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柏道:“好,我带她们去清点一下,叫银线回来讲你给听。”

银线拉上了刘富家的,雀跃地去了。

温蕙一抬眼,看见落落还在角落里坐着打络子。

温蕙诧异:“你不去看看?”

落落道:“我陪姑娘。”

这孩子便是这样,很安静,似乎与温家人一贯风风火火、叽叽喳喳的风格有些难以融合。到底是半路买来的,时间短,不像银线那样,完全被温家人的行事风格同化了。

温蕙安沉默了片刻,忽然问:“落落,你家里从前,也跟陆家一样规矩很大吗?”

落落打络子的手顿了顿,轻声道:“都差不多,这样的人家,都差不多的。”

银线和刘富家的去了很久才回来,回来时神情都有掩不住的激动。

“好多!”银线抓着温蕙的手使劲晃,“好多好多!”

温蕙诧异:“我知道呀,昨个晚上不是已经看了单子了吗?”

“看单子哪感觉得到!”银线激动得情绪平复不下来。

连沉稳如刘富家的,也使劲点头:“是,是,光看单子没啥感觉的,就一张纸。”

那真是要亲眼看见才能感受到。

“那套珍珠头面,珠子有莲子那么大!”

“那赤金绞丝镯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镯子!”

“那些绣品都不用说了,哎呀,咱们青州,上哪去找这么精致的东西啊!”

“还有那些南边的衣料,塞得箱子满满的,手都插不进去!”

银线和落落原睡在次间里,这个晚上她非要睡在温蕙的脚踏上,给温蕙说了半晚上陆家添的那些东西。

“咱们大少爷说陆家厚道,这何止是厚道啊,这简直……哎,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兴奋得睡不着,“姑娘,姑娘,陆家对你可真好啊!哎!要是夫人也能亲眼看到就好了!她一定会高兴得哭了!”

温夫人最难受的便是温蕙的嫁妆太薄。只温家就这么些家底,温百户做人十分小心,旁的百户能吃掉三成四成的空饷,温百户只吃半成意思意思。旁的百户强占军户的屯田,这事温百户从来不干。

但只靠着俸禄和慢慢积攒下来的基业,温家的底子实在有限。若结个门当户对的婚事,倒不十分显眼,偏高攀了这么一门亲事,温蕙的嫁妆便显得十分的寒酸了。

温夫人为这个,偷偷哭了好几回。

次间里的落落听着银线叽叽喳喳说的那些,翻了个身,用被子捂着耳朵。

她实在提不起兴致。银线从没见过的、想都不敢想的那些东西,从前于她,只是寻常。

只叹现在,她沦落成奴婢,伺候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小姐。

落落躲在被窝里,眼泪打湿了枕头。

温蕙望着帐子顶,轻声说:“是,陆家对我太好了。”

陆家太好了。

温蕙翻了个身,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

夫家对你太好了怎么办呢?那只能,孝顺公婆,尊敬丈夫,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呀。要做不到,都对不起人家对你的这份好是不是?

温蕙闭上眼睛。明明洗过手了,指尖却好像还隐隐沾着茶饼的香。

陆嘉言让温柏给她带的茶饼,果然比客栈自己做的好吃许多。

想起未婚夫看她时明亮的又带着温柔情意的目光,一丝丝的甜,冲淡了那一点点不安。

要是在从前告诉温蕙,她能在一个屋子里一待十天,连屋都不出,温蕙肯定觉得是个笑话。

她没想到有一天她真能做到。

乔妈妈每天过来陪她说话,给她讲些她不知道的东西。她十分有耐心:“我随便说说,姑娘随便听听,不必强记。以后日子长着呢。”

十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到了吉日,温蕙终于穿上了新嫁衣,盖上了盖头,温柏将她背上了花轿。

“以后,孝顺公婆,勤俭持家。以后爹娘不在你身边,哥也不在你身边,你照顾好自己。”他扒着轿子低声说,“别怕,你先去,待会我们便过去喜宴上。”

因是黄昏,轿子里暗,他凑着外面的火光只看见妹妹的手攥紧了裙摆。

她“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哭没哭。从小就是个心大的傻妮子。

反正做哥哥的是要哭了!

陆睿穿着吉服,如菩萨座下的金童下凡,美玉一样的人。他给温柏行礼:“有劳兄长了。”

行完这个礼,他便要将温家的女儿带到陆家去了。

“她从小就倔,脾气不好,又淘气,家里把她惯坏了。”温柏吸了口气,道,“往后,还请,还请……”

请怎么着呢?请人家像他们一家子那样惯着温蕙吗?那是不可能的了。

温柏说不下去了,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忙别过脸去,抹了一把。

丢人!

陆睿却露出了微笑,深深一揖:“大哥放心,我必好好待蕙娘,今生今世,举案齐眉。”

温柏觉得这个妹夫真是太好了,陆家也太好了。好得有点让人承受不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大约是,若别人对你好得太过,的确是会令人惶恐吧。

他们青州讲究做舅兄的,要凶恶一点,妹夫才不敢欺负妹妹。

大哥眼泪崩得不大行了,二哥温松便粗声粗气地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若在青州,舅兄们肯定还得多说几句恫吓的话,甚至要挥挥拳头以示“我妹子娘家有人,不好欺负”。温松娶汪氏的时候,汪家的大舅哥可是按着温松的肩膀对他晃拳头的。

可温柏、温松对着陆睿这玉一样的读书人,实在下不去手,只好说了这么一句便罢了。

那俊美的新郎便上了马,迎亲的队伍动起来,陆家的公子,将温家的姑娘娶回了家。

温蕙全程蒙着盖头,下轿、进门、拜天地高堂都是丫鬟搀扶着完成的,然后便把她送进了她自己的院子——陆家与温家说好了,等温蕙及笄才给二人圆房。温蕙嫁进来,便有一个单独的院落。

她被扶着坐下,感觉到屋子里有许多人。

喜娘唱完了吉祥话,眼前便忽然亮起来——那一直盖在头上的喜帕终于揭起来了。

温蕙顺势抬头,陆睿含笑的眉眼落入她眸中。

温蕙新得的那个怪病便犯了——只要陆睿对她笑,她就会不由自主地笑回去。

甚至这一刻,温蕙竟觉得天地间只有她和陆睿两个人似的。她看着陆睿的眼睛,陆睿的眼睛里不仅有笑意,还有她的影子和绵绵的情意。

这一刻他们的心意有那么一刹那的相通——此时此刻对他来说,天地间也是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直到嗤笑声四起,陆睿和温蕙才落回现实里。

这是新房,房里还有很多人。

大家都在笑。带着善意,带着揶揄,或者是带着羡慕。

喜娘唱“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观礼的人也低声说笑,温蕙听见那些人说“新娘子是个美人呢”,她脸颊忍不住发起热来,微微垂下了头。

她听到很多人说“恭喜”,她余光悄悄看过去。看到一个贵气矜持的老夫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并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祝贺。

她知道这是谁,乔妈妈已经提前告知了她——独孙子成亲,陆正的母亲,陆家的老夫人,怎么能不来参加婚礼。余杭到江州的水路如此畅通,过来一趟原不是难事。

新房里自有一番热闹。而后热闹便移出了新房,分了内院外院,开设喜宴。

温蕙在属于她自己的新房里,隐隐能听到外面不真切的声音。

温蕙侧耳听了一会儿,正打量这房间,乔妈妈来了。

“可累着了吧。先换了衣服吧。”她吩咐银线,“去给少夫人取套舒服些的衣服来。”

因不圆房,温蕙今日的任务算是已经完成了。银线忙去找刘富家的。嫁妆有刘富看着,她们几个人自己常用的箱笼刘富家的在看着。

乔妈妈瞥了眼还在旁边服侍的落落。她这些天早知道了,温蕙的身边便这么老、中、少三个人。她告诉温蕙:“已经吩咐了厨下准备饭食,先宽衣裳,待换了衣裳用些饭。”

说话间银线已经拿了要换的衣裳来。

落落还没伸手,一直在房间角落里安静侍立的两个丫鬟上来伸出手:“少夫人,这边。”

温蕙顺着丫鬟的手看到一架花鸟屏风,她便跟着她们到屏风后面去。银线也跟过去了。人已经够多了,落落便在屏风外面等着。

温蕙终于脱了那身又沉又繁琐的嫁衣。

这嫁衣以后圆房还要再穿一回的,得保存好。银线小心地抱出来叠好,收进箱子里。两个陆家的丫鬟打了温水来服侍着温蕙卸了花冠,洗了脸,换了衣裳出来。

乔妈妈打眼一看,银红的琵琶袖短襦,宝蓝的八幅湘裙,白生生的小脸,水润润的眼睛,像小葱,像嫩柳,像院子里刚刚绽放的娇花。

与睿官儿多么地般配啊,金童玉女!

乔妈妈欢喜得眼睛弯了,过来托着温蕙的手臂:“少夫人。”

她是陆家后院仆妇之首,温蕙哪敢托大,与她互挽着手臂一起走到桌边坐下。乔妈妈对两个丫鬟道,“来与少夫人见礼。”

两个丫鬟便蹲下身去。

“奴婢青杏。”

“奴婢梅香。”

两个人整齐地道:“见过少夫人。”

“这两个,以后便在这屋子里当差,听少夫人的。”她告诉温蕙,“今日先不忙,待明日认完亲,这院子里人,我慢慢告诉你。”

温蕙已经知道“告诉”便是“教”的意思。南地北地,岂止是饮食语言,各方各面实在是有许多不同之处,甚至南辕北辙。

温蕙晓得好歹,保证:“我好好学,都听您的。”

还是个孩子呢。乔妈妈握着她的手,欣慰地笑了。

丫鬟端来了鸡丝汤面和小菜,清淡精致。温蕙闻着那香气嘴巴里便不由自主地分泌出口水。

她脸上藏不住表情,尤其那一双眼睛,什么情绪都明明白白。乔妈妈掩袖而笑:“饿了吧,快吃吧。吃完等一等再歇,别积食了。”

“别积食了”之类的话,分明都是长辈看顾小孩子的时候才会说的话,温蕙脸上一红,心中却温暖。

有乔妈妈在,陆家虽陌生,却让她不那么紧张了。

有青杏、梅香伺候,便让银线和落落也下去用饭了。她们用得更快些,温蕙才落筷,她们已经回来了。

乔妈妈便给她们讲明日的安排,见公婆、敬茶、认亲等等……

忽然有丫鬟进来禀报:“公子过来了。”

大家都向温蕙看去。

温蕙低下头,脸红得不敢看人。

陆睿进来,乔妈妈笑吟吟地站起来:“睿官儿来啦。”

陆睿跟她十分亲昵:“妈妈。”看了眼跟着站起来,脸上晕红着的温蕙,又道:“辛苦妈妈了。”

“瞧你,我老婆子辛苦什么。”乔妈妈嗔道,“今个真正累的是新娘子。行啦,我这把老骨头的确也是有点累,我这便回去了。你和少夫人好好说说话。”

陆睿还行了半礼。可知乔妈妈虽是仆妇,体面却大。

温蕙余光瞧见,暗暗记住了。

丫鬟们都带着笑跟着乔妈妈出去了。

银钱一看落落也缀在后面跟着出去了,瞧瞧温蕙瞧瞧陆睿,也出去了。也不是离开这房子,只退到了槅扇外面的次间里听候。

里间里便只剩下温蕙和陆睿一对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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