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叶回答:“我不是。”

温蕙问:“那你是什么人?”

蕉叶说:“我是蕉叶。”

温蕙无语片刻,道:“我是问你的身份,你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难倒了蕉叶。因从前见过的人,没有问过这个问题的。

且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呢?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想出了一个比较接近的答案。

“我是……”她犹豫着回答,“驯兽的?”

霍决的家里,难道还养着什么异兽吗?为何驯兽的,竟又是女子?

温蕙困惑。

蕉叶发问了:“你……要嫁给霍都督吗?”

温蕙道:“是的。何出此问?”

蕉叶没有回答,只是打量温蕙。

她的目光非常奇特,无法形容。

温蕙蹙起了眉。因这样打量人,终究是无礼的。

“因何窥我?”她问。

蕉叶似是感受到了她的不悦,却沉默不说话,像是思考。

温蕙眉头蹙得更深。

霍决的家里为何有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女子?

蕉叶思考良久,终于还是问:“你,可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这问题问得带有引导性,且僭越。温蕙不想回答。

“我不计较你的失礼。”她道,“你如果是这府里的人,现在该退下了。”

蕉叶却道:“你是个好人。”

温蕙愕然。

蕉叶道:“我知道我冒犯了你。如果是别的人,可能已经叫人打我了。”

这倒是实话。她这样唐突女主人,遇到严苛些的,已经叫人掌嘴了。

蕉叶低头又思考了一会儿,像是犹豫。

终于她抬起头,手按在了襟口,道:“我想……”

便在这时,温蕙的目光投向她身后。

蕉叶听见了那个人冷冷的声音。

“蕉叶。”他问,“你在做什么?”

蕉叶悚然回头。

阳光下,那个人原来……这么好看哪?

他穿着蕉叶从来没见过的华丽衣裳。

蕉叶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看过他。

拔步床里可以点灯。

霍都督喜欢看清楚。

但灯会打出长长的或者巨大的影子,常常笼罩整个大床。

蕉叶永远是在那影子里。

阳光下的霍都督俊美得刺目。

黑色的兽在阳光下完全地收敛起来,利爪獠牙都不见,黑色的皮毛也不见。

对蕉叶来说,仿佛是一个完全没见过的人。

他淡淡地说:“蕉叶,退下。”

他的声音中带着威压。

“客人”是不可违抗的。

蕉叶垂头:“是。”

但她又看了一眼温蕙。

坐在亭中的女子,衣衫的颜色淡淡。像一株生在水边的幽兰,干净得不惹尘埃。

蕉叶这个人,像是有那么几息的时间,是静止的。

温蕙从亭子里看出去,看她在阳光里,总觉得不真实似的。

霍决向亭子走来,从蕉叶身边擦肩的时候,蕉叶按在襟口的手忽然动了。

温蕙看到她将自己的襟口拨开,露出了一片肌肤。那肌肤上好像有什么?

但温蕙逆着光,她眯着眼睛,也没能看清到底是什么。只诧异于蕉叶的这个举动。

霍决看到了温蕙的神情,倏地转头。

蕉叶已经收回了手,垂首俯身,退了下去。

明明是一个很没有规矩的人,当霍决一出现,却好像立刻被规矩绑住了全身。

怪人。

待蕉叶退下,温蕙问霍决:“她是你的妾室吗?”

她说什么驯兽的,温蕙没法信。因怎么看,都不像。

若是妾室的话,倒有些能理解了。听说霍决要成亲娶正房了,来看看,探探虚实或者示威,都可能。

落落被陆睿收用过之后,还没给名分,声音就已经比平时大了。

霍决看她的眼睛。还是很平静,没有妒忌、生气、慌乱。

也是,既不爱他,又何来的妒。

“不是。”他说,“她不是什么人。不用管她。”

但他这样说话,到底也没有给出叫作蕉叶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温蕙想。

温蕙便不问了。

霍决弯腰摸了摸她的手:“有点凉了,回去吧。”

他说:“叫了针线上来给你裁衣服,结果你不在。”

“哦。”温蕙便起身打算回去。

霍决牵了她的手。

温蕙任他牵着。两个人步速不快,也不慢,从容地往回走。

“今天不去衙门?”温蕙问。

“有事才去。”霍决道,“监察院不比六部、内阁,有事的时候才忙,无事的时候不必坐班。”

他给她讲:“事实上,我待在宫里的时间,比在衙门的时间还多。”

“我听说过,监察院只效忠陛下,不受其他人辖制?”温蕙略知一二。

霍决想起了刚才蕉叶的出现,他问:“你还听说过什么?关于我。”

温蕙道:“说你很厉害。提到你的人,都会说你很厉害。”

她忽然笑了笑。

“我其实,每次听到,有点骄傲。”

监察院霍都督那颗铁水浇铸般的心脏,因这句话异速地跳动了一下。

他道:“哦。”

许久无话,只感觉温蕙刚才微凉的手,被他攥在手里,攥热了。

针线上的人在温蕙的院子里恭敬等着。

温蕙回到屋子里,便看到桌子上堆得小山似的布料,她眨眨眼。

霍决咳了一声,道:“看看喜欢哪些,让她们给你裁衣裳。”

温蕙无奈看了他一眼。

霍决问:“怎了?”

温蕙道:“便是要成亲,也用不到这么多红色的料子。新娘子也用不着天天穿红衣裳的。”

霍决却道:“你不是最喜欢大红遍地金的料子吗?”

是以在桌上,不同花纹的大红遍地金,便有七八匹。

温蕙怔住。

霍决却飞快地反应过来了:“现在不喜欢了?”

温蕙是带着箱笼来的,她到现在穿的衣裳,都是她自己的衣裳。

一直淡淡,清雅,隽逸,出尘。

但她小时候,曾经连夜给他写信。

【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衣裳,鲜红鲜红,还织着金线。贺夫人穿着,好像王母娘娘下凡一样。娘说,那料子叫大红遍地金,连毅哥哥,你听说过吗?但是好像挺贵的。还得去青州府才能买得到。】

那时候温家底子还薄。温夫人带着温蕙去贺府,身上穿的体面衣服是刚浆洗过的细绸,板板整整的。

温蕙被贺夫人的衣裳迷了眼,因为太喜欢太喜欢,等不及,连夜给她的连毅哥哥写信,用了整整两页纸描写大红遍地金是一种多么好看的衣裳料子。

后来呢?

温蕙想起来了,后来连毅哥哥给她回信了。

【攒钱给你买,等你过门,也给你裁。】

……

为什么,那些对她来说,需要触发才能想起来的久远回忆,他都还记得呢?

温蕙的手指,捏紧了袖子。

“不喜欢的话,”霍决负手,看着别处,“叫她们换些别的来就是了,多的是。”

他又转回头来,问:“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

温蕙去看着桌上那些衣裳料子。

霍家和温家出身差不多,都是从底层的军士一步步爬上来的。大家从前都穷过,也都没读过什么书。

乡里的妇人,以胖为富足之美。温夫人胖胖的,堡里那些骨瘦如柴的女人都羡慕她。

穿衣裳,自然是稠丽的、闪亮的衣料为贵。大红大绿配着金线银线,才是他们这等人家的审美。

——桌子上堆得小山似的,都是这样的料子。

温蕙再看霍决,霍决自己也是蟒袍裹身。虽是黑底,冬服的黑底也是华丽重锦,金线在上面闪耀。

番子们的衣服也都闪亮。因为衣服好看,所以被称为锦衣番子。

看着霍决就要唤人,把这些料子都换了去。温蕙伸出了手,扯住了黑色蟒袍的袖子。

霍决转身,低头看那白皙的手指,再抬头看她。

温蕙眼睛温润,道:“都是我喜欢的,换什么。”

她虽没笑,神情唇角却都柔和,像一个妻子。

霍决立刻反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那就多裁几件。”

温蕙抿唇一笑。

她的目光转到那些料子上。

她没有欺骗霍决,桌上堆积的料子,的的确确都是她发自内心喜欢的。

她走过去,轻抚那浓丽的大红,明亮的宝蓝,华贵的真紫……那些金线闪耀的光芒尤其让她喜欢。

只陆嘉言每看到她穿成这样,总是摇头笑。

虽也并没有不许她穿。

陆夫人虽说了,叫她只管自己喜欢就行。她实在是个很好的婆母,一直在教她,在男人之外,要保存“自己”。

可她是个品味那么高雅的人,她的品味也和陆嘉言是一样的。

温蕙生怕“自己喜欢”的,够不上陆府高雅的格调。便一直向她看齐,学习她的品味格调。

有这样好的老师,又有这么认真的学生,有这许多年舒缓、优雅的熏陶,理所当然地,温蕙出师了。

陆少夫人虽出身军户,却将自己修成了一位合格的世家夫人。

可到了现在,做了七八年的陆少夫人,温蕙却无奈地发现,原来她骨子里,还是那个俗里俗气的军户女。

我知道何为清雅,何为出尘。

可我,我真正喜欢的,依然是那份喧嚣热闹的俗丽。

因为终究,这才是我。

这些年怎么就,自己把自己都搞丢了呢?

京城陆府,陆睿抬头:“总算有回信了?”

他放下笔,道:“快拿与我。”

十月离开开封,到了京城便修书一封给家里报平安。

他们这种人家,信件可以走官驿,估算来回路上的时间,若家里一收到便回信,小年之前该能收到了。

可却一直没有。

紧跟着过年了,各衙门口都放假到正月十六才开印,官驿也不例外。等开了年又盼着,今日里都二月二龙抬头了,可算将家信盼来了。

果然人在异乡,家书抵万金。

只陆睿拿在手里,便觉得那信件过薄。玉刀裁开封口抽出信笺,果然只有薄薄一张。

那信却是陆正手书的。

“家里都好呢。”陆睿告诉平舟。

“当然。”平舟不以为然,“家里能有什么不好,自然样样都好。”

下人们常这样,要讨口彩,叫主人听了高兴。

陆睿不以为意。

陆正的信意简言赅,报了平安,叫他好好考试,勿要分心。

【责令汝母并温氏,不得写信扰你心神。男儿志在朝堂,求封妻荫子,汝亦当专注春闱,勿挂念家中妇人。】

原来是这样,是父亲不许母亲和蕙蕙给他写信。

的确春闱对读书人来说,是太重要的一件事。他如今的年纪,也该出仕了。

文官最好的发展路线是中进士,考庶吉士,京城六部熬熬资历,然后外放。行政官、监察官轮历一番,履历刷够了,再杀回京城,一路杀入内阁。

便划下一辈子的功业。

但这只是,二甲、三甲普通进士的最好发展路线。

在二甲三甲之上,还有一甲。

状元、榜眼、探花,这是被公认的人尖子。

顶尖人才走的,不是普通人才的路线,直接便授官入翰林。一路,从编修、修撰,进侍读、侍讲,进学士,进侍郎,进尚书,登阁拜相。

这是最短平快,最叫人羡慕的仕途路线。

只陆睿忍不住想温蕙。

分开许久,她不想他吗?

对他的怨,淡些否?

待重逢,他慢慢偿。

陆睿将父亲的信折起。

蕙娘,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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