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得到了一根新的白蜡杆子。

院子里碎掉地砖也换了。头几天颜色看起来比旁边的地砖不同,踩了几日之后也就差不多了。

九月里温蕙发嫁了银线。

因是温蕙的大丫头,陆夫人很给体面,赏了二十两银子,温蕙也赏了二十两银子,还给她置办一份嫁妆。

银线的婚前启蒙都是温蕙亲自来的。

把陆夫人传给了她的“压箱底”好好地给银线看了,把自己懂的也都教给银线了。

银线在温蕙房里贴身伺候,其实懂得已经差不多了,只看这些,还是脸红。

“你别怕。”温蕙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夫妻间这个事好了,便很快乐。”

她神情很认真,并不是调笑。

银线总感觉心里不踏实,说不出来是为出嫁,还是为温蕙。

她握紧温蕙的手说:“我有空了就来看你。”

其实还是住在一个府里。

只出嫁了新的媳妇子通常都先不领差事。要先紧着给婆家生孩子。生完孩子踏实了,再到主人跟前谋差事。但便是谋差事也不能进房里伺候了。

她想来看温蕙可以过来给温蕙请安。顶多进到次间里,卧室是肯定不能入了。

这就是规矩。

规矩就是大家明明住在一个府里,却不是天天都能见到了。

温蕙也握紧她的手,说:“你先把日子过好了。有什么事难了,就赶紧来找我。我一直在这里呢。”

银线忽然哭了。

就是难过。

温蕙的变化只有最亲近、最关心的人才会察觉。

银线是其中之一。

只她是能察觉,而说不明白的那一个。

陆睿自然是与温蕙最亲密的人。他与她可以亲密到负距离,世上再没有人可以比他与温蕙更亲密了。

陆睿自然能够感觉到温蕙的变化。

那变化便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变,但你知道她变了。

陆睿觉得这变化应该是好的。温蕙是变得更成熟了。

总有一天,她会像他的母亲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世家夫人。

只温蕙一度行房困难。陆睿耐着性子,花了很多时间,用了很多手段,才将她安抚。

温蕙终究还是爱他的。

所谓伎子,未曾见过,未曾面对面过,就如玉姿,虽有惊鸿一瞥,终究未曾面对面地真正认识过。内心里便可以将之缓缓地模糊化。

就如陆夫人从不让妾室们进上房,只让她们在窗外请安。不看那些面孔,不与之交谈靠近,便可以模糊化处理。

温蕙那日在陆夫人的上房,望着窗纱外朦胧的院子,忽然才懂了。

模糊到一定程度之后,就约等于不存在。

只有陆夫人真正明白温蕙身上的变化是怎么回事。

因她经历过。因她知道许许多多的女人都经历过。

这个坎温蕙终于还是迈过来了,又向她靠近了一步。

陆夫人有许多感慨,想与人说一说。但乔妈妈现在常打瞌睡。她有话的时候,她睡着,便只好自己独品了。

十月里陆睿和林梓年走了之后,陆夫人决定把中馈交给温蕙。

刚开始是觉得她小,又有许多东西要学,便没给她。后来她有了身子又守孝,再后来有了璠璠。江州陆府的中馈一直都还在陆夫人的手里。

现在陆夫人觉得,是时候该交给温蕙了。

打理家务是一件繁琐还挺费时间的事。但它有一个好处,便是让人有事做,能忙碌起来。

很少有主持中馈的夫人伤春悲秋的,因每日里处理的都是太接地气的事了。能让人很清醒。

温蕙便正式接手了中馈。

前三日还在上房处理家事,陆夫人看了三日觉得没有问题,便全都移到了温蕙的院子。前院的穿堂收拾出来回事用。

每日里晨起,乳娘便带着璠璠往上房去。

温蕙先处理家务,处理完了,去上房接璠璠,同时给陆夫人请安。

璠璠马上就要两岁了,陆夫人抱着她在那张大画案前,让璠璠糟蹋着她一根根画笔和上好的画纸,画出了鬼画符一般的墨团,还盛赞:“看这笔锋用得,比你娘有灵气多了!”

温蕙嘴角直抽抽。

算算时间,她们道:“该到青州了吧?”

陆睿和林梓年十月初便出发先往青州去。

在青州,二人受到了温家热情的招待。陆睿中解元后,温蕙写了信给青州报喜。陆睿在温家人心中的形象,更加向文曲星进化了。

现在全军堡的人都知道他们温家堡的姑爷是浙江解元了。

一军堡的人都巴巴地等着陆姑爷中进士,这样他们就可以拿去跟别的军堡的人吹嘘了。

“只是试试水而已。”陆睿道。

“懂,懂。”温柏忙表示。不就是谦虚吗,都解元了,很少有一省的解元不中的。

陆睿带来了许多礼物,还有温蕙又新写的信。

信并没有封漆,陆睿路上看过了。温蕙没什么文采,写信用白话,只读起来栩栩如生,仿佛能看到她在陆府的生活——婆母宽厚,夫妻和美,天气太热,每日里只想吃冷淘喝冰饮子,还不能让璠璠发现,要不然璠璠也想喝,会闹肚子。

至于他和她之间的那一点涟漪,一个字都没有提。

陆睿道:“我看堡中已经有了不少孩子?”

从军堡大门到温家大门,陆睿便看到许多女人背上都背着小娃娃了。

元兴元年五月,配了一批山西犯妇过来,到现在第一批的娃娃已经周岁了。

提起这个温柏就高兴。因他们做百户的,人丁实在很重要。

他道:“刚又从京城配过来一批,我手快,先抢了几个就拉回来了。”

他说“一批”,就不会是零星几个。陆睿下意识问:“从京城?”

温柏道:“是,你们是不是还不知道,听说京城现在可乱呢。”

陆睿和林梓年面面相觑,他们的确不知道。因京城的消息,他们前脚才从江州出发,后脚才有消息抵达江州。

温柏道:“我们山东的都指挥使叫监察院枷走了。说是当初从兵部要钱粮的事里面有猫腻。我们一人才分了四十两,听说他和兵部的人吞了老多。”

陆睿微怔。

因为前年舅兄们十分厚道地给温蕙补了嫁妆,压箱银子便有一千两。

但这个事不好开口问。陆睿便带过去了,细问京城的事。但温柏所知也有限,只道:“反正没有公告说要停春闱。”

陆睿和林梓年商议了一下,决定缩短在青州停留的时间,提前往京城去看看。

林梓年虽然是个世家子,却和温家兄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是个能把袍子下摆别在腰间,踩着椅子跟他们划“五魁首”、“六六六”的人。

陆睿只能扶额。

温家兄弟却极喜欢他,他想看卫军看军堡,便带他到处看。

因他想看,温柏还召集了全堡的兵丁演武给他看,比应付上官检阅还认真。林梓年也十分开心。

只陆睿的问题特别多,多到让温柏招架不住。很多问题温柏根本也没有答案,只挠头:

“就是这样的。”

“大家都这样。”

“一直都这样。”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到临行,林梓年搂着温柏的膀子道:“我想给我家小子订你家甥女,你这妹夫小气,只不允。你是大舅哥呢,都说山东大舅哥凶猛,快,揍他。”

温柏温松哈哈大笑。

陆睿却问起温杉:“还是没消息?就这么耗着吗?”

温柏道:“再等等,这不才三年吗?再等他两年,再不回来,就给他立个坟。我家二小子过继给他,让他也有香火。”

陆睿点头,和林梓年往京城去了。

一路上每停,便打听消息,所知越来越多。

林梓年与他讨论:“春闱会停吗?”

陆睿道:“不会。”

林梓年道:“主考官都换了三个了。”

得来的消息是,今年当考官的运气十分不好,最初定的主考官落马了,换一个,又被监察院枷走了,再换一个,又……到现在,最终的主考官都还没定下来,情况真是眼花缭乱。

陆睿道:“今上登基三年了,朝臣未曾大换血。终于要换了。今上需要更多属于他的人,他需要更多元兴朝的进士。”

官场的关系繁密而复杂,座师、房师、同年交织成了一张大网。每个人的利益关系都在其间,有时候行为并不全由己心。

在景顺朝结成的这张网对元兴帝来说就是阻力。他现在正致力于将其打破,引入新血。

再乱,他也不会停春闱。

二人终于在小年前赶到了京城。

林梓年以前来过,陆睿还是第一次到京城。

凡第一次到京城的人,都必然会为京城高大巍峨的城墙所震撼。陆睿提着缰绳坐在马上仰头望了许久。

雄壮之感,充塞了胸臆。

直到林梓年唤他,才一提缰绳,往城门去。

真入到城里,繁华反不及余杭。且余杭冬日里亦有绿树红花,京城的冬日就是棕、灰、黑,颇感萧瑟。

但建筑又敦实轩阔,街道宽广,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井字形,给人以秩序森然之感。

林家陆家都富庶,在京城都有宅子,也都有族人。二人并行了一段,到了某处终要分开,约好了再聚的时间,各自朝各家的府宅去了。

陆睿一行车马前行,街上迎面来了一队锦衣骑士。两拨人交汇,各自往外带一带马头,互不干扰地交错而过。

只陆睿提着缰绳,忍不住转头看过去。

对方有一人,也转头望过来。

一个是缓带轻裘,风华隽秀。

一个是锦衣怒马,眸光厉利。

这一瞬马身相错,四目相接。

刹那后,交错而过,各自前行。

后来,霍决和陆睿谁也不记得,今日,是他们第一次的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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