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是这样。”温夫人把陆大人写在信里的考虑一条一条都对温蕙讲了,她吸吸鼻子,说,“你看你那婆婆,那几天应付她可真把我累死了,比应付贺夫人累一百倍。贺夫人虽然也是书香出身,但她嫁给了武将,又在这里已经这么多年了,早就被咱们同化得差不多了。可你婆婆,那才是真真的书香之女,进士妻子。以后,你嫁过去,要应酬的,全是这样的人。”

“我想了,我是真教不了你。我也就是个乡绅之女,你爹大字都不识一个……文武相差这么多,她们那些讲究、规矩,咱都不懂。”

“我本是不同意的。你还这么小,这么早就离家,离得又远,不知道几年才能回一次娘家。”

“只是……”温夫人说,“陆家也很有诚意,陆大人说,我们要是允了,就拿出余杭的二百亩水田给你,算作你的嫁妆。这以后的收成,就是你的私房……”

温蕙忙道:“娘,我不在意这个的。”

“傻孩子。”温夫人叹道,“傻孩子呀。你还不懂……”

诚如吴秀才所说,若有了这二百亩水田傍身,月牙儿就不用抠抠索索地过日子了。

温夫人比谁都懂“抠抠索索”是一种什么感觉。家徒四壁,一家子吃她的嫁妆。亭口甄家也就是个富裕乡绅而已,能给闺女多少嫁妆?

眼看着嫁妆一点点地减少,那种抠着钱花的感觉,太难受了!

她在闺中做大小姐时,何曾过得这样寒酸过。

之前将月牙儿订给霍家。霍家当年跟着赵百户追随了贵人去,霍大哥比她男人早做上百户,家底也比温家厚实。连毅那孩子还是幺子,嫁过去做幺子媳妇,还不用撑门立户,多么地自在啊。

唉……

霍家坏事后,原也是想过本地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不想陆家这门亲从天而降。她这辈子是受够了下嫁的苦,当场就应了这门亲。

只高嫁也有高嫁的难处,想来以后会约束得狠些,但总不会经历她经历过的那些。她经历过的那些,都不想温蕙再经历一遍。

温蕙只是不想温夫人为她嫁妆少的事难过而已,其实她不知道温夫人说她“不懂”是不懂什么,感到微微的困惑。

温夫人把话含在了嘴里。当年她闹死闹活要嫁给一个穷小子,她的爹娘也说过她“不懂”,她只不信。这人啊,自己不经历,别人再怎么跟你说都是没用的。

“我左右为难,本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她瞧了眼温蕙耳朵上闪着光泽的金丁香——小小巧巧,精致简约,正衬她的年纪和容貌,可知陆睿是用了心思的。

陆睿的这份心思,帮助她作出了决定。

她的自己的脸面算什么。月牙儿迟早要做陆家的人,早出阁一两年,好处是看得见的。

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能让她以后少许多狼狈,多许多从容。

女人在婚姻中能从从容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

陆家这门婚事,真是天降姻缘。若错过了,凭他们夫妻俩,再没有能耐给温蕙寻这么好的一桩亲事来。

“娘,你别为难了,我嫁就是了。”温蕙却不在乎地说。

“傻丫头。”温夫人问,“你不怕呀?”

温蕙皱皱鼻子,有点骄傲地说:“我可是单枪匹马能走长沙府的人。我在路上打退了好几拨剪径贼呢,我还打了一个人拐子,吓得他给我跪地求饶。陆家难道还能比这外面的贼人更恶?一家人都文绉绉的,说话细声细气,有什么好怕的。”

当年,温夫人的娘也是拧着她的手臂骂她:那姓温的小子不仅穷,还有个把他带大、视他如命的寡妇娘,以后有你受的!

温夫人也觉得不怕。一个满身补丁的乡下妇人而已。她的功夫比兄弟们都俊,还能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乡下妇人给欺负了去?

谁知道后来,欺负她的果真就是这个乡下妇人。她婚姻中的狼狈几乎都来自于这个目不识丁的愚蠢妇人。

这是她的婆母,是辛苦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的节妇。面对这个动辄坐地拍着大腿嚎哭的妇人,她浑身的功夫都没处使,最后先低头的总是她。

可这些,都不足与温蕙道。便是现在与她说了,她活脱脱便是一个当年的自己,上一辈过来人讲的话,根本听不进耳朵里去,装不进心里去。

温夫人长长地吐一口气,只郁郁道:“你若去了,人生地不熟,饮食规矩皆不同,你不怕?”

温蕙觉得现今这世上,最让她怕的只有陆睿的笑。

他在阳光或者细雪里笑起来,就让她手脚发软,脑子发懵,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除此之外,有什么可怕的。

又想到嫁去了江州,便能日日看到他的笑,她便眼睛明亮,嘴角带着笑:“不怕!”

稍晚些温百户从前面回来,喜滋滋地把一个匣子交给了温夫人:“你看!”

温夫人打开一看,竟然是地契。

“你看你看,亲家这诚意足足的吧,不是空话!”温百户十分得意。

温夫人让黄妈妈往前面给他带话说同意了,他与陆大人的幕僚把事情敲定了,那随着幕僚一同来的陆家管事直接便把那二百亩水田的地契拿了出来,可知是早就准备好的。

温夫人捏着那薄薄的地契。那些丢脸面,那些舍不得,在温蕙未来的踏实日子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今天这一天心情起伏跌宕,到这会儿,她终于露出个笑容,小心地把地契收在了匣子里,又摩挲着那匣子,像是展望女儿未来的从容生活。

长长地吁了口气,道:“那赶紧准备起来,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第二日那随来的仆妇称杨妈妈的,却又给了温夫人一个惊喜。

“夫人看看这单子。”杨妈妈笑眯眯地递上一张清单。

温夫人定睛一看,那上面列的都是喜被、帐幔等等女家必备之物,心头才一紧,便听杨妈妈说:“单子上这些,夫人都不用准备了。”

“时间定得这么紧,让夫人这边过于局促,原是我们的不对。”杨妈妈笑眯眯说,“我家夫人说了,时间太赶,让姑娘别急,只管做些小件便是,这些大件的便在喜铺里订便是了,我们夫人包了。咱们呀,别累着姑娘就是了。夫人也别担心,我家夫人已经看过了,江州的喜铺不大行,我家夫人使人从余杭去采买。到时候晒出来,定不给夫人您丢脸。”

温夫人真是又惊又喜,原本对陆夫人的怨气顿时都散了,只觉得这真是个体贴人的好亲家,忙假假推辞:“这怎么使得。”

杨妈妈掩口一笑:“夫人别推了,都是为了咱们公子和姑娘百年好合不是。”

温夫人心情大好,连连道:“正是,正是!”

陆夫人这一手实在漂亮,令温家说不出半点不好来。连温夫人这跟她根本吃不到一个锅里的人,都得在温蕙面前称赞:“你那婆婆,看不出来了,说话蚊子声似的,做事倒是个大气的。”

所谓“大气”,主要便是讲陆夫人于钱财上十分大方。

“到底是有底蕴的人家。”温夫人说,“还是老话说的对,人得往上走,女儿要抬头嫁。”

温夫人叹息。

温蕙不知道她在叹息什么。

“以后啊,好好听你婆婆的教导。”温夫人摸着她的头说,“他们读书人家规矩大,肯定会不习惯,跟着你婆婆走,看她怎么做,你便怎么学。”

温蕙用力点头:“娘你别担心,我肯定不给你丢脸。”

从这开始,温蕙备嫁十分忙碌。

虽然这么早便要将温蕙嫁过去,便是为了让她早早受陆夫人教导,但温夫人也不可能就什么也不教她了。以前总觉得还有时间,一直任她在家随心所欲玩耍,没想到突然一下子时间紧张起来,温夫人和杨氏日日带着她,手把手教她管家。

陆夫人那边虽免去了大件绣品的劳累,那些孝敬公婆、丈夫和认亲用的帕子鞋子荷包香囊,也还是要新娘家自己准备。温蕙根本不能像从前那样,什么时候想玩便跑出去玩,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学家务、做针线。

她的晨练晚练也不肯丢下,闲下来的时候,便去读陆睿给她的那些书。

她喜欢有故事的,所以先去看了那些烈女节妇的本子。陆睿选的书,故事跌宕起伏,文笔十分引人入胜。温蕙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最后不管怎样,这些女子总会原谅那些坑过她、害过她的亲族。”温蕙跟杨氏说,“她们都有儿子,最后的最后,都是辛苦养大的儿子考中了状元榜眼探花,老太太凤冠霞帔,诰命加身,朝廷再赐个旌表牌坊什么的。统统都这样。”

“那不然要怎样呢?”杨氏说,“宗族,宗族,脱不了宗离不了族,外面人看你,终究还是一家人。到底家和万事兴嘛。”

“可是真不痛快呀。”温蕙嘟囔,“那些人坏事干尽,最后就突然羞愧反省了,哭着喊着给那妇人赔罪,轻易便被原谅了。真让人一口气噎住,要憋死了!”

杨氏说:“那你说,想怎样?”

温蕙握拳:“我想狠狠地揍他们!这样的坏人,便是打死也是活该!”

“可这是她相公的亲叔叔呢,帮凶都是相公的堂兄弟。”杨氏翻着那书说,“这可都是至亲。”

“便是至亲干出这种事更让人恨!”温蕙嚷嚷,“她相公才死,她还怀着遗腹子,这叔叔和堂兄们半夜绑了她扔到河里,谎称她殉夫,就为了霸占田宅家产。这也就是话本子,她才活下来,生下个儿子辛苦养大中了状元,风风光光回到里族里,还讨回了家产。这要不是话本子,哪有这么大的命,怕早就在河里一命呜呼,又或者活下来,生出来的是女儿可怎么办?又或者生出来儿子,这儿子脑瓜子不行,连秀才都考不中怎么办?她的冤屈,怎么才能昭雪?”

杨氏头痛:“你也知道是话本子啊!”

想了想,小姑子是马上就要出嫁的人,还是得好好跟她说说。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女子嫁了,以夫为天,男子自来,以族为重。便是天大的委屈,都是一族亲人,血脉相连,还能怎样呢,自然是要大度宽容了。”

“你去了陆家,可千万要记得,女子要温良恭俭让。切切莫给咱娘丢脸。”

“你不要不服,你不过就是拳脚兵刃厉害,便生胆气。你再厉害,能厉害过母亲去?母亲这样厉害的人,不照样被太婆婆搓来揉去,受尽委屈。可你看母亲,如今可不是苦尽甘来,儿女孝顺,家宅和睦。”

“你呀,千万要学母亲,快把你脑子里那些气哄哄的念头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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