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们都走了,没有了那些额外的琐琐碎碎的烦人事情,单就只江州陆府的家务事,陆夫人处理起来是又快又顺手的。一个早晨过去,太阳才高一些的时候,媳妇子们便一个个都得了指示或者领了对牌离开了。

陆夫人原本已经领了温蕙去次间里喝茶准备稍微喘口气了,忽地有丫鬟进来:“二管事来了。”

陆夫人直接放下了茶盏站起来了,迈了一步,转头道:“你也来。”

温蕙原本看到婆婆站起来就也跟着站起来了,便一起跟着出去。

这些天内院的管事媳妇、婆子们她也渐渐熟悉了,外院的管事却还不太认识。

那二管事一看,却是眼熟的,原来当初纳征请期便是此人陪同幕僚和杨妈妈去的。二管事行了礼,又给温蕙见礼:“见过少夫人。”

然后向陆夫人禀报:“刚刚有小子从码头回来报,咱们府上的船到了。”

温蕙听着他向陆夫人禀报,竟是从余杭运了粮食来。只量并不是很大,乃是用快船运来的。

“先后发了三只船。”二管事说,“都是错开日子出发的,不打眼。”

“那也要小心。”陆夫人说,“悄悄地入库,别惊动旁人家。”

二管事道:“小子说,这几天见到了府台大人和同知大人家的下人,也在码头等着,或许跟咱家等的差不多。”

陆夫人道:“都悄悄地,各凭本事了。”

待二管事退下了,陆夫人看温蕙犹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便解释给她说:“你们成亲那晚,先帝大行的消息传过来。老爷半夜从衙门里回来,连夜便派了人乘了轻便的快船往余杭去了。”

温蕙犹豫一下问:“是去老家运粮食?为什么呢?”

陆夫人叹道:“新帝才只三岁,亲王们年长的都有五十岁的了,孙子都比新帝大。主少国疑,谁知道会怎么样,我们囤些粮食,以备不测。”

温蕙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么大的事。从前家里便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也根本不会告诉她。

温蕙心里怦怦直跳,努力作出镇定的模样,但还是被陆夫人看出了她的紧张。陆夫人笑道:“也不用怕的,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陆家与虞家,都是百年世家了,很是经历过些事情,故遇到这种事,便会未雨绸缪。倒也不是说咱们就多看坏这个局势,朝堂上的事,毕竟也不由我们说了算。”

温蕙一想也是,而且说真的,什么老皇帝啊小皇帝啊,什么亲王啊,其实都感觉离她很遥远,除了这些天随处可见的素麻孝服,旁的都没有真实的感觉。

陆夫人又给她解释为什么从余杭运粮:“若在本地采买,恐下人嘴碎在外面乱说,再以讹传讹,引起百姓恐慌,若再引起粮价上涨,便容易乱市。所以悄悄地,咱们从余杭自家运粮过来。余杭是咱们根基,不管是陆家还是虞家,粮仓里都有吃不完的粮食。这回先运几小船过来,若需要,随时运,你也不必怕。”

余杭与江州,轻便快船三天便能到。

温蕙还是第一回被这么清清楚楚地告知这等大事情,十分地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小腰杆一挺:“是,儿媳不怕!”

陆夫人抿唇一笑,站起身:“来,你写两笔字给我看看。”

温蕙:“……”

温蕙还沉浸在被当作大人,被告知重大事件的激荡里呢!

怎么就突然让她写字?

还行不行了!

温蕙头皮发麻,跟着陆夫人去了东次间里面,梢间里,丫鬟已经磨好了墨。陆夫人随便翻出本什么,翻开一页,道:“先抄这一页,我看看你的字。”

果然嫁了书香人家,这一关……逃不了啊!

温蕙应了声是,带着悲壮的心情坐到了桌前。

陆夫人看她提笔悬腕,姿势都还可以,点点头,去了次间里。留她和研墨的丫头在梢间里。

温蕙心想,多亏了陆嘉言当初给她的书里,还有一本字帖。

当时杨氏便取笑说,这是要让月牙儿考秀才不成?笑完却思量了一下,提醒温蕙:“这是想让你练字?是不是以后会用得上?”

她们姑嫂嘀咕了许久,总觉得陆睿不会没事放一本无用的字帖,或许真的有什么含义在里面。告诉了温夫人,温夫人眼睛一瞪:“既都给你了,那就练!”

唤了吴秀才指点她,给她判作业。

温蕙凝神屏气,拿出了自己最好的水平,踏踏实实地抄了一页,拿到次间里给陆夫人。恍惚有种小时候,吴秀才给她开蒙,每日抄了大字交作业的感觉。

陆夫人看了看,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点了点头,竟然道:“比我预想的好呢。”

这,这算夸吗?

不管了!就当是夸了!

陆夫人叫温蕙榻上坐,缓缓告诉她:“这几天让你跟着看家事,我其实也在看你。天下的家事都是共通的,看得出来亲家也是好好教过你了。”

温蕙点头:“这大半年,都跟着我嫂子练手。”

“中馈原也没有多么难,无非手熟尔,做得多了,便心中有数。”陆夫人道,“而且你还小,我便再多管两年,也没关系的。所以这几日我想了想,这一块倒不急。”

温蕙道:“都听母亲的。”

陆夫人道:“我现在想让你补上的,都是些看起来不重要的。但真用得上,你却拿不出的时候,便万分难受的。譬如这写字,你定是觉得做人媳妇,字写得好不好,没多大重要。”

温蕙有些不大好意思,因这的确说中了她的心思。

陆夫人道:“睿儿以后必要走仕途的,咱们这种人家,私交也好,官场往来也好,大多结交的都是差不多的人。自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居,人都是分圈子的,富有富圈,贵有贵圈,文武不爱往来,南北互相瞧不上。北人嫌弃南人矮,南人嫌弃北人粗。”

温蕙没憋住,扑哧笑了出来。

她可真是爱笑,陆夫人心想,自己也不禁笑起来。

她道:“你才十四呢,来到江州,现在的感觉是人生地不熟,但以后,一定会结交到朋友。只咱们这样的人家,往来的都是差不多的人家。大多相似人家出身的女子,心底多多少少有一分傲气。旁的不说,你下个帖子邀约,若让旁人动笔,那便是没诚意。自己动笔,你现在这笔字,我直说了,若是我年少时接到这样的帖子,我便推了不去。”

却见温蕙闻言,挠了挠脸。

陆夫人:“……”

这是什么动作。小猫似的。

温蕙倒也并不觉得难为情,她本就是武将家的闺女,现在要她去学做书香人家的女儿,本就是跨界。

她只是为难,挠挠脸,道:“那……我练字?”

“我正有此意。”陆夫人点头,“以后你每天过来,五篇大字。”

妈呀,真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温蕙情不自禁地微微后仰,还吞了口口水。

陆夫人嘴角抽了一下。她这媳妇,心里想的岂止是写在脸上,简直写在了全身。

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揉额角,却发觉头其实并没有疼。

温蕙一见她这动作,“啊”了声,腾地坐直身体,道:“母亲!别为我这事为难,我底子薄些,下苦工练就是了!母亲放心好了!”

陆睿把陆夫人郑重托给了她,她可不能辜负他这份信任!

不就是写字嘛,哪有扎马步累。狠练就是了!

那眼睛睁得圆圆,蕴着腾腾两簇火焰似的光芒。

陆夫人眨眨眼。

乔妈妈笑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少夫人有这份心,定能做好的。来,吃点心。”

说着将婢女端上来的点心碟子向温蕙推了推。

温蕙可爱吃点心了!而且陆家的点心特别好吃。

只她总算还记的自己现在是人家媳妇了,不是在家里做闺女的时候,视线在碟子上扫了一圈,道:“母亲用。”

陆夫人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看着温蕙的模样,总想起自己少女时代养过的那只猫。莫名其妙就会想起来。

她道:“我养生呢,正餐之外,尽量少食。你多吃些,还长身体呢。”

既然婆婆都许了,温蕙便没顾忌了,开开心心地吃起来。明明用过早饭了,可的确又饿了呢。

一抬眼,却见婆母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陆夫人移开视线,又移回来,问:“你可会打双陆?”

温蕙嘴巴里有点心,便摇摇头。待咽下去,又喝了口茶,放下杯子道:“我们那里千户家的姑娘会打,她想教我,只没教会。”

其实是她觉得下棋没意思,直接拒绝了,拖着莞莞去跑马了。这里扣锅给莞莞,赖她没教会。

陆夫人便对乔妈妈道:“那咱们教她。”

丫鬟便取了双陆棋过来。

温蕙趁这功夫又往嘴巴里填了一块点心,喝口茶冲下去。没办法,长身体就是容易饿。

待棋都摆开,陆夫人给她讲明了规则,带她下棋。

乔妈妈帮她看,指点她。

温蕙嫁过来之前,温夫人曾设想过一百种画面,都是婆婆严苛地教温蕙规矩。

温夫人知道规矩大了,作媳妇的必然辛苦些。然温夫人自己这一辈子受得全是没有规矩的苦。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强。

只温蕙想,她娘肯定打死都想不到,她婆婆把她接过来“教导”竟不是叫她站着立规矩,而是让她舒舒服服靠着引枕,吃着点心喝着香茶,陪她下棋。

娘啊,你全料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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