正死。

陆睿是浙江解元,正常情况下他不可能考不中进士。

他若才中进士就丁忧,就错过了仕途关键的前三年了。

什么都没做错的贵公子,为家人所累,仕途坎坷,多么惹人怜。

那怎么行。

陆正得好好地活。

让陆嘉言金榜题名,翰林登科。

霍决希望陆嘉言要越活越好,最好妻妾满堂,官运亨通。

越是这样,温蕙就越不可能回到他身边去。

二月二十,三场会试结束。

陆睿走出考场,深深地吸了微凉的空气。

身边有人是被家中下人背着走甚至抬着走的。刘稻找到他,也要背他,他拒绝了。

虽然他会的那几套粗浅的拳脚入了不了温蕙的眼,可长期坚持练习,的确能强身健体。当年游历的时候,他也腰间佩剑,也拔剑击退过匪人。

于常人来说,也算能文能武了。只不能去跟温蕙霍决这样的真正的练家子去比武就是了。

陆睿回到自家的宅子里,大睡了一觉,醒来洗了个澡,恢复了精神,把卷子默写了出来,去见长辈。

陆睿并不是唯一在京城的陆氏族人。刑部的陆侍郎是他族伯。

昔日陆正派人来京城跑官,陆侍郎也出力了,明明说好的金陵,莫名变成了开封。陆侍郎去问,对方说是跟个旁人弄混了。只那人已经领了条子上任去了,陆侍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让族弟陆正去了开封府。

陆侍郎其实不大喜欢这个族弟,却极喜欢陆睿这个族侄。这一代陆氏子弟里,陆嘉言实在耀眼。

陆睿到的时候,同参加这一届春闱的几个族兄弟都在。

因他们都住在陆侍郎府里,只有陆睿,是因为陆正这一房富庶,在京城有宅子,才住在自己的宅子了。

大家都默了卷子出来给长辈看,也互相看。

陆侍郎看过其他几个子弟的卷子,都只微微颔首。待读了陆睿的,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

“稳了。”

温蕙裁了许多的新衣裳。

她穿了回大红遍地金的通袖给霍决看。

霍决道:“好看。”

温蕙赧然:“我也觉得好看。”

霍决问:“那以前怎么不穿呢?”

她带来的衣服,都素淡。虽好看,却并不是霍决喜欢的。他喜欢浓烈的,有生命力的色彩。

让人觉得活得值得。

温蕙道:“陆家的人不喜欢。”

说完,眼看着霍决刚才赞“好看”时露出的笑没了。那目光有点冷。

温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他们读书人家,讲究淡雅不俗,不像咱们。”她道,“一家子都人淡如菊的,我一个人大红大绿也不像样子。早两年刚成亲的时候还穿过,后来渐渐就干脆不裁了。

这一句“咱们”让霍决重露出笑意。

他问:“但是你自己喜欢的,还是这种的?”

“是啊,怎么办呢?”温蕙怅然,却又微笑,“到底,还是这样的俗人。”

“其实我最喜欢的还不是这件。”她又道:“我最喜欢那几件曳撒和贴里,没想到还会给我裁这个。”

曳撒、贴里都是上衣下裳不分身的,上面是斜襟交领,曳撒下半身是带马面的裙,贴里下半身是褶裙,下面都要配裤子穿。贴里通常外面还要再罩一件袍子。

多是男子穿的,算是武人的装束,骑马、练武都方便。

霍决道:“以后带你去骑马,肯定得裁。”

骑马什么的,温蕙只微微一笑,没接话茬。

霍决道:“我记得那年在长沙府,你就是穿得曳撒。”

温蕙道:“我捡我哥哥们小时候的穿的。我娘不肯给我裁的,说我太不像个姑娘家。后来我跑一趟从长沙府,她快气死了,更不肯给我裁了。但其实我真的也穿不着。我日常只两身裋褐,练功的时候穿。”

霍决问:“月牙儿,功夫可有丢下?”

当年长沙府外,他看着她一根白蜡杆子抽得几个狂生鬼哭狼嚎。不是花拳绣腿,她的功夫是很俊的。

温蕙道:“不敢呢。”

“在陆家,学了很多东西,也丢了很多东西。”她道,“只有功夫不敢丢。”

从温家带去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便是一身功夫了。

虽然陆夫人嗔过几次“到底有什么用”,她无法回答,但她内心里,是坚决不肯放下的。

婆母和夫君讲的许多道理都是对的,都是没法反驳的。温蕙也没那个口才反驳。

只这些年,她心里始终是明白的,若连这个都丢了,怕是,再也没有自己了。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陆少夫人一日未曾偷过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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