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秋季里风向变了,江州的人北上,行船的速度没有夏日里快。陆正派去吏部为自己打点的幕僚和管事抵达京城的时候,正赶上了京城的另一场腥风血雨。

景顺五十年,皇帝驾崩,三王夺嫡。先后是赵王与代王,代王与襄王的乱战。京畿百姓饱受战火之苦,流离失所,大批百姓奔向京城求庇护。大街小巷上,都是饥饿流民的身影。

又襄王隔绝南北,夏粮无法北上。地主、商人都囤积居奇,一度造成整个北方粮价暴涨和粮食短缺。

为了抑制粮食价格,赈济灾民,常平仓库存耗尽。在这种情况下,内阁开了四大仓。

四大仓不属于常平仓,而是大周朝两度经历过胡虏南下兵围京城的惨烈后设置的战备仓。

正是因为有四大仓的存在,景顺五十年虽然粮价昂贵,也没有贵到天上去,虽然流民也有饿死,但也没到惨绝人寰的地步。

只等元兴帝登基的时候,四大仓存量几乎耗尽。

元兴帝占了湖广,又把持江南粮道,是个富户,内阁天天追着他讨债。元兴帝自知理亏,捏着鼻子填四大仓的亏空,填了两年才填得差不多了。

谁料齐王府的永平此次缉查北疆军备贪污案,却从某个人口中得到了一点蛛丝马迹,酷烈拷问之下,揪出了这个事来。

首辅陈阁老一干人等,在景顺五十年不仅趁乱侵占四大仓存粮,更是侵吞国库,伪造证据,甩锅给了张忠等人。

景顺五十年,三王夺嫡未定,襄王一脉还只是个外来户。旧臣们干的这个事,他们掺和不进去。十分安全。

元兴帝跟这班景顺旧臣角力很久了,如今这么大一件事送到了他手里,他便告诉牛贵“你看着办”。对牛贵,实在很有信心。

牛贵知道了元兴帝的底线,也明白他想要的,自然大办特办。

陆家的人到了京城,正赶上这场腥风血雨。陆正指定了要打点、联络的几个官员,竟只还有两个人没事,其他的都进了大狱。

幕僚也有些傻眼,管事请他指示,也只能说:“我们先看看,看看。”

暂先在京城落脚观望。

因为地域的距离和交通的速度,信息的传播总是迟滞。

京城的腥风血雨江南还不知情,八月里准时开了秋闱。陆睿户籍在余杭,须得回原籍参加乡试。江州和余杭离得近,十分方便。

为防路上意外,他提前了半个月便回去余杭,只在山上的书房里读书,除了他自己的小厮、长随,不许余杭的丫头随便上山。

这是哥儿们的关键时刻,亲戚家的孩子也都在头悬梁锥刺股。陆老夫人也下了严令,谁都不许打扰陆睿读书。丫头们便是有什么心思,这时候也晓得轻重,都收敛了。

实际上陆睿只是单纯地讨厌陆老夫人的人而已。

他在山上十分逍遥自在,叫刘稻、刘麦兄弟俩给他挂了吊床,只穿件薄纱禅衣,襟口半敞着,晃晃悠悠地读着余杭的书铺里最新出的诗集。

风流眉眼,惬意姿态,叫温蕙看见了,又要心跳心动了。

这就是嫁个俊相公的好处,怎么看都看不厌。

刘富一家自跟着温蕙嫁到陆家,堪称鸡犬升天。

刘富家的在温蕙院子里当差,丫鬟们都能干,她实没什么好操心的,叫她自己说,简直如白拿了一份钱。

刘富如今带着两个儿子,都跟着陆睿。他会赶车,陆睿若乘车,他便做车把式,陆睿若骑马,他便给牵缰绳。

他和刘稻、刘麦功夫都很俊,这是温蕙跟陆睿保证过的,这三个人都跟在陆睿身边,也充个护卫,正正好。

如今一家四口大大小小,都有月钱拿,还时不时有赏赐。这日子过得,比当初在温家堡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做梦似的。

小儿子刘麦现在尤其出息了,识了许多字,都能独立地看懂话本子了,是全家识字最多的人。另一个识字的便是他哥哥刘稻,刘稻年纪大,识字晚,不如弟弟学得快,现在还在挠头学习的阶段。但日常认字,帮陆睿找个书册之类的事倒也能做。

反正更精致的事,还有平舟呢。

平舟今年也十三岁了,个子比落落和燕脂都高了,脱了孩童模样,有了少年的轮廓。

去年年底就开始不让他再进内院了,栖梧山房的书童换了个新的小孩。

刘麦瞅着陆睿悠哉的模样有点没底,跟平舟咬耳朵:“公子怎地……也不温温书呢?”

平舟诧异道:“公子温书的时候,你没看到吗?”

陆睿每日里有固定的作息和时间安排,就跟温蕙练功一样,也是雷打不动的,都是自律的人。

“不是,我是说……”刘麦挠头道,“像小东房的诚公子、西二房的明公子那样,头悬梁锥刺股,熬着夜读书温习那种。“

平舟一乐。

“咱们公子不用。”他年纪虽比刘稻、刘麦都小,却是陆睿身边的老人了,“咱们公子考院试的时候便是案首。”

“原预备着景顺五十年的乡试下场的,谁知道那年就偏取消了。公子平白又多了三年时间,如今要下场,若还要头悬梁锥刺股地熬夜读书,这三年都白瞎了去了?”他道,“你也对咱们公子有点信心。”

原来是这样。

刘麦挠挠头,再看过去,陆睿在吊床上,已经枕着手臂小寐。

八月里余杭暑气还盛,他躺在树荫里,斑驳破碎的光点打在他脸上。鼻梁嘴唇都好看。

公子从前就是个美少年。当年他去青州提亲的时候,刘麦跟着堡里其他的孩子一起围观过他。只觉得是个神仙似的玉人,让他们这一群小孩子看傻了。

去年公子便已及冠,刘麦觉得,公子及冠之后,一天一天地比从前更好看了。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人的气韵也会变化,纵面孔没有太大变化,陆睿一天天地年长起来,更做了父亲,书卷灵气,风流韵味,成熟气度,已经不是昔日少年时可比。

这阳光树荫里的青年,愈美愈醇,叫人迷醉。

很快到了乡试的日子,陆氏一族今年要下场的有十多人。其中有一些,是年纪已经三十好几,参加过不止一次乡试的了。

真正大家看好的年轻儿郎,其实只有六个人。

陆睿便和这些从兄弟、族兄弟甚至族叔族伯们一起出发了。

待考完,出来的各人脸色不一。

有沮丧的,有忐忑的,有自信的。刘稻刘麦兄弟俩偷着往他们公子脸上看去,陆睿只扇子掩面,打了个哈欠:“走了,回去补觉。”

大家也不敢问,也不敢提。

陆老夫人纵然心焦,也一样。听说陆睿回来就睡,更心疼。只说:“谁都不许问,惹他心烦。到时候揭榜了自然便知道了。”

三日后揭榜,陆氏一族里,有个考了几回的陆睿的族伯中了,被看好的六个少年郎中了三个。这一场,共有四人得到了举人的功名。

这其中,解元的名字自然写在榜首。

浙江解元:余杭陆睿陆嘉言。

消息传回江州,陆正和陆夫人只点头微笑,觉得理该如此。

他二人这么平静,温蕙有满腔的欢喜,也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了。使劲强压着,只那嘴角哪压得住。

陆睿作为解元,自然在余杭有一番应酬。比送信的人还晚了几日才回来。

先拜见过父母,讲述了考试的情况和后面场面上的应酬。又回到院子里抱了抱女儿,叫仆妇们准备好洗澡水,在床前解着衣服与妻子说:“你等等我。”

等什么?自然等小别胜新婚。

那妻子却不想等,扯住他的襟口,踮起脚便吻了上去。

陆睿被推到了拔步床的槅扇上。

妻子如此热情,做丈夫的岂能认输呢。陆睿手一挥,放下了帐子。

小东西今日里像火烧一样,里面滚烫。

陆睿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家的这个小东西,最爱他……有学问的样子。

偏他,很有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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