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夫人临死前,就像大多数人那样,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少女时代很快乐很幸福。这种快乐幸福,到嫁人便戛然而止了。

小树林里她撞见了那个俊后生偷学她家的枪法,她将他痛打了一顿。谁知道要走的时候,那后生伸手捉住了她的脚踝,趴在地上满头泥满脸土地求她:“刚才那一记回枪,我没看明白,怎么枪尖就转过来了?”

他眼睛生得真好看。扛着打,也想跟她学枪法。

后来在小树林里,她偷偷教,他偷偷学。

有一天她扶着枪杆纠正他姿势,他却忽然抱住了她……

后来她死活非要嫁,爹骂娘哭也不成。娘说的那些话她都听不进去,只听得进温纬的话。

温纬说,我家穷,但我疼你一辈子。

她信了,而后,这个男人就给了她一生最狼狈的日子。

嫁了之后才知道,女人家一身功夫有什么用呢?

那村妇再愚昧再泼赖,她守节十几年一个人拉扯大了温纬,温夫人是一根手指头都不能碰她的。

年轻媳妇遇到会在大街上当场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骂媳妇不孝的婆婆能怎么样?只能一败涂地。

她到现在还清楚记得有一回,温纬跪在她脚边扯她的衣摆哀求:“你就跟咱娘磕头赔个罪吧。”

那时候,她挺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只能扶着腰慢慢地、慢慢地跪下去。然后听着身边那个说要一辈子疼她的男人发出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的音。

老太婆坐在门槛上,一条腿耷拉在地上,没了刚才嚎啕大哭时的哀戚,眼睛里闪着恶狠狠又得意的光。

温夫人到现在也没忘记那目光。

后来陆大人流露出要跟温家结亲的意思,她欣喜若狂!陆大人是什么样的气度做派啊,他的妻子绝不可能是那等无知村妇。

后来陆夫人来了,温夫人关注她比关注陆公子还紧张得多。

那妇人十分地孤傲哩,看得出来她不大看得上温家,可她从不曾失过礼,眼中也不曾有过针对月牙儿本人的恶意。

温夫人知道陆夫人规矩大,月牙儿嫁过去,必要有一段适应的时间会辛苦。

可那些辛苦算得了什么呢。

白日里才被婆婆嫌生的孩子夭折了,没给老温家开枝散叶,晚上和丈夫行房的时候,那婆婆却又在外面拍着窗棂骂你狐媚,一天到晚就知道勾着男人家做那等事。男人生生叫她亲娘给骂得硬不起来了。

要经历过这等狼狈,才知道什么叫真苦。

比起来,在一个说话温细气的斯文婆母跟前,哪怕端碟布菜,站着立规矩,温夫人都觉得十分的好了。

只不知道她这份苦心,月牙儿能不能体会。

那傻妮子眼睛里全是陆嘉言,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就跟她当年一年,觉得自己一身好功夫,有什么可怕。一心相信男人会真的疼她一辈子。

温夫人有些话,便没有急于与她说,决定让她自个先去陆家感受一下,亲身体会婆家和娘家的区别。

大半年的时间,足够傻妮子明白过味来了。到时候她过去了,再细细教她,她定然便能听进去,也能听得懂了。

只人算总是不如天算,谁知道皇帝突然就死了呢。一下子就风云变幻,南北隔断。

而她……是再去不了江州了。

温夫人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后悔,不该留着许多话,想着等以后去江州再教给月牙儿。

譬如落落,月牙儿可能明白给她一个落落是做什么的吗?

男人们打着开枝散叶的名目,不肯承认骨子里的好色,可他们其实都是一个样的。

陆嘉言那样风流倜傥的一个公子,怎么看都不是会守着月牙儿一个人过的男人。与其将来出现什么拿捏不住的人,还不如用自己身边的人。握着身契,生死都由着月牙儿,好拿捏。

只她自己寻不到能让人家陆公子看得入眼的人,便去向贺夫人求助。贺夫人把妾室管理得多好,一个个在她身边站着,连咳嗽一都不敢,更不敢狐媚作妖。

当家夫人话不必说得白,稍露口风,便彼此心照不宣。贺夫人怜她一片爱女心,割让了落落那丫头给她。

落落其实是贺夫人为着莞莞的未来夫婿准备的。

莞莞和月牙儿年纪差不多,落落这个年纪,等女主人生了孩子,渐渐和夫君情淡疏离的时候,她正好长大,可顶用了。

她是个官奴婢呢,比普通的奴婢还卑贱,不能放良,一辈子翻不了身。想要自己的孩子体面,最好的就是把孩子给嫡母去养。

她的一生都得依附月牙儿,月牙儿好,她才能好,月牙儿若败,她也没好果子吃。

那是个聪明的孩子,等她长大了,会自己领悟这一层利益的捆绑。到时候,能做月牙儿的帮手。

只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告诉月牙儿呢。

月牙儿不聪明,傻傻的,若不给她讲明白,她自己能想得通吗?又倔起来怎么办?

温夫人的视线看到了离她不远处田寡妇那条手臂。那手腕真细呀。

温夫人想起来自己也曾窈窕婀娜过,那时候温纬的眼睛也在她腰上移不开,看她的时候像看个仙女。

她这最美好的年华,便在贫穷和磋磨中逝去了。待到推着男人终于出息了,她已经腰如水桶,脸上生出皱纹,悍名在外。男人的眼睛便落在别人的腰上移不开。

若不是低嫁,若不是温纬的出人头地有她莫大的功劳,对她亏欠良多,若不是她有一对硬拳头,早就活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

温夫人的脸贴着被血浸湿的泥土,手指抠进了泥里。

她恍然发现,她的一生就像月牙儿看的那些话本子,不管前面怎样,后面反正是在半截入土时,才终于苦尽甘来了。

月牙儿曾问,这值吗?

她恶恶气地不许她多问,不许她多想。因这等事,若真去想,便心里堵得夜半睡不着,梦里都心慌。

可月牙儿问得对啊,这样的一生,值吗?

温夫人无法回答,她只后悔没把那根红缨枪陪嫁给月牙儿。原不该硬按着那丫头,压着她的天性的。

她后悔不该逼着月牙儿让她信那些书上的鬼话。后悔不该一味地告诉她要听话。

因温夫人一生将尽之时才惊觉,她教给月牙儿的那些,未必是对的。

她自己都活成了这样子啊!

所以月牙儿……不要听娘的!

不要听娘的啊!

不要听!

温夫人临终前,不担心丈夫和儿子们,因世道对男人实在宽容很多。她心里牵挂的,只有傻乎乎又远嫁了的小女儿。

她无比悔恨,没有早早将该交待的事都跟月牙儿交待清楚。

可她趴在地上,身上失去力气,渐渐冰冷,知道自己再没有办法去江州了。

以后,谁能教月牙儿这些呢?

温夫人渐渐模糊的眼前,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女子窈窕的轮廓。那妇人如兰草萱花,清雅高傲。

可她虽然对月牙儿不满意,面对月牙儿的时候,却十分地耐心。从没失过礼。等她终于开口把亲事定下来的时候,她做的便件件都讲究,没有一点敷衍。

她想早点把月牙儿接过门,那点小心思,温夫人十分懂。可人家做得漂亮啊,叫温家人全然拒绝不了,只能把女儿送过去。

似她这样的人,该是很骄傲。骄傲到不屑于用些低劣下作的手段恶心人。她想做什么,摆明车马,走阳谋。

儿子们去看了,也说她是个好的。也许,是个可托之人吧。

温夫人嘴唇微动,闭上了眼睛——

【亲家,我这女儿……托给你了。】

海盗们劫掠一番,带着财物和女人们上船,扬帆离去了。留给青州卫一片血红泥泞。

温纬带着温柏温松疯赶回来的时候,堡里见不到多少人,却一片素缟。藏起来的人都出来了,给死去的人收敛。

温家的大门掉了一扇,都还没装上。许多地方有火烧过的痕迹。

温家父子冲进去,入眼便是雪白灵堂。

杨氏、汪氏跪在灵前眼睛通红地看着他们。

温家父子都傻了,温纬直接呆住,说不出话来。温柏颤问:“娘呢?阿杉呢?”

杨氏、汪氏伏地大哭。

景顺五十年二月,五十二皇子继位,年号泰升。四月,泰升帝禅位,因无新君登基,暂复年号为景顺。

景顺五十年四月,山东都司应张忠矫诏,往京师拱卫。

景顺五十年七月,东海大盗邓七自山东登陆,山东诸卫空虚,如入无人之地,烧杀劫掠,掳走女子数百。

许多卫所因无有男丁防卫失陷。

百户温纬之妻战亡,子温杉失踪。

百户徐宏之妻被杀,女英娘失踪。

千户贺纶之妻自缢,女莞娘失踪。

青州之地,哀四起。

景顺五十年,对许多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年。

在北方京畿之地,许多人为兵祸害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南北隔绝,整个北方的粮价都涨起来了,日子难过起来。

然而不管内阁怎样使力,襄王都没有放开航道的意思。

襄王此时的心情并不轻松。

因为赵王用这一万骑兵,已经将代王军打得溃散得只还剩下三万人了。

襄王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原本在他心目中,代王才是他登大位的最大敌手。可现在提起赵王,他都心惊肉跳。

比襄王心情更糟糕的当然就是代王。

代王初到京城时,原本处处占优势,手中的兵最多,支持他的臣子最多。谁知道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就被赵王折腾得情势急转直下。

代王现在恨赵王恨得咬牙切齿。

只是恨也没有用。现在的情况是,赵王追着代王打,人少的追着人多的打。

从藩王到内阁,到众臣子,尤其是之前想站队代王的人,现在心情都十分微妙。

甚至整个形势都微妙了起来。

许多人把本来已经伸出来的脚又收了回去,本来看准了要站的队,又犹豫了起来。因站队这等事,站好了鸡犬升天,站不好可能就万劫不复。

在这种矛盾复杂的形势下,代王自己已经快先坚持不住了。

代王素来就是个脾气暴躁心胸狭小之人,且一直自视甚高。可惜赵王这一次,直接把他打到自我怀疑。如他这等自视甚高的人,常常很难接受这种巨大的反差,自己便先崩溃了。

就在代王即将崩溃的时候,北疆传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胡虏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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