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秋的时候,南北路卡依然未曾撤下,陆家人便知道温夫人是铁定不能赶来给温蕙主持及笄礼了。

好在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这几个月来大家都已经渐渐有了心理准备。尤其是温蕙,一直表现的平静坦然,让身边的人也松了一口气。

只有陆夫人内心里歉疚。

因为她很明白及笄礼对一个小姑娘有多重要。温蕙的心里不可能真的不介意。

她只是表现得不介意而已。因为她真的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

上一次的绑脚那件事虽然算是和谐地解决,没有影响婆媳、夫妻间的关系,但这个孩子也像经过了一次洗礼似的变得不一样了。

不是刚到江州时因初来乍到而生出的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而是真的懂得了,一个府里、一个群体或者一个阶层,必该遵守一些规则、规矩。

离了父母怀抱的孩子,终究不能再随心所欲。

温蕙,如今实实在在地是陆家儿媳了。

中秋节陆家办了场家宴。

这是人在异乡,该思乡的时候。陆夫人特意将这场家宴办得热闹些,便是为了缓解温蕙的思乡之情。

江州温度还是盛夏,但节气上毕竟已经是中秋,九霄澄净,月光如洗。园子里满黄蟹,菊花酒。对湖赏月,清风徐徐,波光粼粼。

乔妈妈也有小桌,摆在了陆夫人斜侧后。平日里安安静静的陆正的三个妾室都出来露面了,坐了下首。

温蕙其实每日里早上请安都会和她们碰一面,可在这府里,就是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也是稀奇。

她们每日请安只在正房外面给陆夫人磕个头。温蕙怀疑,一年到头除了像这样的喜庆日子,她们可能根本就见不到陆夫人的面。

温蕙现在还不太能理解陆夫人为什么不叫妾室在跟前伺候。

按规矩来说,妾室,本来就是伺候正室夫人,替正室夫人生孩子的。不是吗?

皓月当空,气氛正好。

陆正捻须微笑。他少与儿媳见面,此时关心一下:“我仿佛记得前些日子,你母亲开始教你学画了?”

温蕙心虚地偷瞟了一眼陆夫人。陆夫人已经把脸别过去了。

温蕙坐直身体,做恭顺状,乖巧回答:“母亲雅擅丹青,儿媳十分向往。只儿媳实在没什么天赋。此等雅事若强求,反而失了本意。母亲已打算教儿媳些别的了。”

陆正哈哈大笑。

这媳妇,如今竟也知道把“我不行,学不会”展开了委婉说了。可知妻子这半年的调教,没白费心血。

果然,女人家出身略差些实没什么,又不需要她们去经世济国,内宅而已,教一教,养一养,就是了。

陆睿嘴角含着笑,熟练而优雅地用蟹八件给肥美的母蟹开了壳,把一只螃蟹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是蟹肉蟹黄盛在如碗一般的壳子里,又随手自几案上的花瓶里掐一朵菊花斜斜放在上面,才放到温蕙面前。

这实在是,颠覆了温蕙对吃螃蟹的印象。

生平第一次,吃螃蟹没有弄脏手。

只她十分想喝酒。家里自酿的菊花酒一倒进杯中便一阵好闻的香气。

偏陆睿当着父母的面,脸上笑得温和极了,却管得十分严厉,只许温蕙喝一点点。待温蕙又朝酒壶伸出手,他便用凉凉的目光逼得她只能半路转个弯,拿了一块点心。

因她酒量的确不咋地,在陆睿面前撒撒酒疯还行,要当着公婆、姨娘们的面撒酒疯的话,就两个人一起丢脸了。

又给上房里有体面的大丫头们赐了凳子,端出彩头来,一起行起了酒令。

温蕙这才知道,原来姨娘们也都读过书的,个个都能红袖添香。

陆正这公公却不知道温蕙行不行,不免拿眼睛去看她。看了两巡,到儿媳这里,竟也能从从容容地对上,不露怯。

教到这个份上,这儿媳便可以应付基本的场面了,不至于在外面丢脸。

陆正就彻底把心放下来了。

陆正还作了诗,陆夫人也作了首与他相和。陆睿也作了一首。

温蕙老老实实听着。

只想不到张姨娘竟也作了一首,听起来还不错——温蕙这半年,不仅提前背完了《诗三百》,还开始读别的诗词了,虽不会作,但也会品了。

只她拿眼睛去看。

陆正捻须赞了句:“不错。”

陆夫人神情便未曾变过,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再正常、自然不过。

温蕙又去看姨娘们。

张氏得了赞,自然是带着谦虚的高兴。范姨娘、李姨娘也并不多口舌,只那嘴角,于夜色灯火中,让温蕙隐隐看到一抹似笑非笑。

温蕙又生出了奇怪的感觉。

因平时与姨娘们几乎没有接触,温蕙今日里才知道姨娘们都读过书。且姨娘们明显不像她是填鸭一般在这半年里硬补课。她们显然是从小就读过的。

夜风里,温蕙隔着灯火望着那几桌的女子,隐隐觉得……范姨娘、李姨娘,并不是作不出诗来的。她们只是不作而已。

范姨娘接近而立,李姨娘还在花信年华,张姨娘是三人中最年轻的,她八月初才过了十九岁的生辰。她实际上比陆睿才大了不到一个整岁。

温蕙原不知道的,只她天天去上房,那日里听丫鬟禀报才知道的。陆夫人只道“照往年份例”,赏下了生日的赏赐。

温蕙既知道了,也不能装作不知道。姨娘们虽没打过交道,但从来也客客气气的。温蕙便请教乔妈妈。自己该怎么做。

乔妈妈说:“不管亲近不亲近,喜欢不喜欢,在礼数上多做一分,便能让别人少说一嘴。原就是捎带手的事。”

温蕙回去便寻了两匹料子,使刘富家的送过去给张姨娘做贺礼。又扫听了一下另两位姨娘,一位十月生辰,一位正月里生辰,都记下来。

做姑娘的时候,这些事都有母亲嫂子操心,如今做媳妇,都得自己来了。

一场家宴颇尽欢,深夜才散。连陆正都喝醉了,连连作诗。陆睿和温蕙便告退。

才转身,听见陆夫人唤了范姨娘:“你最稳妥,照顾好老爷。”

范姨娘屈膝应了,亲自上去搀扶,和丫鬟们一起搀着陆正。

公公和姨娘的事,原不该做儿媳的多看的。陆睿握着温蕙的手,便扯了一下,将她扯回头来。

温蕙也臊了一下,赶紧跟着陆睿走。

只心里面忘不了刚才一转头看到的画面——陆夫人的侧颜在灯火里,朦胧了那些细纹,忽略年龄,实在是个美人。那美人还坐着,却给人以居高临下之感。淡淡地,用再寻常不过的口气,将酒醉的丈夫推给了别的女人。

姨娘明明站着,但向她屈膝垂首。凭空地,好像矮了一截。

一种从前只隐隐的感觉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的婆婆,以身周的气息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将自己和丈夫的妾室隔开在了两个世界里。

她的世界允许温蕙进入,宁静淡泊,平和馨雅。

但不允许妾室进入。

离开园子,入了内院,大家便分道扬镳朝不同的方向去了,渐渐听不到人声,甬道寂静了起来。

陆睿本来牵着温蕙的手,走着走着,却接过了青杏手里的灯笼,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和少夫人随便走走。”

黑漆漆的甬道有什么好走的,要走刚才怎么不在园子里走呢。银线心里吐槽着,还是和青杏一起福身:“是。”

陆睿又对平舟道:“你也回去。”

平舟便也提着灯笼转身往回走,自己先回了栖梧山房去。

幽长的甬道上很快便只剩陆睿和温蕙。

温蕙今日被管着,喝得少,只一点点飘,还算清醒。拖着陆睿的手晃呀晃,抬头看着天上圆盘似的月亮道:“今天的月亮真好看啊。”

灯火的微光中,陆睿横了她一眼。

他的眼睛那样好看,那一眼却叫温蕙心惊肉跳。

温蕙才屏住了呼吸,陆睿便提起灯笼,噗地吹灭了。黑暗中,温蕙听见了灯笼落在地上的声音。

紧跟着,人被他推到了甬道的墙上。他撑着墙,温热的唇堵了过来,身体紧紧贴了上来……

喝了酒,热情得像火。

也只有喝了酒,那些平日里在脑子里做了无数遍的事,才敢放肆地真做出来。

这一次温蕙没醉,陆睿醉了。

唇放肆,舌放肆,手也放肆。

……

温蕙被陆睿送回房的时候,大家都假装没看到她那微肿又有光泽的红唇,和脸颊上还没褪下去晕红。

温蕙快速地洗漱过就滚到了床里。她其实有好多话想说,偏今天值夜的是梅香,不是银线。虽她现在跟青杏梅香也熟稔亲密了,到底没有亲密到和银线那种可以无话不说的程度。只能憋着,一个人在床上煎鱼似的翻身。

男人有时候真的吓人啊。怎么身体还会变化呢?

所有男人都这样的吗?还是只有他?

陆嘉言硬拉着她的手去……温蕙当时太羞了,没敢问。明明身周一片黑暗,她还吓得紧紧闭上眼睛。

他口专息的声音都好像还在她耳边似的。

温蕙蜷起身体,抱紧了被子,总觉得……好像圆房这个事,和她想的很不一样呢,好像有什么她很不懂的事情在里面。

要是谁能来跟她说说就好了。

温蕙不知道,在她担忧圆房的时候,这府里也有别人但担忧着她的圆房,就是她婆婆陆夫人。

陆夫人使人收拾了那套三进的院子,看了看黄历,九月初十,重阳的后一日是个吉日,宜迁居。正好温蕙是九月十二的生辰,赶得上。

温夫人不能来,为着补偿温蕙,陆夫人决定给她好好地办一场及笄礼。

给客人的帖子都是陆夫人亲自执笔的,都已经送了出去,也收到了答复。一切都准备上了。

赞者、正宾都请好了。原本温夫人若来,温夫人是亲娘,由她作主人,陆夫人打算做笄者。如今温夫人显然是过不来了,陆夫人打算自己兼了笄者和主人。

那一日外院、内院的宴席安排,笄礼用的衣衫、发簪都妥当了。

一切的一切,都妥妥当当了。

然后陆夫人开始考虑起圆房的事来了。

因及笄的那天,也是陆睿和温蕙圆房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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