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二年过得真快。

青杏梅香嫁了,宁儿彩云提上来,进了正房伺候,又有新的小丫头进了少夫人的院子。

十一月里,璠璠周岁了。

当初璠璠出生,浑身泛红,皮肤皱巴巴的,陆夫人就下了定论:“将来一定是个美人。”

陆夫人果然没说错,璠璠百日的时候抱出来见人,已经润如凝脂,眼如琉璃,肤白胜雪。把夫人们都稀罕得不行。

陆夫人素来讲究七情不上脸,都洋洋得意了一番。

为着璠璠,陆夫人把她东次间里的榻都换了,换了一架特别大的,比陆睿栖梧山房里那六架仿古风的凉榻都还更大。

每日里温蕙带着璠璠一起去上房,璠璠在大榻上面随便滚。

她娘亲在梢间里练字,嘴巴里还咬着点心。

陆夫人看着这两个,只觉得这小日子真是舒心极了。

儿子也俊,媳妇也美,生出个小娃娃像个精致的瓷人儿,叫人看着就开心。

所以现在,全家最烦人的就是陆正了。

因陆正问温蕙的身子问了不止一次了,他又不能亲自去问儿媳,当然得去问陆夫人。陆夫人可烦死他了。

说来也怪,陆夫人从前很能容忍陆正的。

陆正生得俊美,仪态不凡,若不论人品只论诗书,跟陆夫人共同话题还很多,仕途还算平顺,也颇有些小意温柔的手段——总之只要陆夫人不将他当个人看,就还能与他过得挺舒坦的。

只从有了璠璠之后,陆夫人就真没心思应付他了,只觉得他烦。

陆夫人如今有了璠璠宝贝儿,就万事足了。

眼看着要过年了,陆正又问:“媳妇最近有动静吗?”

陆夫人这火气蹭蹭地就起来了。

她笑着道:“老爷也还在盛年呢,也别光指望儿子媳妇,不如我再给老爷置个通房,老爷也努努力,让老太太再抱个孙子。”

这话总听着哪哪都不对味,又说不出来哪错。反正陆正觉得有点不得劲,只能道:“你看着办吧。”

陆夫人便笑笑:“好。”

陆正感觉自从娶了媳妇之后,妻子身上出现了说不出的变化,尤其是自璠璠出生后,变化得更明显——她变得爱笑了。

从前陆夫人戴着贤妻良母的面具,虽然完美得让人无可指摘,可也让人心里边下意识地觉得远。

如今她笑得多了,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这会她嘴角挂着笑,虽然是似笑非笑的笑,隐隐带点嘲讽似的,可却十分灵动,隐隐有了几分当年的模样。

她虽然年纪大了,可依然是个美人。那些丫头虽然娇嫩,可真比起来,哪有虞家大小姐的风华与风情。

陆正“咳”一声,道:“歇了吧。”

眼带期待,脉脉含情。

陆夫人:“……”

最近这老货不知怎地了,常宿在她这里。

只陆夫人这年纪,阴阳调和了,也有助于养生,挺好的。

元兴三年的新年,陆家一家子带着璠璠回了余杭。

璠璠做了好几件缂丝红袄,扎着小髽鬏,系着编了金线的红绳,宛然便是年画娃娃。

陆老夫人原本因头胎是个女孩,不怎么高兴,结果见了璠璠也舍不得放手。赏赐的东西跟不要钱似的,让人往温蕙陆睿那里搬。

只还不让温蕙在她眼前,慈爱无比:“你自去找你嫂子、妹妹们玩去吧。

温蕙乐得轻松。

今年美中不足就是陆睿早早警告了她:“别又偷偷给我准备红衣裳,都当爹了,不穿。”

温蕙:“啧。”

陆睿好笑:“这么喜欢看我穿红色吗?”

温蕙道:“你穿红色最好看了,看着就让人心动。”

陆睿抱着她想了想,咬着她耳朵说:“那给我做一件红色寝衣,穿给你一个人看,脱给你一个人看。”

穿让人心动,脱让人心跳。

温蕙吃吃地笑,决定给陆睿做个十件八件的红寝衣。

他嫌浓烈的颜色闹心,偏闹他。

这一年在余杭过年,大家都问陆睿:“今年下场吗?”

陆睿道:“肯定下。”

秋闱耽误了一届,一晃三年过去,今年又该开秋闱了。

大家便议论起来,亲戚们谁家的谁谁和谁谁今年也要下场,各自什么水平,谁肯定能过,谁可能三年后还得重来等等。

陆老夫人心疼孙子,很想多给他几个丫头,便陆夫人叫来训斥:“睿官儿身边也没个人服侍,你当娘的也太粗心了。”

陆夫人一看她身侧站着几个漂亮娇嫩的丫头,便明白了,道:“专心备考呢。今年若往他身边放人,勾了心思去,耽误了秋闱,媳妇就成了陆家的罪人了。”

陆老夫人一噎。

丫头们才不管爷们考试不考试呢,个个都狐媚着只想着讨宠。年轻的哥儿若定力不足,的确容易被带得分了心。

陆老夫人也不想做陆家罪人,看了眼丫头们,犹豫了。

陆夫人道:“这几个生得真俊,老爷如今身边只有两个妾了,冷冷清清的,我跟老太太求个脸面,赐两个给我们,好帮我分忧,好好服侍老爷。”

丫鬟们都奔着公子去的,闻言都目露惊惶,个个死命垂下头。

陆老夫人从前十分爱给陆正塞人,也乐得看陆夫人不开心的模样。可如今好的她都想留着给陆睿,反到十分不情愿,

只陆夫人都开口了,她一时想不出来什么拒绝她的理由,到底还是指了一个给她。

老妯娌们知道了,都夸:“看你这儿媳,多么贤惠大度啊。”

陆夫人如今给陆正提通房置妾室行云流水一般,哪有什么不开心的模样。

还得了贤惠的好名声。

便轮到陆老夫人不开心。又无处说,总不能说儿媳贤惠大度是不对的。

但总是哪哪都不得劲。

过完年,璠璠卷着许多的见面礼,十分富足地回了江州。

陆夫人把新得的丫头也送去了陆正的书房,让余杭的丫头跟余杭的丫头掐架去。

陆正的书房实是个温柔乡,丫头们不管私底下怎么掐,对陆正是个个温柔,红袖添香。

今年是陆正在江州任上的第六年了,江州官场一片和睦,他跟上官的关系都不错,到年底考评弄个甲等肯定是没问题的。

只是也该挪挪位子了。

陆正在江州的任期里考评一直不错,又参与了修堤坝,算是一件功绩。

过完年他就开始筹谋了,做出了预算,要派得力的幕僚去京城吏部打点,准备着下一年换个更好的地方,或者升一级。

履历好看,关系跑到位,银子使足了,应该问题不大。

妻子贤惠,儿子用功,丫头们娇媚,仕途也算平顺。

陆正在温柔乡里哼着小曲。

人生没什么不满意,就差一个孙子了。

只希望儿媳妇要争气。

元兴三年五月里,陆家的幕僚和管事便带着重礼往京城去为陆正来年的调动跑动了。

而此时京城里,正出了一桩事。

元兴元年,襄王登基,赵王上了贺表。元兴二年初,他上表贺新年,并跟新君伸手要兵甲补给。

这个弟弟比西山关着的那个懂事得多了,先期帮他削弱了代王的兵力,后期更主动退出了夺嫡。元兴帝看他还比较顺眼,且他新登基,正要作一副明君模样。北疆军兵甲陈旧,也的确该换了。北疆防着胡虏,可不比内地卫军只是屯田,兵部核实并做好预算,户部便批了。

恰逢新立了储君,元兴帝琢磨着也得给太子点成绩让他镀镀金,好看些,便把这个事交给他督办了。

因涉及赵王和北疆,赵烺和霍决有志一同地没在这个事上使坏。

他们真是想多了。

这等事,何须他们出手。

太子第一次办这么大的事,原也想办得漂亮些,作出成绩压一压弟弟们。只他有这么大笔的银钱过手,怎么能不动心。太子也需要吃喝拉撒,美人珠玉香车宝马门客幕僚,哪个不是吃钱的。

何况在许多依附他的人中,更有精通此道者。手把手教太子怎么做虚账,怎么吃回扣,怎么以次充好。

令太子大开了眼界,才知道原来官场上有这许多生钱的法子。

只太子觉得自己拿钱拿得有度,不会影响大事。他到底过去在湖广过闲散富贵日子过得多了,对官场认知还不够深。

最上面的人都伸手了,下面的人哪可能清廉自守?一层层的手伸出,一层层刮油水。

终于元兴三年,赵王拿到这批军甲后,上的不是谢表,简直就是骂表,把京城上上下下骂了个狗血淋头。

元兴帝叫这个能打善战的弟弟骂得灰头土脸。感觉吐沫星子都蹦出了纸面,啐到自己脸上来了。

本来是个叫太子露脸的事,不想办成了一个丢脸的事,元兴帝恼火极了。他把太子叫到跟前大骂了一通。

太子虽也认错了,却道:“赵王手握重兵,万一有了异心,带兵打到京城可怎么办。京军三大营虽精锐,可北疆军……您自己也看到过了。真要给他厉兵秣马吗?”

北疆军追着山西卫军打了三个月,愣是把山西卫军都逼出了些样子,湖广卫军险些败了。元兴帝还记忆深刻。

他闻言不禁犹豫了。

齐王赵烺得知了元兴帝的犹疑顾虑,却专门去对元兴帝说:“赵王叔要有那个心,根本就不会北归。不,他早该带着大军直接南下,先夺取京城,坐了大位,哪怕北疆失些领土呢,先坐了大位再整顿边军、卫军北伐,夺回来就是。以北疆军的骁勇,完全可以做得到。”

“皇祖父对诸王苛刻猜疑,都不曾对赵王叔猜疑过,便因赵王叔是天定的将星。”

“父皇才是帝星,将星帝星,原该交映生辉,在史册上留一曲佳话的。”

“赵王叔当初走的时候,让儿臣转告给父皇的话,父皇可还记得?”

“赵王叔说,至高位者,必须明白这一点。赵王叔对父皇满心期待,父皇也请别辜负了赵王叔的一片心。”

“父皇!”

元兴帝抚摸金座的扶手许久,叹道:“赵王弟说得对,坐在这个位子上,不能蝇营狗苟。唉……”

最后这一声叹,叹的是长子身为一国储君,却没有至高位者的眼界。

这个事必须给赵王一个交代。内阁也十分恼火,因北疆实是国门,北疆若失守,胡虏能直接打到京城墙下来。从前京城就因为这个,曾经差点迁都。

只这个事,该给谁来办?

若在景顺朝,钦定的案子,毫无疑问就都给牛贵来办了。

元兴帝却犹豫了。

他是极喜欢牛贵的,但内心深处,也始终存在着一分对牛贵的畏惧。他得了牛贵这柄刀,有一种获得了父亲的力量的成就感,但同时也知道,这柄刀太锋利了,不好驾驭。

牛贵能把一个案子办成多大的滔天大案,大家都是知道的。他只怕这个事交给牛贵来办,最后会无法收场,伤及太子。

元兴帝犹豫许久,最终给了赵烺一道手谕。

“你来办这个案子,你素来机敏会办事,记得要办得漂亮些,给你赵王叔一个交代。”他谆谆叮嘱,“但把你大哥择出来。老四,你把这事办好了,你大哥自会感激你。以后爹不在了,你日子好过。”

赵烺心情非常复杂。

跟景顺帝比起来,元兴帝真的是个好爹了。他还是希望儿子们都能和和睦睦,都能善终的。

只大家都走到这一步了,金座就在眼前,谁能放弃得了呢?

他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齐王府,把手谕给了霍决:“我们办得漂亮些,给赵王叔一个交代。”

手谕裱着明黄色的祥云纹绫锦,因是下给亲王的旨意,用的是玉轴。每一处精致的细节,都代表着权力。

霍决将手谕卷起来,握在手中,抬起眼。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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