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按照陆夫人现在的想法,其实再往后晚一年两年,让温蕙再长大一些再圆房,实也是可以的。因她总觉得温蕙还有太多东西要学。总觉得她还小。

说来也奇怪,半年之前,她并没有这种感觉。

那时候只想着好好地安排一下,让这个儿媳尽快补一些硬短板,等亲家母过来让她看一看,我们陆家没有错待你的女儿,然后便可以让儿媳在亲家母的指点下,和儿子稳稳妥妥地圆房了。

只现在,都变了。

陆夫人这心情,也十分复杂微妙。

教温蕙越多,这种“啊,她还小呢”的感觉便越是强烈。总觉得,留给温蕙的时间不够。及笄时就圆房,太早。

可就这两个孩子现在对看一眼都情意流动的模样,陆夫人这过来人又明白,要说推迟圆房,别说陆睿不乐意,恐怕连温蕙自己都不乐意。

此正是,情浓时啊。

且现实点说,要推迟圆房,下人们还不定怎么编排温蕙呢。指不定就能说出“少夫人不得夫人喜爱”的话来。陆夫人对人的恶,从来不惮于直面。

所以不管她如今心情如何,温蕙是肯定要和在九月里和陆睿圆房,真正做夫妻的。

男孩子自有通房丫头带着知人事。但温夫人来不了,温蕙这边,就需要有人教导她了。

这日,趁着温蕙在上房的时候,有上房的丫头悄悄到院子里来找刘富家的,传陆夫人的话:“夫人问,少夫人嫁妆里可有‘压箱底’和册子?”

刘富家的一听:来了!

她愁这个事好一阵子了,此时闻听陆夫人伸手了,大大松了一口气,忙道:“有,有!”

丫头道:“你带上,跟我来。”

刘富家的悄悄进屋找到了那口箱子打开。

那两样东西本来就用包袱皮包得严严实实的,直接掏出来,抱着跟着往上房去了。

去到那里,丫头将她引进了厢房里。乔妈妈坐在那里等她。

见到刘富家的,乔妈妈问:“夫妻之事,亲家太太可是要你来教少夫人?”

刘富家的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哪行呢。太太是将东西交给我保管,打算到时候亲自来教我们姑娘的。谁知道就过不来了。”

“既这样,你就不用管了。”乔妈妈道,“这个事,我来吧。”

刘富家的如释重负:“那可太好了!我这半个多月都在愁呢,实不知道怎地跟姑娘说呢。您老肯伸手,再好没有了。我代我们太太谢谢您了。”

说着,就屈膝要给乔妈妈行礼。

因她说是代温夫人,乔妈妈便伸手拦了,不受这一礼,只笑眯眯道:“都是为着小夫妻和谐,一家人美满,何足谢。”

刘富家的虽只是个农妇,但乔妈妈经过观察,也看出来她是个心思简单的人,老实木讷,勤快踏实。不够聪明的人,能做到这样,便够了。乔妈妈并不嫌弃她。聪明人对这些实心眼子的踏实人,往往还挺喜欢的。

刘富家的这半年感慨颇多,此时见乔妈妈只面对自己,也恪守规矩,深觉得陆家是规矩人家。内心里实在为温蕙感到高兴。

温蕙此时正在正房的东梢间里跟着陆夫人学指法呢。因她于丹青一道上实在没什么天赋,陆夫人也不强求,放弃了之后,这几日开始教她学琴了。

温蕙觉得,琴还挺好玩的!声音也好听!

只陆夫人不这样觉得。

陆夫人在受苦!耳朵受苦!

虽才教了几日而已,不该这么早就下结论。但陆夫人已经有预感,这一个怕是又要无疾而终了。

有丫头悄悄进来,给陆夫人使了个眼色。陆夫人会意,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温蕙玩得挺开心,只她如今与从前大不一样了,虽开心着,行了礼还记得压着步速,不蹦蹦跳跳了。

其实除了琴棋书画这些需要天赋的东西之外,其他的如礼仪规矩之类的事,只要不是个傻子,只要真的肯用心,哪有学不会做不到呢。

说到底还是当时,没真的放在心上。温蕙自己也深深反省过了。

真放在心上了,便也能做到了。便一时还不能像陆夫人那样优雅有风度,起码也有规有矩了。

她出去时,还遇到了乔妈妈带着个丫鬟进上房。丫鬟手里还抱着一个包袱。温蕙还跟她们打了招呼。

乔妈妈笑眯眯地,没说什么,放她去了。待她走了,叫丫头把那东西放进了次间里。

丫头们都退下了,次间里只有陆夫人和乔妈妈。乔妈妈便解开了那包袱皮。

一个瓷南瓜,下面还压着一本册子。

陆夫人先揭开了瓷南瓜的盖子。

此是民间常见之物,因常常藏在女子嫁妆箱子深处,故名为“压箱底”。揭开盖子,里面是空心的,正中是一男一女的交欢的瓷像。

男人腰粗腿短,女人一脸受刑的狰狞样。

陆夫人只看了一眼,就盖上了盖子。又抽出那册子,哗啦啦一翻,立刻扔回到桌上。扶住额头:“快,该烧烧了,该砸砸了,别让孩子们看见!”

真是辣眼睛!

她忍不住抱怨:“这是什么人画的?画成这样,孩子看到了,还不得吓着?当夫妻事是个什么可憎可怕的事呢!”

画技烂这样,也配拿画笔?真是辱了画笔了。

乔妈妈掩口笑:“外面买的都是这样的,你没见过罢了。”

陆夫人道:“总之这不行,赶紧处理掉。”真是在她面前多摆一刻都让她眼睛疼。

她又道:“还是用咱们的吧。”说完,忽然感慨:“我没生女儿,原想着这东西再用不上了呢,没想到……”竟还能传下去。

只陆夫人那东西收起来许多年了,乔妈妈已经不管庶务,便唤了杨妈妈进来。

杨妈妈一听,便掩口笑了:“当然知道在哪,好好收着呢。”

又对乔妈妈道:“当年我嫁人,还是您拿夫人这一套东西给我讲的呢。”

三个人便都笑了。

乔妈妈也怀念起来,微笑道:“这一套啊,还是姑娘从肖家带到虞家的。当初我外嫁的时候,肖妈妈也是拿这一套给我讲的。后来又轮到我给你讲……”

姑娘说的是金陵肖家的姑娘,也就是后来的虞家老夫人,陆夫人的亲娘。

肖妈妈是陪着肖家姑娘嫁到余杭虞家的教养嬷嬷。

肖妈妈一手调教出了乔妈妈,乔妈妈一手调教出了杨妈妈。

世家女身边的大丫鬟,以这种师傅带徒弟的形式一代一代带出来。所花的心血,比一些小门小户的平民家养女儿都多。

这样培养出来的丫头,未嫁时是利落能干的大丫鬟,嫁了后是得力的管事媳妇。如乔妈妈、杨妈妈这种最心腹、最得力的,最后一路走来,便成了仆妇之首。

乔妈妈如今已经不理庶务,已经是荣养的状态,在陆夫人身边安享晚年了。

陆夫人也生出了感慨,道:“肖妈妈是什么样子,我都模糊了。她去得早,只还记得小时候她抱过我的。脑子里有个她拿糖逗我的画面,其他再没有了。”

一晃几十年了,自己都已经是娶了媳妇的人。

那些曾经的韶华时光,都哪去了呢?

昔日的良人,又哪去了呢?

杨妈妈亲自去开了库房,找到了一只箱子起出来。

每年库房都要收拾,东西都要晾晒、保养、维护。便连这东西,也都保存得好好的。外面包着的包袱皮,还是去年新换的呢。

这东西肖家女传给了虞家女,虞家女传给陆家妇。以后,就归少夫人了。

杨妈妈含着笑,轻轻拂了拂。

重阳节又开了家宴,陆夫人亲自养出来的两盆绿菊也搬出来赏玩。

陆夫人有一间花房,养了许多花。温蕙跟着陆夫人去玩过。虽有专门侍弄花草的人,可有一些特别精致的,陆夫人还会亲自下手养。

温蕙没见过绿色的菊花,盼这两盆绿菊很久了,终于到了花期,如期盛开了。

温蕙嫁到陆家半年多了,眼界已经不同,比从前识货多了。

她可是知道,就这两盆绿菊,刚带到江州被人知道了,便有人千金来求的。是真的出价一千两。

但是陆夫人并不缺这一千两,直接便拒了。又嫌这来求的人张口就谈钱,实是十分地庸俗,不是雅人。

后来另一家则不同,好好打听了陆夫人的喜好,以一副古画来求个扦插。这家有诚心,陆夫人才给他家插了一盆。

从前温蕙看这些事只看个热闹,如今温蕙看,眼光便于从前有许多不同。能觉出来,自己渐渐与从前的确不同了。

这不同却是很好的,大概就是,常人所说的熏陶吧。

重阳第二日,九月初十,温蕙挪了院子。搬进了那间更大更宽敞的三进院子里去。

只这新院子的布置又跟从前的旧院子略有不同了。因陆睿的许多东西也一并搬进来了。

一进门正堂里挂的中堂更大副,画的却不是兰草兔子了,却是一副雪山雾松图。

但正房的东次间和梢间,将来都是温蕙最常用的起居场所,陆睿给她画的都是花鸟图,十分清丽雅致。两种不同的风格在同一所房子里,融洽地融合在了一起。

待圆房后,陆睿便会和温蕙一起在这里生活。栖梧山房便给他作了书房。陆睿的丫头们,温蕙原以为该并进新院子里来,不料基本都留在了栖梧山房,只有年纪最小的两个跟着来了新院子。

陆睿告诉她:“年纪大的有两个该发嫁了,其余的,给我看著书房。”

但温蕙已经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

她已经十分明白,跟进新院子的两个小丫头,是后来才进了栖梧山房的,是陆夫人安排进去的。

留在栖梧山房,不管是准备发嫁的,还是留着照看书房的,都是从余杭带过来的。都是陆老夫人安排到陆睿身边的。

陆睿这是,借着成亲圆房的机会,甩脱了陆老夫人的人呢。

挺好。

时间终于还是走到了九月十二。

纵亲人不能来到身边,温蕙还是终于及笄了。

及笄礼办得十分盛大,正宾请的是赵府台的母亲,赵家太夫人。身份上来讲,她是江州女眷里身份最高的。出身上来讲,她是泉州林氏女,年高德劭,倍受尊重。

陆判官的夫人,为着儿媳请了赵老夫人做正宾,自己亲自做笄者。

那一根插进陆家少夫人发髻中的白玉簪,雕刻简洁,莹润如脂,通体无暇。一看便是世家里传承下来的古物。底蕴全在那幽幽的光泽中。

听说陆家少夫人的母亲因为外面的形势无法渡江而来,但江州的女眷们看着这场盛大的笄礼,尊贵的正宾,便知道陆夫人是多么看重这儿媳了。

一时有女儿的夫人们都羡慕了起来。

当初陆家初到江州,陆睿一露脸便被许多夫人记挂了。谁知道谴人去打听,却说已经订了一个军户女儿。

夫人们心痛不已,只觉得暴殄天物。

只如今,看那陆少夫人进退行礼都挑不出毛病,待她受诫完,陆夫人亲自为她插笄,再抬头,一张面孔莹莹有光。

便亏着心,夫人们也没法说她配不上陆睿陆嘉言。

笄礼在白天,中午内院里开了宴席。

待宴罢客人散去,温蕙回到自己院子里才喘了口气,乔妈妈便来了。

身后的丫头,手里还抱着个包袱。

温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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