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又商量着温蕙何时回去的事,因她现在月份浅,都怕路上颠簸出事,最终决定让她过了五月再回程。先谴个小厮回江州去报信。

陆睿和温蕙便先在青州住下了。

兄嫂们都觉出了温蕙的变化。

汪氏说:“你跟以前简直两个人。说话走路都不一样了。”

温蕙诧异:“有那么不一样吗?”

汪氏肯定地说:“不一样!”

她道:“有点大家闺秀的味道了。”

嫂嫂们私下里问起她在江州的生活,温蕙都说了,叫她们不要担心。

杨氏欣慰:“你哥哥回来便跟我们说你婆婆该是不错的。现在看来真是不错的。”又落泪:“娘若知道了,该多高兴。”

温蕙道:“我已经跟娘说了。”指在墓上祭扫那日。

杨氏又问她:“你怀孕了,妹夫那边打算怎么安排?”

若是从前还在闺阁中的温蕙,定会一脸懵逼地反问“什么安排”,如今的温蕙,只抬眸看了一眼自己大嫂,垂眸道:“听他的。”

杨氏惊叹,也心疼。这真的是,长大了呀。

汪氏小心地问:“是、是说房里人的事吗?”

“是呢。”杨氏道,“他们大户人家讲究这个,我爹以前经常跟娘吹嘘。气死个人。”

杨氏的娘前两年便过世了,从此虽离得不远,她也再不回娘家。

这次倒是回去了一趟,因家也破了,跟她打了一辈子的姨娘们也没了。弟弟们死了一个,活了一个,活下来的那个性子变了不少,也知道认她这个姐姐了,不像从前,跟个二杆子似的见着她就梗脖子。

经历这么一场,好像所有人都变了似的。

连杨氏自己都变得平和起来,提到娘家,没那么多戾气了。

杨氏给温蕙支招:“他若不提,你也不提。他若有那个心思,你先卖软卖可怜,让他怜惜你,能作罢就最好。他若非想不可,别拗着,给他一个你好拿捏的人。切记切记,这样的人,身契一定要拿捏在你的手里。”

温蕙只微微垂着头,过了片刻,轻声道:“知道了。”

全不是从前温夫人在时,梗着脖子犟嘴的模样了。杨氏又欣慰,又难过。

汪氏有些气,道:“若是阿松敢想什么房里人,我跟他干一架,回娘家去。”

杨氏嗔道:“若是阿柏,我也敢跟他干一架。可你看陆家姑爷是什么样子,能行吗?”

汪氏就泄气了。

陆睿虽然住在温家,但都是跟温柏温松打交道,少与两位嫂嫂打交道。杨氏、汪氏的心里,他始终还像个谪仙似的,一直没落在地上。

且这个清隽俊美的贵公子,的确叫人没法像对待温柏温松一般的对待。

就说家里的硬炕粗被子,和有些简陋的饭食,明明他们天天都睡都吃,都不觉得什么。可眼看着陆睿跟他们用一样的,杨氏、汪氏都打心底感到有些惴惴又歉疚呢。

总觉得是委屈了他。

打从心眼里,的确就觉得陆睿与他们是不一样的。她们允许这种“不一样“,也接受这种“不一样”,哪怕这种“不一样”若发生在她们自己的丈夫身上就必须抄起洗衣棒痛打一顿。

温蕙很能明白她们俩的感受。

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嫁到了陆家,是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她就必须遵从那个世界的种种规则。

哪怕是她的婆婆,她早隐隐从陆夫人身上看到很多隐藏在深处的不认同、想反抗,可也只能隐藏着,包装在平静淡和的外衣下,还不能叫她自己的丈夫和婆婆发现了。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当她来内心里坚定地想来青州的时候,会绕过陆睿直接去找了陆夫人的原因。

因为在那个世界里,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陆睿和陆正一样在界限的那一侧,甚至于陆老夫人也在那一侧。而在这一侧,和温蕙站在同一侧的,是陆夫人。

温蕙的体质相当强悍,原本算着日子,该是女子孕期最难受的一段。杨氏汪氏都还有着成日里抱着盂盆呕吐的糟糕记忆,温蕙只有些胸闷恶心,竟几乎没怎么呕。

而陆睿住在堡里,常四处逛,和村民们交谈。后来还让刘富带着他,往周围别的百户所转了转。

回来跟温蕙说:“今年春耕看着没问题。只是气氛不好,怨气重。大概是因为很多人家都没有女人的缘故。”

年富力强的独身男性是国家最不稳定的因素。但其实想叫他们稳定也简单,只要做到两点——

给他们饭吃。

给他们女人睡。

以上,便安稳了。

陆睿才跟温蕙说了这个事,隔日里千户所那边派人将各个百户所的百户召集了去。

村民们已经听到了消息,炸锅了——

“要发女人了!”

“太好了!”

“赶紧吧,俺眼睛都要绿了!”

“女人是从哪来的?”

“听说是山西代王一系的官员家眷和奴婢。”

“真的呀?”有人搓手,“那咱们是不是也能睡个王妃、郡主啥的?”

“做梦吧你!还睡王妃!给俺个丫头俺就心满意足了!”

这都是痴心妄想。

代王虽然败了,但也只是降成郡王,圈禁了起来。他的家眷依然是郡王家眷,皇家宗室。

被发过来的,都是山西依附了代王的官员的家眷、奴婢。男人一落马,女人们也跟着遭殃,虽然她们明明只是在家里打理家务,裁衣绣花。

可世道就是这样。女人走不出家门,只能依附男人。则男人贵,女人便荣,男人败,女人便贱。

百户是世袭的。温纬还在的时候,温柏便“权代”。如今温纬去世,温柏就继承了百户之职。

新的温百户果然从千户所那里领来了女人。只一看数量,跟堡里的独身男子不成比例,大家顿时就吵吵起来了,都想知道怎么个分法。

女子们手上扎着绳子,串成长长的一串,大家彼此紧紧挨着,尽可能地缩起来。面对着军堡里一群眼睛发绿的邋遢汉子,瑟瑟发抖。

眼睛里都是绝望。

温柏十分头疼。因为大家都想要老婆,但女人有限,就这么些还是他跟旁的百户争过来的呢。

大家平时都跟温家堡借人,这时候就得还人情了。一个个捏着鼻子,从自家领到的女人中分三个两个给温柏,温柏才领回来比旁的百户所多一些的女人。

但那也不够分的。

“别吵吵了!”温柏气得拔刀砍得地上的泥乱飞溅,“今天谁再给俺吵吵,谁他妈就别想要女人!”

他们日常在家里讲官话,面对村民,还是习惯讲土话。

大家缩缩脖子,都不敢吵吵了,眼巴巴看着温柏叫人将那些女人都先领进温家的大宅里。

没办法,虽然堡里有一些空房子,但保不齐这些想女人想得眼睛都绿了的男人夜里干点什么。还是放在温家安全点。

随即便喊了温松,和堡里的几个老成有人望的长者,想了想,把陆睿也喊来了:“妹夫是读书人,也帮着我想想,怎么个分法。”

大家伙一起开会讨论。

吵了一晚上,最后陆睿道:“先统计,看有多少成年男丁,多少户,怎么分布。”

原先的人名册在海盗来的时候烧毁了。卫军归来之后,令各个基层军堡都统计人口。数据倒是现成的。

但陆睿翻了翻,道:“这上面没有女子。”

温柏道:“女人不上册子。”

陆睿道:“统计一下吧,家中有女人的,没必要再分了。”

第二日便先去有女人的家里登记。只麻烦的是,现在整个军堡里识字的,就剩下温柏、温松和一个书吏。

陆睿这时候出来帮忙,不止他自己,还有他身边的小厮们。

村民认出来帮着登记的竟是刘富家的刘稻,眼睛都瞪大了:“大穗儿你识字?别装了!你啥时候识字了?”

刘稻把脖子一梗:“装什么!就是识字!怎么地!”

原来他这一年在陆府,陆睿强要平舟教了他识字。睁眼瞎在他身边,若是粗使也就凑合了,若是贴身的,陆睿可忍受不了。

平舟跟着帮忙,只捂嘴笑。

但其实还是平舟负责登记,刘稻只是帮忙。

平舟年纪虽小,村民们见他写一笔流畅的好字,都十分敬畏,都称一声“小公子”。乐得平舟跟什么似的,直摆手:“我可不是公子,我是我们公子的小厮。”

有陆睿和他的人帮忙,半天就统计出来了。

数据汇总后,陆睿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家里有妻子的,都先不分。”

最后是,第一等先紧着无子的人。第二等,若一家中,有父亲也有成年的儿子,先给儿子。第三等,一家有三个成年儿子的,先分一个女人,四个以上成年儿子的,先给长子和次子各一个,共两个。六个以上成年儿子的,先给三个。

这规则一定,可以说十分公平,大家都服气了。

温柏也松了口气,说:“多亏了你。”

当即便召集了堡民,施行了这个分配方案。

温蕙因为怀着身孕,怕被冲撞了。从女人们一住进来,大家就不让她出屋。

她只听着前面嘈嘈杂杂的。

因温家大宅前面的大空地便是堡里的广场了,有什么大事宣布,都是在这里。村民们声音太大,都传到后宅了。

闹闹哄哄的差不多一整天,那些声音才渐渐消去。

但陆睿回房之后,一直坐着不说话。

温蕙让丫头们退出去,轻轻问他:“怎么了?”

陆睿道:“前面分配女眷,我去帮忙了。”

温蕙问:“累着了是吗?”顿了顿,又问:“还是……谁冒犯你了?”

“并没有,没有人冒犯我。”陆睿说完,又是沉默了很久。

温蕙握住了他的手。

陆睿目光落在地上,缓缓道:“军户不可无妻,因军户世袭,若无妻,生不出孩子,朝廷没有新的兵源接续,一定会出问题。前朝为了控制军户人口,不许军户女外嫁民户,民户女若嫁入军户,□□户女一家沦为军户。军户自来极苦,前朝末年,逃散得严重,曾有军堡中,一百一十二在册人员,逃得只剩下百户一人。”

“本朝卫所制度,承自前朝,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还稍稍改善了些。许军民通婚,民户不会沦为军户。如此,军户的婚姻稍稍好些。”

“这次山东之事,配了别处的犯官女眷过来充实军户之家,于朝廷来说,当然是对的,肯定是对的,对此,我没有疑虑。我帮着出主意,统计人户的时候,都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只是,直到真正把那些女子领到堡民跟前的时候……”

那些女子是如此的绝望。

其中一个妇人,陆睿一看到她,便知道她是世家女、大家妇。只因上了年纪,没了姿色,被发配到了基层的军堡里。

她大概一直还存着什么幻想或者希望。直到一个粗鲁的汉子来扯她的时候,她绝望了。

温府门前有石狮子,她一头撞过去,额角流血,倒在了地上。

那汉子大惊,叹了叹鼻息,使劲喊:“郎中,郎中快来!还有气儿!”

郎中过来给包扎了,把了把脉,说:“无碍。”

汉子便将妇人扛在肩头,骂骂咧咧地走了。

整个过程,陆睿一直看着。因帮忙登记,他手里拿着着墨笔,嘴里咬着朱笔,一直看着。

他猜想这个女人从前可能过着他母亲一般的生活,作画下棋,莳花弄草。她的生活优雅而宁静。

只因男人一步走错,便落到这个地步。

这让他受到了震撼。

温蕙光是听他描述,都感受到了那女子的绝望。她犹豫道:“能不能……”

“不能。”陆睿却道。不管温蕙将要说出什么,陆睿都打断了她天真的念头,告诉她:“不能。国家大策,不因小事而变。”

“不管她们以前是什么身份,如今有了新的身份,就得忘记从前。”

“大厦倾覆,安有完卵。她们从前享受男人给她们的富贵生活,如今便也得承担男人给她们带来的苦难。夫妻父子宗族,从来是拆不开的。一个人行差踏错,便累及全族。原就是如此。”

他的话中,有一种上层人的冷酷。

温蕙顿住。

因她以为,陆睿是怜悯同情这妇人的。她真的是这样以为的。因为她将陆夫人代入这样的场景,都觉得受不了。陆睿在当时,一定是代入陆夫人了。

可他此刻的眸中,已经没有了同情和怜悯。

“蕙娘,我会用功读书,考取功名。”他眸光坚定,语气有力,紧紧地握住了温蕙的手,“将来出仕,一定谨慎,绝不会让你和母亲,不会让我们陆家的女子,落入到这步境地的。”

他说的没有错的。

如他这样的读书人,看到同阶层的女性沦落至此,引以为警惕,自省其身。一点点错都没有的。

甚至非常该当夸赞才是。

许久,温蕙“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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