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陆睿所说,粮价涨了几日,益王巍然不动,也没有别的消息传过来。百姓最初的惊恐之心稍定,粮价便又稍稍跌回来了。

只陆家的明面上的库房里,和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地窖里,都已经装满了粮食。

还是那句话,以备万一。

那个万一果然来了。

因着地域距离的缘故,代王和赵王的消息比襄王北伐的消息迟了十来日才终于先后传到了江州。

代王和赵王都发了同襄王差不多的檄文,指景顺帝死得不明不白,五十二皇子继位缺乏正统性,拒绝承认泰升这个年号,并都兵指京城。

襄王在湖广有鱼米,代王在山西有煤铁,这两个都是富得流油,且是嫡出皇子。赵王是庶出皇子,在北疆守国门,虽然穷点,但他有骑兵。一同来的还有其他各种小道消息,如襄王的兵已经开进到哪里哪里,又有哪个藩王表示支持三王中的谁谁,或者北边哪个省的官员们投靠了谁谁谁。

一下子百姓又炸锅了,跌下去的粮价又重新涨起来,还一下子蹿高了。

且这不是江州一府的情况,对打仗的恐惧像疫病一样,发散性的蔓延扩散。

陆正日日都回来得很晚,显然府衙对此情况焦头烂额。

这一日他回来了,陆睿问:“何时开常平仓平抑粮价?”

陆正道:“悬而未决。”

开常平仓,说起来容易,实是大事。真到了要动常平仓的地步,说明情况已经糟糕到一定程度,说明当地官员治理不力,要问责,怕会影响考评,影响仕途。

陆睿听了目光沉似水——便到了可能要换皇帝的程度了,官员们最担心的居然还是自己的考评,还是仕途。

景顺帝做了五十年皇帝,也曾吏治清廉,有过盛世景象。只后来他年老昏聩,沉迷丹道。大周朝益发地尚奢靡,各地吏治眼见着一年一年地败坏起来。

“那就这么放任粮价暴涨吗?”他声音中含了怒意,“寻常百姓家有多少余钱?够用度多久?转眼就都被套到了粮商手中。眼见着就要收夏粮了,但粮价这么高,地主、粮商必要囤积居奇,扣着粮食谋取暴利。苦的只能是寻常百姓家。”

陆正觉得头很痛,因这个事在府衙里已经吵了好几天了。他揉着太阳穴,道:“今日府台大人已经见了黄家和岳家的家长,他们是本地大绅,若他们肯牵头平抑粮价……”

“他们?”陆睿冷笑,“带头涨价的不就是他们吗?”

陆正也叹了口气,道:“自然是他们。但我等只是流官而已,想压制这等地方上的豪族,几没可能。”

陆睿自然懂这个道理。因为陆家在余杭也是豪族。

他到温蕙那里的时候,眉头都还锁着,用饭的时候,量也比平时少。

原该食不言寝不语的,但温蕙没忍住,问:“还是因为粮价的事吗?”

陆睿“嗯”了一声。

温蕙叹口气,道:“那没办法,百姓心里慌呢。我娘也经常说,手里有粮,心里才不慌。大家都一样的。”

“江南从不缺粮。”陆睿吃不下,落箸,“马上夏粮就要下来了,今年风调雨顺,年成好,又是个丰年。全是地方上的豪强氏族故意哄抬粮价。”

温蕙道:“啊,这样?那大家看不出来吗?”

陆睿道:“寻常百姓,大字都不识一个,哪有这等见识?且集市上那些哄闹着危言耸听散布流言的,少不了黄家岳家的人。百姓们一听,自然惊惶,便争着去买粮。只可恨州府明明发了告示,也使差役、里长们去说,便是不听,偏便信市井谣言。”

温蕙这时候觉得陆睿有点不那么接地气了。虽然他关心时政,甚至肯去了解市集上粮食布匹盐糖的价格以了解民生,但归根到底,他不了解那些布衣泥腿的百姓。

他毕竟是一个锦绣堆里养出来的贵公子。

“那是肯定的。官府的话谁信。”温蕙道,“便是在我们青州,青州不管贴什么告示了,在我们百户所里,我爹不说话,大家都不会信的。”

陆睿更是吃惊,沉声问:“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是只是岳父那里如此?”

他知吏治败坏,官府在百姓心中渐渐失去了信用,只不知道竟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

“肯定都如此的啊,旁的百户所也是这样的。我知道你觉得百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可是我们那里都知道,‘军堡门一关,百户就是天’。”温蕙点头,又道,“你再吃点啊。”

“吃不下。”陆睿只摇头,“你吃。”

读书人一生所学,一生所为,便是经世济国,辅佐一位英主,开盛世太平。只眼前现实与书中所教,落差实在太大,叫人心中生出说不清的淤塞难受之感。

忽听温蕙道:“要是读书人肯出来说话就好了。”

陆睿抬起眼。

温蕙叹口气,道:“读书人出来说话,大家肯定会听的。”

陆睿哂道:“府台、同知、判官哪个不是读书人。”官府的告示不是读书人撰写发布的?也不见有人肯听。

“那不一样呢。我说的是还没当官的读书人。还没当官的读书人,是你邻居,是你亲戚,是你朋友,是你店里的客人。是咱们自己人,自己人说话,当然听。”温蕙道,“等他们当上了官,穿上官服,可就是只帮着官府睁着眼说瞎话啦,谁信他们谁是鬼。”

她说完,还想再劝陆睿喝碗汤,岂料陆睿忽地站了起来。吓了温蕙一跳:“吓,怎了?”

陆睿的眉头舒展开了,眼中蕴着光,嘴角甚至有了笑意:“蕙娘,你说的对!”

温蕙眨眨眼。

陆睿道:“该是读书人出来说话的时候了。这等时候,还缩在书院里傻读书,我辈实是有愧先贤教导。”

他拔脚就要走,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伸臂轻轻抱了一下温蕙,温声道:“我有事要跟父亲谈,待会儿不回来了,你早点歇着。”

“噢!”温蕙忙道,“那你赶紧去。”

陆睿一笑,去了。

他眼中蕴着精光时的模样可真好看啊,温蕙想,让人移不开眼睛呢。

房中的丫头嘴角都含着笑,自然是因为适才陆睿那一抱。好歹平时都是两个人缩在里间,听唤的丫头在外面候着,今日里竟公然抱上了。

只温蕙现在跟青杏、梅香都熟了。落落、燕脂这两个小的不抗饿,平常晚饭时候也不让她们伺候,故不在房中。温蕙只脸上热过一下,便无事了,却想,刚才是怎么回事,竟没反应过来,陆睿怎么就突然有事跑了?

第二日晌午,温蕙才从上房回来,便见刘富家的迎出来:“回来啦。”那眉梢嘴角有压不住的激动欢喜,只强按着。

温蕙奇怪:“怎么了?”

刘富家的矜持着,只说:“先回屋。”

虽磨合得已经挺好了,但到底从温家带来的人还是跟陆家的人是不一样的。

温蕙就不再追问,跟着她回房去了。进了内室,青杏、梅香都没跟进来,只有银线进来了,刘富家的才强压着声音道:“上房那里把月钱发下来了。”

“噢。对。”温蕙点头,“我是看见账房的人今天到上房去了。”

但现在陆夫人暂时不叫她管家事,她只在梢间里练字。家里事事都有规矩,平日里陆夫人也不必事事过问,乔妈妈也年纪大了,几不过问庶务了,日常许多琐事报上来,都是杨妈妈在处理,独当一面。

杨妈妈从前是陆夫人的陪嫁大丫头。就像乔妈妈从前是陆夫人娘亲的陪嫁大丫头一样。

这些大丫头们都很厉害,唉,也不知道银线以后能不能这么厉害。

刘富家的努力压住音量,不想让陆家的丫头听见了笑话,但她激动压不住。

“十两!”她声音都有点颤,说,“你一个月十两的月钱!”

温蕙和银线一起倒抽了口凉气!

温蕙从前在家里,一个月才几百钱的零花钱。也没个定数,有时候三百,有时候五百,全看温夫人心情好还是不好,手松还是收紧。

突然之间,就一个月十两了?

要知道,襄王举事前,一石米都还不到二百文!

银线才吸口气,心想,富了,富了!岂知这还没完。

刘富家的继续道:“还另有一百七十二两,说是上一年姑娘的二百亩水田的租子,直接给姑娘按市价折了银钱了。一并送过来了。”

银线这一口气没吐出去,又大喘了一口!抱住了温蕙的手臂:“姑娘!”

这可真的富了啊!温蕙的压箱银子也才不过一百两而已!且姑娘家嫁妆里的压箱银,都是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动的!

温蕙却比她们镇定得多了。也是这些天在上房,听见过许多报账,亲身感受过许多,对银钱的“量”的概念,已经和从前在温家时不一样了。

但总归有钱是好事。她眉眼笑开:“那你们好好收着。”

这二百亩水田的事,出门之前温夫人特别叮嘱过她:“地契都给你了,肯定是你的。只不知道租子会不会按时给你。若他家竟不讲个信用,耍赖不给,糊弄我们,你也别急赤白脸,沉住气,等我去!”

温夫人的意思,让她在陆家怎么样都不要跟陆睿起冲突,这等需要有人做恶人的事,都放着等九月里她来了,由她去做。

温夫人真是,想多了。

刘富家的却还没有说完呢。

她又道:“还有咱们院子丫头婆子的用度也一并送来了,都交到咱们这里来了,由咱们发。”

她顿了顿,道:“我和银线,一个月一两。”

银线当场腿就软了。

刘富家的早料到了,一伸手就架住了她:“稳住,稳住!”

刘富家的是穷苦出身,一辈子都没亲手摸过这么多的钱,在温蕙从上房回来之前,她已经先腿软过一回了。

温蕙问了问,她院子里这些人,刘富家的和银线拿一等,一个月一两银子;落落和青杏、梅香拿二等,一个月六百钱;宁儿、彩云和孙婆子拿三等,一个月四百钱;燕脂最小,只算是打杂的,拿末等,一个月也有三百钱,同温蕙从前在家里时候的零花钱一样多了。

“另还有二两。”刘富家的没完没了了,“说是头油脂粉钱。”

可温蕙和丫头们这个月度的胭脂水粉,采买上的昨天就已经送过来了。温蕙的全是“碧玉妆”家的。

所以这个头油脂粉钱,根本没啥用,纯是白得的。要是每个月都有,等于她一个月十二两的月钱了。

温蕙感叹,出嫁前,温夫人为着钱的事殚精竭虑,日夜忧思,还偷偷哭过好几回。

哪知道,嫁到陆家,银钱竟是最不需要操心的一件事。

温蕙想起来陆睿曾对她说过,在这个家里,总之银钱上不会让她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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